一年沒有回家了。這一次回來,家里變了個小樣兒。母親用我去年冬天寄回去的錢,把家里整理了一下,每一間房子都充分利用,最讓我高興的是,家里終于整出了三大間臥室,而且我終于有屬于自己的臥室了。屋子剛整過沒有多久,還沒有來得及打掃。不過,家比以前更像家了。后來,大妹又寄了一點錢回去,家里整了水泥地平,刷了白石灰,裝了新窗戶,整個村里的土房子,看上去只有我家的最威武。兩次整房子的錢,加起來有五六千塊。在那個時候,建一棟樓房,五六千塊錢就夠買磚了。被我們精心打造出來的土房子沒有住上幾年,二零零八年秋天,我們又親手推倒了它,在原址上建起了樓房。要是我們知道總有一天,這所土房子會被我們推倒,當初我們就不應(yīng)該再去打理它,而是干脆把它推倒重建。當然,人在不同的時候,會有不同的想法,二零零二年冬天,我沒有想太遠,只是覺得我家的土房子一點也不差。可是到了在決定建樓房的時候,土房子越看越不順眼,于是就把它推倒了。
好不容易回了家,卻有一點物是人非的感覺了。隔壁大媽搬家了,那可是曾經(jīng)同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呢,當初窮的時候,母親和她好得不得了,夏天誰家去外面借了米回來,都分一半給對方的,幾十年時間,母親和她就一路相互關(guān)照著走了下來。據(jù)母親說,大媽是在我回家前不久搬走的,搬家的車子駛進她家院子,裝好了家具要走的時候,大媽和母親都哭了。我沒有趕回家看到這一幕,沒有為大媽送行,也算是留下了一點遺憾。大媽的房子賣給了山上的一戶移民。我一直在外面,和新鄰居接觸不多,當然無法建立起一種鄰里間的友誼。每年回去,見了面只是打個招呼而已,連他們家我都很少去坐。以前大媽還沒有搬走的時候,我是隔三岔五就要去坐坐的,而且每次出門,從自己家走出來,還要拐到大媽家的院子里面,給她打個招呼再走。不過母親說新鄰居待她挺好,我們家有事情,他們也會過來幫忙。
回到家母親就要做飯吃。坐了一夜火車,又坐了幾個小時汽車,一點都不想吃東西,也不累,那個時候才二十五歲,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回到家就屋前屋后地四處亂轉(zhuǎn),見了熟人還要同別人寒喧幾句。當然,他們感興趣的,是我掛在脖子上的手機。很多人想拿我的手機玩一下,不過我可不輕易把手機拿給別人看的,其實那個時候的手機除了有幾條短信息,有幾個電話號碼以外,什么也沒有,但是我就不喜歡別人摸我的手機。
回到家,母親自然要準備一頓好吃的。說到好吃的,當然離不開臘肉,這可是我們那兒的一種不算是特產(chǎn)的特產(chǎn)。母親在廚房忙著的時候,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廚房里面看她做飯,她告訴我,去年殺了一頭大豬,有兩三百斤肉,還有幾十斤豬油。這可是一件新鮮事兒。早些年,我家似乎沒有殺過這樣肥的豬,因為那個年代,豬喂大了要賣掉了湊學(xué)費,我家總是在過年前幾天才殺一頭小小的豬。如今這個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
進了廚房,得說一說我們老家廚房的一樣物件:碗柜。老家的碗柜非常大,一人多高,碗柜的作用,不僅僅只是放幾只碗,還要放菜,放油,放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過現(xiàn)在這個物件似乎被淘汰了,至少我家從修了樓房,建了新廚房以后,就不用體積龐大的碗柜了。不過在二零零三年,我家的舊碗柜還在工作著。我打開碗柜一看,柜子里面雜七雜八的東西真多,柜子一角的一只大碗里面,裝著滿滿一碗豬油。這可是好東西,我端出來,對母親說:“等下就用豬油炒菜好了,這樣好的豬油,不吃掉太浪費了?!蹦赣H卻說,那是腸油,氣味重,沒有打算自己吃,她打算送給河對面的一個老太婆,因為那個老太婆沒有油吃。母親還告訴我,前段時間已經(jīng)送給她一碗豬油了。仔細想一想,母親也算過了太多貧困的日子,所以當她聽說誰家沒有糧食吃,誰家沒有油吃的時候,總要把自己吃不完的東西送給人家??墒俏覜]有母親那樣善良,雖然我也做過一些好事。我對母親說,你不要再給她送了。她自己不是有孩子嗎,你經(jīng)常給她送東西,讓她的孩子看見了,人家還不高興呢。吃不完的油,熬了喂小豬吧。早些年,我們家沒有油吃的時候,又有幾個人給我們送過油呢?
