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十七
八月,既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時節,又是一段生機勃勃的光陰。
冬日裡原本荒蕪的山野披上了綠色的戎裝,訴說著生命的喜悅。千山萬嶺之中,綠意盎然,野花繽紛。河流山溪清澈碧澄,水波照耀著藍天白雲,反射出太陽金銀般燦爛的光輝。
大牙灣也一改往日裡無窮無盡的黑色,展現出它的生機和活力。瞧,山野裡翻起了綠色的波浪,五彩繽紛的花朵正在使勁生長。若一個人置身於高高的山頂,放眼遠眺,不免會被激起詩意般的聯想。
溫暖的陽光和鮮花的芬芳對於一個剛從陰冷潮溼的地下鑽出來的煤礦工人來說,實乃生活中的一大享受。
孫少平回到煤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掌子面的炮聲和煤溜子的隆隆聲很快使他重新融入到煤礦工人這個集體之中。一個煤礦工人單調而枯燥的生活又開始了。
不過,若你細細觀察就會發現,如今的孫少平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尤其是當他和其他的煤礦工人站在一起時,一種文化人的氣質便會不由得顯露出來。是的,即使它目前仍是一位卑微的煤礦工人,但經過在煤炭學校學習後所收穫的知識恐怕是局長也無法比擬的。
比如說,現在少平身上常帶有一本小型俄文詞典。他在煤炭學校學習時就發現,煤炭採集方面的大量資料文獻都是俄文寫成的,可整個學校竟連像樣的俄文翻譯員都沒幾個。他要想實現自己的“雄心壯志”就必須親自動手翻譯。
由於是初次與俄文打交道,沒什麼知識儲備,他就像小學時學外語一樣,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學起,幾年下來,詞典都被翻破了好幾頁。
爲什麼我們的孫少平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用他的“苦難”學說來解釋:這就是知識的力量啊!
知識,它是一束光芒,指引在黑暗中艱難前進的人們走向光明。什麼叫“知識改變命運”?把血肉之軀同知識融爲一體並孜孜不倦的爲之奮鬥,以求心靈和精神都得以昇華,這就叫“知識改變命運”。
就像二戰時的猶太人一樣,孫少平如今已經深深地體悟到這一點。
當然,在井上的時間裡除過學習,他經常會到惠英家裡,幫她挑水劈柴,或者到矸石山上爲她撿一些煤塊。他仍然會陪明明和那隻叫“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要是有時間的話,他還會幫明明輔導一下功課,在他的幫助和明明自己的努力下,小傢伙每次考試總拿前三名,這確實給了惠英嫂一個很大的安慰——對一名失去丈夫的女性來說,還有什麼能比看著自己的孩子飛黃騰達更愜意的呢?
很多時候,少平上井以後都是在嫂子家吃飯。惠英嫂會照例侍候他喝幾杯白酒,以驅散井下帶上來的滿身徹骨般的寒冷和潮溼。
自從曉霞回來以後,他便清楚了他一直想從這個小院落裡得到什麼,以及惠英嫂和明明在自己心中究竟佔有什麼樣的位置。他是想從惠英這裡收穫愛情的果實嗎?不,將他與這個小院落連在一起的並不是愛情,而是親情。
的確,親情並不僅僅侷限於血緣關係之中,你身邊的朋友﹑同學甚至一個陌生人都有可能成爲你無法割捨的親人。她,因爲礦難失去了丈夫;他,因爲洪水失去了妻子,正是雙方的不幸使他們對另一方產生了深深的憐憫與同情,而這種同情使得他們之間的親情更加牢固,甚至超過血緣之親。
於是,在這種特殊親情的浸潤下,他便和這個小院產生了一種獨特的情感——家庭感。正是在它的驅使下,每個“家庭成員 ”都可以無怨無悔的爲這個小院貢獻自己的力量,以致家庭裡每個成員的生活都變得密不可分。
但是,這並不是愛情和婚姻。這種親情和家庭感是對每個成員關心、安慰、照顧的過程;而愛情是心甘情願地爲她(他) 奉獻自己的一生 ,與愛人一起奮鬥並不斷地自我更新的過程,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鬥爭、共同成長的歷程!
當真正的愛情到來時,這兩者就會漸漸清晰可辨。現在,少平已經默默地把惠英當做自己的親姐姐,把明明看成自己的親外甥,決心要像師傅王世才一樣守護她們。
他要感謝曉霞的歸來讓他心中的疑雲完全消散。可是,他真的能與親愛的曉霞“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嗎?
