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二十三
近幾年來,孫少安的磚場達到了鼎盛時期。據村裡人估計,單是他石圪節的鄉辦轉場,純收入就得有十萬多塊錢!
可是我們的這位大老闆卻沒見的一點輕鬆,每天他都第一個跑到制磚機前,身先士卒的大幹起來,這可叫一個個新來的工人目瞪口呆——哪有大老闆搶著幹活的道理?在他的帶動下,機器轟隆隆的吼叫聲就是隔著幾十裡也聽得見。
最近,“孫老闆”又收到了妹妹孫衛紅的求助。衛紅和金強不知怎的突發奇想,要在村裡辦個小賣部。這不,幾天前她專門跑來求大哥幫忙。
孫少安一口應承下了妹妹的求助。他想,村裡幾年來沒個小賣部,買盒火柴都得往鄉上跑,現在政策也允許,辦個小賣部大家都方便;再說二爸家的光景一直爛包著,做晚輩的能幫扶點就幫扶點。
孫衛紅是滿臉欣喜的走了,可少安連著三天東奔西跑才勉強給她辦了營業執照,他再墊上點錢,不出意外的話,下月底妹妹的小賣部就能開張了。
孫少安如釋重負的坐在椅子上,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條,又從煙布袋裡捏了一撮菸葉,熟練地捲了一根旱菸。雖然他現在是大老闆了,但仍抽不慣紙菸,除過大場面,他很少動另一個口袋的“金絲猴”香菸。
還沒等他點上火柴,門裡就進來一位穿西裝的人,笑嘻嘻的說:“近來發展的不錯嘛。”
孫少安認出這是聞名全縣的“農民企業家”胡永合。這個柳岔鄉的大能人怎麼會突然光顧他的磚場呢?不是又要拍什麼電視劇吧?
他趕緊客氣地回答“大能人”:“這還得多謝你那年出手相救哩……你來我這有啥事嗎?”
胡永合故意壓低聲音說:“你想不想再把磚場搞大一倍?”
“唉,想是想,可哪有這種好事,旁的不說,地皮就是個問題。”孫少安嘆了一口長氣。
胡永合滿臉堆笑著說:“我就是來跟你商量這事的,我有個朋友在原西也有個磚場,可惜經營不善,塌了。幾天前他託我找個買主,一萬塊錢承包,地盤起碼是這個場子的一倍,你考慮考慮……”
孫少安仰起頭,算了算目前的情況(自從秀蓮住院後,他就得自己管“財政”了):場子要想繼續發展還得抓緊做大,二爸說最近報紙上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正熱乎著,天知道政策變不變?再說秀蓮還在縣醫院,每天坐公交車去換班也不是辦法……可是再承包下來的話,背後說他有“資本主義傾向”的呼聲可就更高了……
孫少安咬了咬牙,說:“行,我包,什麼時候交錢辦手續?”
“我看這個月底就行……”
門外突然闖進一個青年打斷了胡永和的話。
“孫少安,我對不起你”,那個青年滿臉愧疚說,“由於我的疏忽剛燒的三千塊磚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少安著急地問——這可幾百塊錢呀!
“磚中間都裂了道口子。”青年低著頭的說。
“口子大嗎?”站在一旁的胡永和問。
“不是很大,如果不是用在壓力大的場合,一般…可能沒什麼大問題。”青年紅著臉說。
胡永和聽後,嘴一撇,說:“這算個屁事,一般建築達不到多少壓力,而且,三千塊磚混在幾萬塊磚裡,誰還一塊塊挑著看不成?”
青年眼裡瞬間流出一絲閃光,感激的望著大能人。
“不行,胡兄弟,咱可不敢這樣幹,誰賺幾分錢都不容易,我怎能騙別人。在說我這樣幹了,下場說不定還不如你那朋友。這磚就是我自己用來壘竈臺也不能胡亂買出去。”孫少安堅定地說。
胡永和現在才意識到這小子是上次破產破怕了,一點都“不開竅”。既然這樣,他也不好說啥,他小子愛虧錢跟我胡永合球不相干。
大能人拿起公文包就匆匆道別,臨走前還不忘叮囑少安場子接手日期。不管怎麼說,錢可跟他胡永合沒仇,只要手續辦了,兩千塊錢的介紹費就是他的——這點大能人心裡可算得一清二楚。
送走胡永合後,少安轉過頭來對青年說:“這事就權當個教訓,以後工作時瞅準點就行,回去吧!”
