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二十八
孫少平回家后才真正意識到家里遇到了多大的困難,這比起以往由于貧窮而引發的災禍還要嚴重得多。少平看出,父親、母親心里很是難過。
為了緩解家人的壓力,到家后的孫少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人介紹曉霞的身份。是的,這次曉霞不是在以他的同學、田福堂的侄女的身份進入這個家門,而是以孫少平未婚妻的身份邁進孫家大門。
小兒子回家,孫玉厚老兩口又高興又熬煎。他們發愁的是,兒子臉上多了一塊丑陋的“記號”。他們雖然事先從小女兒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但是親眼目睹后,心還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
老兩口高興的是,二小子帶回來了省上大領導的女兒,一聽到長得這么俊的女子要成為老孫家的“未來兒媳婦”,他們整整一天高興地合不攏嘴巴……
這不,玉厚老漢立即翻箱倒柜的找出過節時的各種吃食,但少平對老人說:“就吃餃子!我從黃原來的時候順便割了幾斤羊肉!”聽二小子一說,老兩口才驀然想起,上次“小兒媳婦”來“串門子”吃的就是羊肉水餃。
于是,所有人一致通過,就吃羊肉水餃。
少平又特意跑到罐子村叫來了姐姐蘭花,可惜不是周末,要不兩個小外甥也能來開次“葷”。不一會兒一家幾口人就忙碌的開始準備了。少安因為忙秀蓮和老祖母的事,在醫院那邊抽不出身過來幫忙。不過,我們相信如果他知道家里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心里也一定會有說不出得高興。
為了探望兩位生病的親人,吃完飯后,少平立即帶著曉霞坐上了通往原西縣的汽車……
少安夫婦見到弟弟和“弟媳”,心里頓時樂開了花,他們和臨床的胡得祿夫婦把曉霞從頭到腳夸了個遍,老祖母紅腫的眼里也流下了欣喜的淚水……
從醫院出來后,他們走在熟悉的石板街上,聞著空氣中親切的炭煙味,一種懷舊的情緒立刻彌漫在了心頭。
兩個人一邊從街道上往回走,一邊淚眼朦朧地尋找著過去涉足過的角角落落。
一直到十字路口附近,他們才使自己鎮定下來。
他們看見,現在的原西城似乎比往日要紛亂一些。縣文化館下面已經建起了一個規模不小的影院,影院對面正在修建一個顯然規模相當可觀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就是少安所資助的),水泥板和磚瓦木料堆滿了半道街。
街道上的私人貨攤的數目絕不亞于銅城,小販的吆喝叫賣聲時時入耳,雖然沒遇集,人群卻相當擁擠和嘈雜。
少平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跛女子侯玉英。她比上次見面顯得更胖了,臉蛋像個圓面包似的鼓了出來。她身上穿了件洗的褪色了的藍衣裳,手里領這個四五歲的孩子,儼然已是一個成熟的家庭婦女了!
“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倆……孫少平,難怪你當初沒回應人家,原來心里早就有人了呀!”侯玉英笑著“質問”少平。
跛女子又把頭轉向曉霞,繼續問:“啥時候結的婚,咋都沒通知一下老同學?都這么多年沒見面,人家還真想念你們。”
“我們…還沒結婚。”曉霞不好意思地說。
“還沒結婚?”這位三十大幾的母親瞪著兩位同齡同學,瞳孔猛地放大了一倍。
“…那記得到時候請人家喝喜酒,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云云,給叔叔阿姨道個別!”那個孩子就揮了揮肉嘟嘟的小手,說了聲“叔叔、阿姨再見!”
“再見!”少平和曉霞的話音剛落不久,侯玉英便帶著孩子一瘸一拐的回到了人群的涌流之中。
和老同學這次意外的邂逅,使他們感慨萬端。斗轉星移,少年時代如同流星一般,已是轉瞬即逝。過去的經歷仿佛縱身于大海之中,他們雖然緊緊抱住生命的浮木,卻一點也沒有能力抵抗巨浪,更別提到達理想的彼岸。而他們當年的許多同學,在主動或被動之中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生兒育女、腳踏實地、安安穩穩的過上了自己的光景日月。
但是,對于他倆來說,有一點又是肯定的——他們問心無愧,哪怕在未來的日子里再次碰個頭破血流,他們仍可以無怨無悔的說:我奮斗了,我的生命啟程了,我曾帶著一腔熱情追逐過夢想并且在再大的阻礙面前也不曾放棄過。當滿頭白發時,我可以驕傲的說:我走出了無悔的人生……
她的那只小手不知不覺的伸向了他的大手,那只大手也不由得緊緊握住了溫暖的小手。他們此刻多么希望如一首歌詞里唱的“這樣天長又日久”啊!
