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十

夜幕降臨，郊野完全呈現出了她的少女姿態。小草披上了黑色的睡衣，蝴蝶躲到花瓣下，戀戀不捨的收斂起她美麗的翅膀，準備爲明天的忙碌養精蓄銳。

靜！

太靜了！只能隱隱聽見蟋蟀的演唱。最初，這只是一種生疏而又羞澀的獨唱，不一會兒，糾合在一起形成美妙的奏樂。唉！這些小傢伙的一生就只有這一個夏天，因此，這單調的歌聲不僅是一種對盛夏的歌頌，更是它們對生命的喜悅。

這，或許只有萌芽的種子和初生的葉片所能瞭解﹑體味了吧！

忽然，遠方顯現出一道亮光，光線在漸漸逼近，並不時伴有吵鬧的吼叫聲。

一個黑色大怪物一閃而過，透過月光，我們發現原來是一輛黑皮火車。

孫少平和田家兄妹二人正坐在這輛火車上。

短短一天的經歷使田曉霞心裡五味雜陳。就在今天中午，她剛剛從一個農家姑娘搖身變爲城市女孩，而且又和記憶中的那個人一同攜手邁入“聖地”，履行了那個神聖的約定。

但是，每當她看到親愛的人臉上的疤痕，她的心就如同針扎一樣。這並不是因爲她嫌棄這道疤痕的主人醜陋，恰恰相反，曉霞認爲他比過去更英俊﹑更瀟灑。只是，透過這道疤痕，這個滲入到她血液中的痕跡，她能深切地感受到少平在這幾年中吃的是什麼樣的苦，受的是什麼樣的罪。那種黑色的沉重彷彿再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雖然她表面上對此不以爲意，但是內心裡卻一直爲此默默啜泣。

還好，哥哥曉晨的出現使她暫時忘卻了這種傷痛。長久的離別使得兄妹倆毫無顧忌的打開了話匣子。

曉霞耐心的聽哥哥講述著家裡的情況，她爲哥哥的新婚感到由衷的高興。曉霞曾經見過那個姑娘一次，她和哥哥十分般配。同時，田曉霞也發現哥哥對自己失憶的事並不知情，她在心裡暗暗感謝好心的潤葉姐，沒有讓家人爲她再度擔憂。

可是，即使再美麗的花園,也不見得裡面朵朵花兒都是鮮豔的。當曉霞聽到徐國強老漢的情況後，淚水不知不覺的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決定，今天晚上就去看望外爺。

隨著汽笛的最後一次吼叫，省城到了。

田曉晨很快找到了接應他們的司機老吳，在妹妹的央求下，車迅速的向著醫院開去。

醫院裡，值班的護士正因爲一天的勞累在不知不覺中趴在辦公檯上進入了夢鄉。曉晨一行人躡手躡腳地從辦公檯前經過，輕輕地相跟著向一間仍然亮著燈光的房間走去。

田曉霞慢慢推開門，恰巧田福軍夫婦也在。

死氣沉沉躺在那的老人應該就是外爺了。

一股激流頓時襲上了曉霞的眼眶，她一瘸一拐的衝向外爺的病牀，哽咽著說：“外爺，我是曉霞，我回來了……”

徐國強老漢是下午才聽女婿報告了這個喜訊，可憐的老人本以爲這是女婿爲了安慰自己而編造的假話，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然而，如今的情景不得不使他重獲了幾年前做的美夢——外孫女還活著！

老漢過了好久才從突如其來的喜悅中恢復平靜。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外孫女的頭髮，“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徐國強牀邊的黑貓也走到曉霞的手邊，“咪咪”叫著，彷彿也在安慰曉霞。

站在一邊的田福軍和徐愛雲也爲女兒的“重生”熱淚盈眶。這淚水中包含的東西，恐怕絕非是寥寥幾筆所能表達盡的。

不過，市委書記很快就注意到女兒的腳似乎不大對勁。

“你的腳咋了？”田福軍關切的問。

“額…沒啥，就是…崴了一下。”田曉霞急忙編了個理由——她可不想再讓親人傷心。

父親好像理解了女兒的用意，便沒有繼續追問。

接下來的時間裡，田曉霞儘量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向親人們講述了自己幾年內的經歷。滿屋子的人都入神的聽著，不知什麼時候眼眶已經溼熱了。

孫少平的視線也早已模糊了。他想起了父親、母親、祖母、哥哥、嫂子、妹妹……親人們啊！我多麼想此刻去見你們吶！但當你們看到我臉上的疤痕時，一定會傷心欲絕的。

此刻，孫少平心裡充滿矛盾，他真希望現在有個人能帶他脫離苦海。

終於，這個人出現了。她是剛纔睡覺的小護士——到了病人休息的時間了。

少平看了眼手腕上的“蝴蝶牌”手錶，已經凌晨一點多了。

孫少平剛剛從矛盾中脫離出來，卻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更大的危機——他沒有訂旅社，今晚住哪呢，總不能去市委書記家睡吧？

還好，曉晨事先預料到了這點，早就替“妹夫”訂下了旅社。

田福軍父子便帶著少平輕手輕腳的離開了。曉霞臨時決定今晚就住在這，陪外爺再拉回話。

當孫少平最後一個走出房門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使他立即轉過頭去，不知爲什麼，曉霞此刻也正擡頭望著他，兩種目光緊緊的交匯在一起，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

“晚安”,曉霞對他輕聲說。

“晚安”,少平說完緩緩地關上了房門。

這時，孫少平才注意到，房外的護士們仍處於忙碌之中。對她們來說，或許，下班還是相當遙遠的事。是的，平凡人的努力付出有時也能成就偉大的事業，正是這羣“白衣天使”無悔的付出，才讓世界上少了一分哀嚎，多了一分美好……人啊！只要心中存責任，平凡的人亦能做出不平凡的事。

孫少平不由得向她們忙碌的背影默默的鞠了一躬……

路上，田福軍向少平問起了女兒腳傷的原因，他目前的工作狀況以及臉上疤痕的由來。最後，三個人在一個拐角處分了手。

曉晨帶著少平向著旅社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田福軍望著前方漸漸遠去的兩個背影，不禁說了句：“真是個好後生！”

【作者寄言：續篇中的所有篇章都允許誠心的讀者轉載，祝閱讀愉快，同時歡迎前輩們對文章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