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面南而居,從正門走出,突然發現太陽從背后升起,不免令人恍惚。
終南山上的宮殿皆依山勢,面北而建。于云霞深處,殿宇重重,加上禁衛營寨,整個終南山翠微峰幾乎被占了一半。
楊悅昨晚被李治安排在喜安殿居住。向西穿過金華門,被宮人引著往翠微宮含風殿去。
待到在殿門外遇到徐充容,才意識到此處并非朝寢,而是李世民的寢殿。
多年不見,見到徐充容,楊悅不由大喜,緊趕幾步,上前便是一個熱烈的擁抱。
徐充容雖生性喜靜,但見到楊悅,面上也已泛出喜意。然而眼中卻又閃出一道驚疑。
“昨晚公主怎會住在太子寢殿?” 二人攜手往含風殿去,徐充容趁宮人不注意,低聲向楊悅問道。
“太子寢殿?喜安殿怎是他的寢殿?他分明說他住在金華殿……”楊悅詫道。
一串“他”字聽上去不知不覺有些異樣,什么時候楊悅與太子如此熟悉,徐充容微微蹙眉道:“喜安殿與金華殿都在太子別宮。”
楊悅這才明白,原來昨晚住的地方是太子李治住的地方,不由大是頭痛。昨夜被李治“抱”回終南山,又住到太子寢殿,這事兒若傳出去無論如何也不好解釋。
想一想,李治定是故意如此安排,不由暗中咬牙罵道:“色魔啊色魔,你是成心想弄點緋聞出來。”
“圣上怎么說?”楊悅沉吟片刻,低聲向徐充容問道。
“圣上什么也沒說,只是圣上心情不大好,待會兒你要小心些。” 徐充容擔憂地道。
二人邊走邊說,已到了含風殿門口。楊悅心下不由犯怵,說道:“待會兒還要請徐充容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幾句……”
“圣上只傳詔你一人,連宮人都打發了出來。你自己小心。”徐充容反而停了下來,搖頭道,“圣上一向性情沖動,氣惱之時踢桌子使性子常有。可這次圣上明明十分氣惱,卻一直憋在心中,一言不發。我也猜不透圣上心思,包不準會向你大發雷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由他去吧…..”楊悅見說,心下更加不安,勉強說句笑話為自己壯膽。不由感激地看了看徐充容,明白她是特意等自己來,要提醒自己。
“不過,剛才玄奘法師來過,或許圣上心情好一些了。”徐充容緩了一口氣又道。
“玄奘法師也在終南山?”楊悅又驚又喜。
“這幾年圣上常聽玄奘法師講經。這些日子,玄奘法師正與圣上講《心經》。”徐充容點了點頭說道。說完忽然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楊悅見了不由笑道:“你我之間還有什么話不能說,你想說什么盡管說來便是。”
徐充容沉吟一下,突然問道:“你心中到底喜歡的是誰?”