少平不由得記起了他看過的第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時,他獨自坐在麥場邊上,望著滿天的星星,幻想著他也遇到一個冬妮婭該多麼好啊!當今,他的“冬妮婭”出現了,卻又與他相距那樣遙遠。
她,身處都市,滿地鮮花,從事著高尚的職業,一片流彩飛霞;而他,滿臉煤黑,一身臭汗,在陰暗的地底牛馬般的受苦。他們的距離是多麼遙遠啊!可是,他愛她,愛的是如此的深,令他忘記過去,也不想象未來。只願握住她的手,讓時間在一剎那變爲人生的永恆……不幸的是,矛盾恰巧就在這裡。
每當他心頭繚亂的雲霧再次復甦時,他就會回到宿舍自己的那片小天地裡,翻看一本《瓦爾登湖》。它是一本安靜的書,要是擱以前,孫少平沒翻幾頁就會因爲內容的枯燥無味而把它丟在一邊,然而,隨著曉霞再次進入到他的生活,這本書竟產生一種魔力,翻看它,就會使少平躁動的心情得以平復……
晚上十二點,他照舊會換上又黑又髒的工作服進入到黑咕隆咚的“陰間”,開始一個勞動者最爲光榮的時刻——爲自己和他人的生存而勞動。
自從上次受傷後,孫少平的精力已不如過去旺盛。他一旦在井下長久站立幾個小時,就會頭暈目眩,有時甚至瞬間兩眼一黑。每次遇到這種情況,要強的孫班長總是咬緊牙關挺過去,實在挺不住時,他就扶著手上的鐵鍬休息幾秒鐘,然後重新投入到沉重的工作之中。唉!在井下,班長就是隊員心裡的天,如果“天”塌下來,那造成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過去的時間裡,礦上又發生過四起事故,其中就有采一區和採三區的兩名工人再也無法看見井上的太陽了!慶幸的是,孫少平帶領的隊伍並沒有出現過什麼大的傷亡,就是有一次的情況,至今令他過目難忘——
那天,當他在井下奮力勞動時,那種討厭的暈眩再次席捲而來,他勉強摸索著抓住了“救命鐵鍬”,等他終於恢復點精神的時候,猛然發現不遠處未繃的碎頂上有一塊大矸石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砸在一個隊員頭上,他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
“轟”矸石塌下來了……
還好,少平總算趕上了。雖然他手臂上擦破了點皮,但這點傷與一條活生生的人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獲救的小子當場就跪在了班長面前……
身處紅燈綠酒下的人們,你們是否記得在這明亮燈光的背後,總有一些被遺忘的羣體在默默地奉獻,默默地流著汗水,甚至流著血水……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孫少平帶領著幾十個人,像從鬼門關裡走出來一般拖著疲倦的身子,來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人從腳到臉都糊滿了黑乎乎的煤灰,彷彿剛從地獄裡爬出的鬼魂。
清點好人員後,少平最後一罐上井。
當罐籠在井口停下以後,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看見:妹妹蘭香正微笑著站在井口!
她正腦袋轉來轉去,顯然是在尋找她的二哥。
他費力的穿過擁擠的人羣,這時候才發現連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沒有離開井口周圍,呆立在旁邊有點震驚而詫異的觀看妹妹。是啊,誰也想不到時隔短短幾年,就又有一位仙女突然降落在這個女人從不涉足的地方。妹妹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裡。她穿著一件天藍色裙子和白短襯衫,稍稍燙過的黑髮漫過脖頸,樸素中洋溢著青春的光彩。
現在,妹妹認出了他。
她立刻激動地走上前來叫了一聲“哥”。
他用黑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使得那張臉更骯髒不堪。他說:“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個澡就來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羣粗魯的夥伴這樣來“觀賞”妹妹。
蘭香笑著轉身就走。她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浸溼了。她也曾幻想過二哥的處境會有多麼糟糕,但沒想到竟會艱苦到這種程度。剛纔她站在井邊,下面無邊無際的黑色和震耳欲聾的巨大響聲便已使她擔心不已,當二哥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魂一樣立在她面前時,她真有一種心如刀割的感覺。蘭香立即想到:曉霞姐如果不是因爲最近在報社中宣佈了她的“復活”,不敢耽誤工作,此時她就在自己身邊,那曉霞姐將會有多麼痛心啊!