是啊,相信每個人都曾有過一個少年夢,都曾為了這個夢一路奔跑,甚至有時為了它咧著嘴偷偷傻笑。然而,隨著記憶的帷幕漸漸被拉開,很多的夢都化為了時不我待的惆悵,變為了“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感慨,可是,即使是最平庸的人往往也不會為此放棄生活的希望,因為或許青春本身就是單調而簡單的,而它的意義正在于領略一種種單調的風景,享受美好記憶的快樂,品嘗痛定思痛的痛,擁有痛并快樂著的一種感受……
直到星辰在天上開始頑皮的眨巴起眼睛,孫少平和田曉霞才又回到了雙水村。他們在村口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就有點依依不舍地分開了。曉霞回到了大伯家,少平則回到了父母的新窯。
新窯里,兩個侄兒正在分享著少平帶回來的兩斤水果糖。虎子做出表率,把大的一堆糖果分給了妹妹,自己只留下一堆小的;燕子似乎是心疼哥哥,又從她的那堆里特地抓出一把放到了虎子的“領地”……
等他們發現二爸回來后就不約而同的跑到了少平身邊,向見過“大世面”的二爸問這問那。少平也發現,幾年不見,虎子的個碼足足躥高了一大截,和他站在一起,侄子已經夠到他的肩膀了。
在另一孔窯洞里,玉厚老漢正燒著一壺熱水打算給二小子洗洗腳,緩解一下旅途的勞累。但老人沒想到,小兒子卻對他說:“爸,我給你洗洗腳吧!”
老漢趕緊勸阻:“你的心思爸知道哩!可你現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給個老莊稼漢洗腳,傳出去叫人笑話。”
“誰愛笑叫他笑去。”少平說完就往盆里舀了三瓢水,試了試水溫后便把盆端到老父親面前。
孫玉厚知道二小子的犟脾氣,只得嘆息一聲,把那雙糊著厚厚泥巴的腳丫伸到了溫水里。
在孫少平的記憶里,父親一年四季很少洗腳(這在大多數農民家庭中都是司空見慣的),盆里的清水很快就變成了渾濁的泥漿。忽然,他在那雙“破土而出”的腳面上發現了一條大大的疤痕,記憶的閘門悄然打開——
那時少平才八九歲的光景,他跟著父親去山上鋤草,結果下起了大雨,父親抱起他就直往山下跑。由于路滑,父親一下子就被一塊石頭絆倒了。幸運的是,除了身上的泥巴外,他并沒有受傷;父親就不同了,鮮紅的血液夾雜著渾濁的雨水從枯黃的腳面上不斷流出……
少平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淚水,對父親說:“爸,等這茬莊稼收過了,我就把你們都遷到城里過日子,我能養活起。”
“怎么又提這事”,玉厚老漢拿起小兒子從省城帶來的“新式煙鍋”,“叭叭”吸上兩口后繼續說:“記得你和蘭香小時候,爸爸一說起‘死’,你倆一個噘著嘴耍脾氣,一個哭著埋怨爸…這一晃二十年就過去了……爸,老嘍!”
“…爸爸想讓你明白,我和你媽的半個身子早就埋在這雙水村了,如果把老骨頭撂到外地去,將來就是埋在土里也睡不踏實。你現在戶口已經遷到了城里,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在外面凡事可要自操心哩!還有,爸爸看得出來曉霞是個好女娃,能攀上這樣的媳婦是咱孫家上輩子修的福分,你可不許撂下她!我們老兩口就盼望你和你哥這輩子堂堂正正的做回人,而不是像爸爸一樣,活得蜷胳膊屈腿的……”
少平心里陡然間生出一種悲壯的情緒來。他想,也許,平凡的人和偉大的人,區別只是在于對社會貢獻的多少,但是生命、尊嚴、人格這些東西是一律平等的。父親,他一輩子注定是個普通的莊稼漢,鋤地、耕地、澆地、砍柴、拾糞……一生離不開這片黃土地,可是,既使是一個莊稼漢也有著生命的魅力——那就是對親人無限的熱愛。
他在心里暗暗發誓,為了父母對他的熱愛和希望,他一定要好好活一輩子人……
第二天剛好田潤生也不出車,少平、曉霞、紅梅、潤生四個老同學便到山上轉了一上午。對多年離家的少平來說,家鄉山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在加上城里長大的田曉霞永遠對山野里的一切感到新鮮和激動,他們盡情的在山上“瘋”了一上午。唯一遺憾的是,金波不在,要是他在的話,他們一準會玩的更“瘋”的。
下午回家后,少平和曉霞才知道哥哥少安和田曉晨也到了雙水村——曉晨是代忙碌的父親處理妹妹的婚事的。
滿屋子的人經過一下午的熱烈討論,最終決定:為盡快滿足老人們“沖喜”的念頭,婚禮將于下月25號舉行,并且孫少安一口應承下了弟弟的婚禮布置。這樣一來,少平就不會耽誤城里的工作了。
至于曉霞,在“會議”開始前,她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紅著臉先回了大伯家。不過曉晨相信,一向懂事的妹妹肯定會贊同這個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