青年強烈的自尊心一下子被觸動了,他擡起頭來,說:“磚的費用就從我工資里扣,希望你答應。”
孫少安猛地在青年身上看見了弟弟的影子,不禁鼻子一酸。
他安慰小夥子說:“你家婆姨前幾天不是剛生產了嗎,正是用錢的時候,賠款以後再說……”
那個青年鼻子不禁一酸,他忽然間跪在了少安面前,說:“我想請你做我家娃娃的乾爹,請你一定答應,要不我就一直跪在這。”
少安一邊答應一邊趕緊扶青年起身,他才三十幾歲,可受不得這種大禮。
青年再三感謝後便走開了。
送走“幹兄弟”後,少安忽地拍了一下腦門,自己差點忘了去醫院換班——已經是中午了!他把場子交給一位可靠的師傅後,一路向車站飛奔。
賀秀蓮的病情仍沒有太大好轉。醫生說癌細胞依舊在擴散,如果病人積極配合治療最多還能活上六年!
剛聽到這話時,孫少安的瞳孔放大了幾倍,活像一個即將判處死刑的罪犯。只有六年啊!一個鮮活的生命就要棄他而去。要不是他驀然想起那個傳言中的河南老中醫,一準他又會變成過去失魂落魄的孫少安。
少安也不止一次追問那個小夥子關於老中醫的狀況,得到的回答卻總是相同的兩個字——“快了”。他也知道這事急不得,可是他的秀蓮更急不得呀!
對兒媳婦的病,玉厚老漢也是急的不可開交。他幾乎每天都偷跑到塌垮的破廟裡禱告上一炷香,遺憾的是兒媳婦的病不但沒好,而且,老母親的病也在漸漸惡化,即使如此,老莊稼人也沒質疑過各路牛鬼蛇神,說不定神神仙們還在睡覺哩,天上一天,地上十年嘛……
唯獨秀蓮聽到醫生的“死亡通知書”後表現的安之若素,這個不幸的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她的結局。所以她更加珍惜所有的每一分鐘。現在每天下午她都會陪丈夫聊一聊磚場的生意或她們以前的日子——這是她們永遠說不完、談不厭的話題,再或者和臨牀的病人談談最近的趣事。
而這個“鄰居”也不是生人,就是胡得祿的婆姨王彩蛾。王彩蛾是在一月前被查出患了乳腺癌。爲了照顧妻子,胡得祿的理髮店也停了。除過買飯,他每天寸步不離的守在妻子身邊,喂妻子吃飯、喝水,陪她聊天,扶她上廁所……正是在這種時候,王彩蛾才真正發現“妻子”的含義:不是每天陪著男人尋歡作樂,而是與所愛的人攜手並進,共同面對未來的歡樂與辛酸……她真恨自己活了幾十年才明白這個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個曾經以潑辣著稱的女人都會深情的看著丈夫布有皺紋的臉龐,默默地流淚……
孫少安已經來到了妻子病房前。
他低下頭小心翼翼的透過門上玻璃向裡瞅了瞅——他不想打擾妻子午睡。看來他多慮了,秀蓮正在和一個穿著粉紅衣裳的姑娘拉話。不對!他猛然記起昨天也是在這個時候,二媽與一個姑娘相跟著和他在走廊裡擦肩而過。
他又往裡瞧了瞧,果然賀鳳英也在一旁有說有笑。難不成秀蓮又要沒事給虎子找個後媽?