吃完飯,就跑到家門口的小河邊上去玩了,母親提了幾件衣服去河邊上洗。算起來,我家的地理位置不錯,家門口有小河,河上有橋,小橋流水人家,這是多么美好的畫面呀!夏天的時候,還可以下河摸螃蟹,把篾筲箕伸到石頭縫里抓蝦,隔幾天就能吃上雞蛋蝦米湯和油炸螃蟹。在現(xiàn)在看來,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河里的蝦和螃蟹可是自然生長,沒有吃過一點點飼料和激素的。生長在小河邊上,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學(xué)會游泳,生性忌水,見了水就害怕,所以我只能做旱鴨子。我走到淺水處,掰開了幾個小石頭,卻找不到螃蟹的影子。據(jù)說有好多人朝河里放藥捕魚,然后河里就看不到生靈了。唯一能看見的,就是河邊上被曬干的死螃蟹的尸體。
回到家,除了吃臘肉,除了去小河邊上轉(zhuǎn)一圈,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去茶園轉(zhuǎn)一轉(zhuǎn)。早些年沒有去廣東的時候,一到下半年,就盼著來年春天,春天來了,茶葉長出來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盡管在二零零三年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不再像往年一樣缺錢了,不過采茶的時候,手頭比平時活一點。我回家的時候,茶樹才露出白色的,米粒大小的芽兒。不過離采茶的日子卻是越來越近了。其實不用去茶園,站在家門口向著村子上面最高的山上望過去,就知道節(jié)氣到了哪兒。當村子里面最高的那座山上,遠遠望過去有一片紅色的時候,就是映山紅開了,映山紅開了,就要開始采春茶了。確實,我回家后沒有幾天,就望見那座山上,有了一片紅色,田間地頭也有了一些采茶人的影子晃來晃去。
我依舊在村子里面活動,依舊把手機掛在脖子上炫耀著我的破手機。有人見了我,依舊問我的手機是什么牌子,依舊想玩一下我的手機。除了聊手機,還有人同我聊非典。因為我回家以后,據(jù)說廣東的非典越來越厲害了。如今這個時代,通迅高度發(fā)達,人們不用出門,從電視上就可以知道千里之外的廣東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問我,你們那兒有人得非典嗎?我告訴他們,我在惠州,惠州沒有人感染非典。確實是如此,非典持續(xù)了好幾個月,人們談非色變,當時的惠州也算是危險期,但是惠州卻沒有一個人得非典。還有人問我,你過多久再出門?所謂出門,也就是出發(fā)。我說,快了,就在這幾天。不管去哪里,我都不喜歡告訴村里的人,我什么時候走。
有一天和母親去了鎮(zhèn)上,因為我要去存錢。掰著手指頭數(shù)一下,二零零一年春天去廣東,現(xiàn)在是二零零三年春天,轉(zhuǎn)眼就在廣東混了兩個年頭。第一個年頭,瞎忙活了一年,第二個年頭,自我感覺混得不錯,還清了上學(xué)時欠下的債務(wù),給家里寄了一點錢,回家的時候,口袋里面還揣著好幾千塊呢!在二零零三年春天,口袋里面揣著幾千塊錢,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里面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當然,我可不敢對村子里面的人說有口袋里面有錢呢,我得把錢存起來,等以后嫁人了,這筆錢就是我的私房錢。對于銀行我不熟悉,印象最深的就是農(nóng)村信用社,因為信用社是農(nóng)村的產(chǎn)物,以前村子里面就有信用社,后來拆掉了,只有鎮(zhèn)上才有了。在我家那個幅員遼闊,但是土地貧瘠的小鎮(zhèn),有了一點點閑錢就扔進信用社;買一包肥料差錢,或是捉一只小豬不夠錢的時候,也去信用社貸個百十來塊錢。因為對信用社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我去信用社了。其實鎮(zhèn)上還有一家郵政儲蓄,不過那個時候我不用郵政儲蓄,開始用郵政儲蓄是第二年的事情。
全鎮(zhèn)只有一家信用社,但是排隊的人卻沒有幾個?;蛟S是老家確實太窮了,沒有幾個人在信用社開戶的緣故吧,進了信用社,沒有等幾分鐘就輪上我了。遞了身份證,砸了三千塊錢進去,一只紅色的存折就產(chǎn)生了。看著營業(yè)員微笑著數(shù)錢的模樣兒,我特別滿足。去信用社存錢之后,大概過了七八天吧,有一天坐車,在車上有一個女人同我打招呼,我正在奇怪,這個我不認識,她怎么就同我打招呼呢?母親告訴我,這個人是信用社的,我才想起來,那天我去信用社,正是在她的窗口辦理的存折。朝信用社丟三千塊錢,居然能讓營業(yè)員記起你,這是發(fā)生在二零零三年,老家小鎮(zhèn)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