當蘭香站在外面傷心的時候,孫少平已經坐在了三樓的浴池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幾年以來,他是多麼希望能親眼見到妹妹和他聊一聊雙水村,甚至聊一聊“大事”啊!但絕對不是在這種場合下。他不想再讓親人目睹自己的艱難,這會讓她們心裡痛苦的——他從幾年前大哥來訪時的表情上已經看到過這一點,他希望在親人的印象裡,自己的生活一切美好。可是,她還是來了,而且還讓他著實吃了一驚。(當然,如果他知道妹妹已經把“公公”吳斌的介紹信交給礦物局局長,恐怕他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少平洗完澡後,把乾淨衣服一換,“掙扎著”走出了大樓。
蘭香正在們口等他。
他儘量剋制住內心的不安,向妹妹問:“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我從上海回來,路上經過銅城,就順路來看看。哥,能帶我參觀一下你們煤礦嗎?”她擔心暴露出此行的真實目的,便趕緊扯開了話題。
他點點頭,兩個人就相跟著往對面山上爬去。自然,少平知道,此刻,在他們背後,在小廣場那邊,會有許多人用誤解的目光把他和妹妹看成了情侶而指畫著他們……
南山上。
蘭香長久的望著礦醫院上面的一個小山灣,他剛從二哥的介紹中獲悉,山灣裡埋葬著井下因工亡故的礦工。
她看見,山灣裡,墳堆連著墳堆,墳堆前都立著墓碑。其中幾座新墳,生土在陽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飄曳著引魂幡殘破不全的紙條。
她的雙眼像吹進了辣椒麪一樣的疼痛。這會是二哥最後的歸宿麼?她在心裡問自己,不,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二哥會健康的和曉霞姐生活在省城裡,幸福的笑著……
想到這,蘭香不禁爲此行而感到驕傲。
“你什麼時候離開大牙灣?”少平忽然問道。
蘭香偷偷揩掉臉上的淚水,轉過身來笑著說:“下午六點的火車。”
“那…現在還有幾個小時,你願不願意到我師孃家裡吃一頓飯?”他問她。
“當然願意,我很早就想見見你信裡說的惠英嫂了!”她高興地說。
少平也十分想讓惠英嫂和明明見見妹妹。他想讓妹妹知道,在這偏僻而艱苦的礦區,有著多麼美好的人情……
這樣,他門很快就從南山轉下來,過了黑水河,通過坑木場,上了火車道旁邊的小坡,走進熟悉的小院落。
惠英熱情的招待了他們。她翻箱倒櫃,拿出一大堆吃食。聽說蘭香在北方工大學習時,她大爲震驚——她似乎知道了少平整天拼命上工的原因,爲了這樣值得驕傲的妹妹,換做誰都會義無反顧的。
在惠英家吃完飯後,少平又帶著蘭香四處轉了轉,之後,把她送到了火車站……
隨著遠方傳來的一聲驚人的長鳴,噴吐著白霧的列車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內,然後愈來愈近,最後直接來到他們的眼前。
短短半天的經歷,使孫蘭香目迷五色,唯一深深印在她腦海中的就是無盡的黑色:井下的黑色﹑河流的黑色﹑引魂幡的黑色以及初見二哥時他臉上的黑色……透過這些黑色,她真正體味道二哥吃的是什麼樣的苦,他信中所說的沉重倒究是怎麼一回事!
此刻,她真有千言萬語想告訴她親愛的哥哥,但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沒錯,她想要表達的感情怎能僅用隻言片語解釋清楚呢?
上車的時刻還是來了。
“你自己一個人在夜裡坐車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學校後記得常給我寫信…”
“還有,平時除過上飯館,不應該花吳仲平的錢。他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二哥祝福你們。”
“嗯。”蘭香一一點頭答應,她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囑託。
她登上了火車,只把那背影留給了少平——她不希望二哥看見她在落淚。就在車子啓動的那一瞬,她猛地回過身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啊!啊!二哥,他在流淚。她分明看見兩泓清澈的溪流從二哥黝黑的臉上流過!
火車啓動了。
列車像拉犁前的黃牛那般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又顫慄了一下,然後又發出幾聲驚人的長鳴,就悠悠的滑出車站,再次噴吐出白霧向南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