一粒火星從他心裡迸發出來,瞬間形成燎原之勢。
他憤怒的推開了門。
姑娘一見這架勢,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病房。賀鳳英看她突然跑了,怕出什麼亂子,也慌亂的跟了出去。
短短幾分鐘,屋子裡就只剩下孫少安、賀秀蓮、胡德祿和王彩蛾四個人。
“你怎麼又幹這種事?”少安厲聲質問妻子。
秀蓮委屈的的回答丈夫:“我是幫少平相……”
火一下子被澆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奔騰的洪水。少安急忙走到窗邊,把臉轉向窗外,以掩飾流下的淚滴。
片刻之後他才伸回頭來,說:“少平的脾氣你也知道,不經他同意,咱們再怎麼做也是白搭。”
“我就是想再爲家裡做點事,我的時間……”秀蓮幾乎哀求著說。
“秀蓮也是好心,你就別怪她了。實在不行的話,你去找你弟弟問問。說不定啊,他早就有相好的哩!”坐在一旁的胡得祿笑著說。
其他三個人也被這話逗笑了。
少安走上前握著妻子的手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和爸商量……”
可孫少安根本想不到,現在家裡正是一團糟。就在當天下午,老祖母忽然渾身喊疼,孫玉厚嚇得立即請來了“半神仙”劉玉升,但這次就連神漢也直搖頭。在玉厚老漢再三央求下,“半神仙”才答應“破例”開一次“天眼”。
夜幕降臨後,玉厚便遵照吩咐在院子正中間生一堆火,準備目睹“開天眼”的神秘儀式。只見神漢拱著個身子,一隻手弓在背後,繞著火堆走來走去,嘴裡唸唸有詞。
走著走著他又忽的跪在地上,頭不停的左右搖晃。旁邊兩個“凡人”正看得頭暈時,“半神仙”驀地喝了一口放在一旁事先準備好的“神水”,朝火焰一下子吐出一片水霧。接觸到“聖霧”的火焰剎那間放大了好幾倍。神漢的瞳孔也隨著火焰擴了好幾倍……
待火勢又減退時,劉玉升才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來一個骯髒油污的線口袋。少安他媽趕緊拿起線口袋,到後窯裡掌裡裝了兩大升麥子。
見到他的“神袋”盛滿“祭品”後,神漢才**的透露了“神諭”:乾媽是被一個冤鬼上身了,這傢伙冤氣很重,想趕走的話,家裡必須得辦場喜事化解他的冤氣,他就走了……“開天眼”讓我“法力大傷”,我就先回去了。”
還沒等孫玉厚夫婦反應過來,神漢就扛著那袋“祭品”走遠了。兩個老人被“神諭”愁得一夜未眠——大兒媳婦還在醫院,上哪找喜事啊?
第二天一大早,孫少安就乘著公交車回到了雙水村。他得知老母親的事後,二話沒說就揹著她上了醫院。
醫院診斷結果是:白內障等多種老病復發。如果馬上進行手術,問題應該不大,但鑑於老祖母年齡已高,老骨頭恐怕經不起這番折騰了。
孫少安看著病牀上的祖母,又想起了在另一間病房裡的妻子,淚水在他的眼眶裡直打轉。
“……玉厚兒…玉厚兒……”老祖母痛苦的**著。
少安坐在奶奶牀前輕輕說:“爸去廟裡上香了,我是少安,有啥事你對我說……”
可老祖母仍舊喊著“玉厚兒”,說:“……玉厚兒…玉厚兒…別…別亂花錢了,娘…該…該去找你爹了,就是……”,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裝著又黑又髒的止痛片的小瓶,有氣無力的說:“平平…平平…媳婦…”
一股酸澀頓時涌上了孫少安的胸腔,老祖母都這樣了還惦念著兒孫的婚事,這就是親情啊!
親情,她是第一次的付出,但,又是永久的付出,是一種可以感受責任,而後卻將責任變爲習慣的無私;她是思念起始,但,又沒有終點,是一種對家的留戀,一種對團圓的渴望。時間的流逝,許多往事已經淡化了。可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一顆星星永遠閃亮,那便是親情。時間可以讓人丟失一切,可是親情是割捨不去的。即使有一天,親人離去,但他們的愛卻永遠留在子女靈魂的最深處……
當天下午,孫少安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孫玉厚“叭叭”的吸了半天煙鍋,才慢吞吞地說:“唉,也只能這樣辦啦……”
第二天一早,還沒等太陽“上班”,孫少安就穿上久違的禮服(自從秀蓮住院後這件衣服就再沒動過),乘上通向黃原的汽車,再從黃原坐火車直通省城。
他已從少平的信裡得知,弟弟在省城當了官——這也是他一直期望的。這樣一來,他就能先去找妹妹做幫手——他怕自己一張嘴說不過受到高等教育的弟弟。
天啊!少安想不到,妹妹卻告訴他少平已經有了女朋友,還是尊貴的田書記的女兒!
不過少安並沒有告訴蘭香老祖母的事,妹妹又快畢業了,他不能讓她分心。
他迅速和妹妹告了別,邁著輕快的步伐登上了環城公共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