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xù) 原著路遙

十一

清晨，柔和的陽光透過玻璃悄悄探入一間小屋內(nèi)，不一會，原本黑咕隆冬的屋子便亮堂起來。

陽光對一些成年累月待在地下的煤礦工人來說總是顯得那麼親和。沐浴在陽光下的孫少平緩緩睜開雙眼，拖著疲倦的身子向著洗手間走去。

整整一夜，孫少平都沒怎麼閤眼。在他的腦海中，昨天經(jīng)歷的一切如同電影般一遍又一遍的放映著。對女朋友“重生”的興奮和家鄉(xiāng)的懷念使得這個身居他鄉(xiāng)的煤礦工人像乘著一條小舟，一整夜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飄蕩，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又波濤洶涌。

他突然想起了妹妹蘭香。對！去看望一下妹妹，自從上次他不辭而別後，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面對面和妹妹拉拉話了。他幾個月前剛從妹妹的信裡得知，蘭香很快就要研究生畢業(yè)了——這可是雙水村出來的第一位研究生，他現(xiàn)在真想去看看妹妹狀況如何。

可當他刷牙的時候，一盆冷水卻突然被潑在了腦子裡——妹妹在上封信裡交代過，她這個月要去外校參觀，還得過幾天才能回來，而他，明天就得坐火車回大牙灣了。

他不願現(xiàn)在去找田曉霞——她正陪著徐國強老漢，少平不希望打攪她。想來想去，他最後決定去附近書店買本書看。

少平剛打算踐行他的決定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短促的敲門聲。

他連忙打開門。

曉晨正立在門口——他是來叫“妹夫”吃飯的。

少平本不想去蹭這頓飯，更何況還是市委書記田福軍請的客。問題是，曉晨硬要拉他去，他也只好去“作客”。

不一會，二人就相跟著來到一個大酒店前。

少平小心翼翼的推開“貴賓間”的門，卻發(fā)現(xiàn)曉霞正微笑著看它哩。他也急忙用眼神示意。

他發(fā)現(xiàn)，曉霞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城市姑娘的打扮。在這一身時新的白色連衣裙下，恐怕誰也不會想到眼前的姑娘曾在農(nóng)村生活過。

整間屋子裡只有孫少平﹑田福軍﹑曉晨曉霞兄妹和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是曉晨的妻子)五個人。但是，這種場合站在一位市級領導面前，少平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小心的回答著市委書記的問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啥。

這頓飯總算是吃完了。

曉霞要帶他去公園爬山。

女朋友不知昨天夜裡抹了啥特效藥，腳傷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改善。除過遇到陡坡少平必須揹著她外，曉霞完全可以自己走動了。

終於，兩個人氣喘吁吁的爬上了山頂。站在這，省城一覽無餘。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使得他們?nèi)滩蛔「呗晠群啊?

他們坐在草地上後，心仍在“咚咚”的跳著。這樣的經(jīng)歷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從雙水村的小山，到黃原的麻雀山和古塔山，再到大牙灣的南山，都有過他們的足跡。也正是在古塔山後面的樹叢中，兩個人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第一次擁抱並親吻了對方。

如今，在另一塊青草地上，他們又坐到了一起。內(nèi)心的激動一時無法用語言表達。時光流逝，生活變遷，生離死別，以致美好的的情感更加強烈。

他粗壯的礦工胳膊搭上了她的肩頭，她的手摸索著抓住了他的另一隻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過多的語言，沉默是最豐富的表達。

沉默！

愛戀的火花在目光間迸濺，幸福的激流在心與心之間盪漾。

幸福啊！它常常是朦朧的，很有節(jié)制地向我們噴灑甘霖。你不要總希冀轟轟烈烈的幸福，它多半隻是悄悄地撲面而來。你也不要企圖把水龍頭擰得更大，使幸福很快地流失。而需靜靜地以平和之心，體驗幸福的真諦。

當然，我們和這裡擁抱的他們自己都深知，他們畢竟不是腳下這座城市中的平等子民。

她，屬於這個繁華的都市，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市委書記。她自己的職業(yè)也如同鼓號般響亮，身上飄逸著芳香，散發(fā)出現(xiàn)代生活優(yōu)越的氣息。

他，千百萬“煤黑子”中的普通一員，明天下午就要再次鑽到黑咕隆咚的地下，未來是那麼遙不可及。

但是，他們擁抱在一起。

無論如何，這一刻對他們來說是多麼寶貴，每個人都要全身心的沉浸於其中……

“你…現(xiàn)在對自己有什麼打算呢？”她小聲問。

“我準備繼續(xù)在煤礦幹下去，對我來說，現(xiàn)在這不僅僅是一種謀生的手段，更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自豪在裡面。就像我上次說的，我們國家全員工效平均只出零點九噸煤，不及蘇聯(lián)﹑英國的二分之一，美國的八分之一，澳大利亞的十分之一……”

“自從我在局裡的煤炭技術學校畢業(yè)，一種新的沉重便壓在了身上——我想憑藉自己學到的知識乾點事情。我已經(jīng)向礦上寫了書面申請，希望能夠對採礦技術進行徹底性改革，我願意在地面上時將自己所學交給更多和我一樣的煤礦工人…”

“每想到這，我就全身沸騰起來，像我這樣的礦工，一個生活中極其平凡的角色，也可以用自己的知識爲國家貢獻一份力量，做一件非凡的大事，哪怕將因此耗費我畢生的精力。正如一位詩人所說‘既然選擇了遠方，我便只顧風雨兼程’。”

孫少平自豪的說著，臉上淚流滿面，卻仰頭大笑了。

曉霞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臉深深的埋進他的懷裡。親愛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他是那奔騰千里的河，雲(yún)蒸霞蔚，匯吐聚納，日夜向著大海進發(fā)。她爲有這個掏炭丈夫而驕傲，並且更深的熱愛他了。

唉！活著，是多麼容易的事情，但是對於平凡世界裡的人們來說，要想有意義的活著，又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而選擇如何活著更是對心靈的考驗。孫少平，或許他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生兒育女﹑養(yǎng)家餬口，在兩眼一黑後草草結束一生。就連他和曉霞的關係，最後也許將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一切，可是，普通並不等於庸俗，雖然他可能一輩子就是個平凡人，但他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哪怕只是留下一兩個輝煌的瞬間，也要讓一生走的無悔無憾……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雙水村？”她輕聲問。

“我……”他低下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蝴蝶牌”手錶，“你不是要去醫(yī)院陪你外爺麼？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多了…”少平故意岔開了話題。

曉霞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望著親愛的人額頭上那塊醜陋的疤痕，眼眶頓時溼熱了。

一段時間的沉寂過後，她撩了撩額前的頭髮，說：“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