楊悅一怔,沒想到徐充容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自己到底喜歡的是誰?然而喜歡誰又能怎樣?楊悅不由苦笑:“至少不是這個色魔太子。”
“色魔?”徐充容怔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古怪,搖頭道,“據我所知,太子從來沒有如此癡情的對一個人……”
“據我所知太子對簫良娣的確很癡情,上次為了她還曾主動退婚,你別忘了。”楊悅笑著截斷徐充容,轉頭向殿中走去。
見楊悅不肯回答自己問話,急著逃開,徐充容不由搖頭,喃喃說道:“你若真的喜歡那個人,只怕…….唉!”徐充容一句話并未說完,反化作了一聲長嘆。
殿中悄然無聲,果然沒有一個宮人在側。
楊悅走進殿中,見李世民站在西側的窗前,望著不遠處一棵松樹發呆,松樹下面系著一口大鐘。這里本是武德年間修的宮殿,當時叫做太和宮,后來被李世民棄用,變成龍田寺。再后來,李世民又讓人重修此地,變成了如今的翠微宮。這口鐘原是龍田寺的東西,因李世民喜歡山寺鐘聲的清靜而特意留下。佛寺到也保留下來,在翠微宮外不遠處,只是相對較小。
幾年不見,李世民與先前幾乎判若兩人。魁梧的身材瘦得只剩架子,雙頰塌陷,若非胡子撐著,只怕會看到兩個陷坑。然而胡子越長,卻令這一張臉越發顯得瘦長。
走近李世民,見到他鬢角已是微霜,楊悅忍不住心頭一酸。沒想到李世民不過剛剛五十出頭,竟然病成這般模樣。
“你是在可憐朕?”李世民看到楊悅表情,眼光一閃,冷哼一聲,眉目之間的英雄氣度卻依舊。
楊悅無言以對,只是拼命搖頭,眼中淚水卻不自主地落了下來,忙低下頭不敢讓李世民看到。
李世民默然看了楊悅半晌,突然長嘆一聲,凄然說道:“朕怎會此時才想明白,朕已經年老。你沒有錯,若當真嫁給朕,朕卻不能守護你到老……”
見李世民如此,楊悅更是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
“圣上,不是這樣……”楊悅再也抑制不住,禁不住伏在李世民肩頭大哭起來。
李世民拍著她的頭,反而好聲安慰道:“能做你心中敬仰的英雄,朕也已心滿意足了。”
“楊悅只恨不能早生幾年,與圣上相遇。”楊悅聞言,已是泣不成聲,“只恨圣上是貴妃師父的愛人,在楊悅眼中便如同父親一般,無法對圣上再生他念……”
“朕知道,朕理解。這些年朕一直病體難愈,時好時壞。便是徐充容、武才人等人,朕也時常覺得對她們不住。若朕去了,她們可如何是好。徐充容才剛剛二十歲,武才人不過十七歲,幾乎比朕的許多兒女還要小,正是如花一般的女子,卻要因為朕而從此孤老一生。朕若知道朕只能陪她們這么幾年,朕寧可不選她們入宮。”李世民一面為楊悅拭淚,一面也不自主地落下淚來,“朕有時候甚至胡思亂想,覺得胡俗其實也不錯… …”
胡俗?楊悅淚眼望向李世民,驚訝無比。她當然明白李世民所謂的胡俗指的是“父死子繼”,連女人也“繼承”的胡俗。她驚訝的是,李世民竟能說出這種話來。
在她眼中,雖然李世民一直是個英雄,一個完美的帝王。然而對于女人,卻也如所有古代人一樣想法,遇到美人想占為己有。對女人他們或許會愛她,或許會寵她,但骨子里還是將女人當作自己的附庸,完全不會站在女人的立場去考慮問題。
雖然李世民在貞觀年間有過讓寡婦改嫁的政令,也有過放宮女出宮的赦令。前一個卻是為“人口”著想,連年的戰場人口極少,休養生息乃是一項國策。后一個卻是作為一種“善政”,雖然有人性的一面,卻也有做秀之嫌。
然而,楊悅萬也想不到,李世民會對自己的嬪妃有這種想法!
楊悅不由再次審視李世民,對這個封建時代的君王已完全無語。雖然知道李世民所言或許只是一時感慨,真正做起來也不一定會肯,心中卻也唯剩拜服!
“圣上,今生不能與你相約,但原下輩子楊悅能遇到圣上。到那時圣上一定不要先喜歡楊悅,楊悅要主動纏著圣上不放,求圣上娶楊悅……”楊悅突然說道,這話或許只是安慰,卻也是發自內心。若在后世能遇到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她或許會主動出擊。
“好!”聽了楊悅的呆話,李世民不由精神一震,心情大好起來,呵呵大笑道,“下輩子朕定要晚生幾年,等你來追著嫁給朕!”
