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十二

孫少平和田曉霞相跟著來到了省醫院門前。

當兩個人走到醫院走廊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穿過，少平立即認出這是妹妹金秀。

金秀看上去比往年消瘦了些，但氣質上已顯得更加成熟，儼然已變成一位大姑娘了。蘭香信裡說過，金秀也馬上要從醫學院畢業了?，F在她大概是來醫院實習的吧。

少平立即把“重生”的田曉霞介紹給了妹妹金秀，又和妹妹拉了幾句家常。只是他明顯地察覺到，秀的回話似乎不大正常——這大概和那封信有關。

沒多久，金秀便藉口有事匆匆走開了。

孫少平一下午都是在和徐國強老漢的對話中度過的。令他驚訝的是，這位退休老幹部絲毫沒有官架子，說起話來和村裡的老人一樣唾沫星子亂濺，只是由於疾病，一到激動之處就咳嗽不止。每當這時，曉霞就會主動幫外爺倒水﹑捶背。此刻，她的心裡正樂開了花——外爺的病在一夜之間竟好了一大半。

不過，這位長輩似乎察覺出了外孫女和眼前這個後生的關係，說著說著竟講起了自己和妻子年輕時的故事。旁邊兩位年輕人入神的聽著，不時彼此用目光向對方示意。

整間屋子彷彿與外界隔絕了……

不知過了多久，隔絕突然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徐愛雲來接替女兒了。她已經事先準備好了包括少平在內衆人的晚飯。母女二人坐在一起，說了好多貼心話。

孫少平的眼圈漸漸溼了，他再次想起了雙水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的懷抱……

?。r光?。∧闶嵌帱N短暫易逝，如同離弦的箭一般，無聲無息的帶走紛沓的人羣，不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停留，也不在心靈的重重羈絆前稍一駐足……

晚飯後，曉霞要帶他去個地方。

半個小時後，少平扶著曉霞來到省劇院門口。在劇院圓柱正中間的通道里，少平驚訝的發現這也有一排柱子是方的，而且恰好也是八根。

劇院裡《歡樂頌》的歌聲正向外飄蕩——

誰能作個忠實朋友，

獻出高貴友誼，

誰能得到幸福愛情，

就和大家來歡聚。

真心誠意相親相愛才能找到知己！

假如沒有這種心意只好讓他去哭泣。

誰算得上非常幸運，

有個朋友心連心，

誰有一個溫柔的妻子，

請來同聚同歡慶！

真的，

只要世上還有一個可以稱知己，

否則離開這個同盟，

讓他偷偷去哭泣……

一股酸澀衝上了孫少平的胸膛，他伸出礦工粗大的肩膀將她緊緊地抱住，淚水不斷的從眼中流出。他知道，此刻曉霞帶他來到這裡是爲了明天的離別。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靜靜地趴在他的懷裡，誰也沒有說話。

“我還是有一個心願……”少平突然開口說,“就是你一定知道我之所以一直對你那麼粗暴，久久不能忘掉往日怨恨的原因吧……”

“粗暴？怨恨？你在說啥呀？”曉霞對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孫少平不管她的話，繼續說：“我告訴你，僅僅是由於我願意寫信給你…”

“信？你最近沒給我寫信??？”曉霞用一雙充滿疑惑的美麗大眼睛盯著他，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說啥。難道他發燒了？可剛纔不是還好好的麼？

少平不理他，只管說自己的。

“我是那麼愛你,瓊瑪。在你還是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小姑娘時，我就愛上你了……”

田曉霞“噢”了一聲，接著他說“那時的你還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繫著一塊皺巴巴的圍巾，扎著一根小辮子無精打采的耷拉在身後…”

“…現在，我依然深深的愛著你?！鄙倨酵请p漂亮的眼睛，深情地說。

“這是愛爾蘭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寫的《牛虻》中費利斯.裡瓦雷茲(牛虻)在執行死刑的前一夜寫給瓊瑪的絕筆信。你還記得信尾那首小詩嗎？”她問道。

“無論我活著

還是死去

我都是一隻快樂的牛虻”

他們眼裡噙著淚花一起念道。

少平默默握住了她的小手,“《牛虻》是我在黃原讀的第一本書，也就是說，它是我們之間愛情的第一位見證者，所以，我希望它能成爲我們一生的見證者……”

“嗯…”曉霞把頭埋在他胸前，說“兩個月後，你一定要回來找我，我們要再一次來到這排石柱前，證明我們的愛情將如同這排石柱一般永不倒坍……”

“一定”他說。

……

孫少平一直把曉霞送到家門口，才依依不捨的和她分了手。

緩緩推開房門，田曉霞發現屋裡的佈置和幾年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只有地上有明顯打掃過的痕跡(她知道這都是親人們專門來宿舍清理的)。她坐在沙發上，身邊的一切物品是那樣的親切，她出神的盯著每一件物品，陷入沉思之中……

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曉霞暫時收起激動的心情，一跛一跛的向著前方走去。

站在門口的是田福軍。

“曉霞，爸爸想和你談談你的婚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