心結即已打開,兩人不由相視而笑。放開了心事,反似一對父女一般開心地閑談起來。也不用宮人,楊悅親自煮茶,將原先向辯機學的分茶手段施展開來,殿中不時響起笑聲。
不知不覺之中,時間流逝,二人竟然相對閑聊了一個上午。聽到不遠處寺院的午飯鐘聲響起,才知已到了午時。
偶爾有宮人向里探看,只遠遠聞到一時哭一時笑,不知二人在談什么,更不敢上前來打擾。
最后,連太子李治也在殿門前直晃,偷偷向里面窺探。
“該吃午晚了。”楊悅笑道。
“好,悅兒陪朕在這兒吃吧。”李世民點了點頭,剛要叫宮人進來伺候,看到太子在殿外,突又停下,冷不丁向楊悅問道:“只是這一世,你到底想要嫁給誰?”
楊悅一滯,笑著搖頭道:“臣決定誰也不嫁。”
“真的誰也不嫁?”李世民笑著追問道。
楊悅點了點頭笑道:“楊悅要等到下輩子嫁給圣上,今生今世便誰也不嫁!”
“當真不嫁?”李世民呵呵大笑,“朕怎聽說太子昨晚似是抱了某人回來,還宿在太子寢宮……”
楊悅面上一紅,急道:“昨晚乃是誤會。”
“誤會?怎會是一句誤會便能撇清?”李世民更加大笑起來,“朕的兒子似乎有不少都喜歡悅兒,你難道沒想過嫁給其中一個?”
楊悅沒想到李世民放下心懷,轉眼之間卻又為自己的兒子們著想,做起媒婆來。心中更急,一張臉羞得通紅,連連搖頭道:“圣上即封了臣為公主,臣便如圣上的女兒一般,如何再嫁給皇子。圣上莫要再開玩笑。”
“朕的女兒?別忘了朕封的你是前代的公主,嫁給朕的兒子卻是再好不過。”見到楊悅窘態,李世民越發大笑。
笑了半晌,李世民突然眉頭一轉,正色說道:“若悅兒當真要嫁給太子,朕到也放心了。怕只怕你并非如此。”
楊悅心下一驚。立時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李愔這些年東征西討,戰績卓著,朝中已隱隱有聲音,贊揚蜀王有李世民當年風范……若楊悅當真意屬李愔,不論她的才智,還是地位以及在士林中的影響力,對他更是如虎填翼。如此一來,只怕難免會歷史故事重演。
“愔兒性情到是越來越像朕年輕時候。”李世民瞅著楊悅,突然話頭一轉,繼續說道,“然而,你知道朕當年為何不追究太子被刺殺之罪,反將龍比格賜了給他?”
楊悅笑了笑,脫口說道:“蜀王根本不是刺殺太子的人,圣上說過將龍比格賜給他是要賞他遼東戰功。”
“朕知道瞞不過你。”李世民呵呵一笑,言道。突又眼中一黯,說道,“朕也知道委屈了愔兒。但若非如此,難道叫朕眼睜睜地再看著有哪個兒子伏法?朕已失了兩子一女,不想再有任何兒女出事兒。朕當年也是請求愔兒多時,他才無答應。”
“臣知道圣上一向愛子情深。”楊悅默然。李世民的兒女情長,也是她嘆服的一個方面。
當日她雖逃出晉陽宮,待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已知當日追殺太子李治的人,除了蔣王李惲,另外一人定然不是李愔。張仲堅臨死之時曾說過他原想誣陷李愔,卻被人“及時”殺死恰恰說明了張仲堅不是為李愔辦事兒。至于李世民想要保護那個兒子,楊悅一直不知。
但見后來連蔣王李惲也未獲罪,只是改封安州都督,到地方去做官。原本李恪在安州,改封到梁州。其它王子皆有調動,所有年滿十五歲的親王均被趕出京師,到封地任官。連滕王也被再次放到地方,到了蘇州任刺史。
知道是李世民費盡心思,強行將事情壓下,不提到司法程序來辦,正是要保護兒子的性命,不可謂不是愛子情切。
李世民忽然抬頭盯著楊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你只能嫁給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