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三十三
八九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片片緋紅的落葉,正紛紛淋淋的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過了秋分,楓葉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風兒一吹,就已經在空中翩翩起舞了。黃土高原枯燥而漫長的夏天看來就要過去,那金風颯爽的秋天正在緩緩到來。
再這樣的日子裡,儘管山野剛剛脫去了一望無際的綠袍,但雙水村卻隨處可見金黃的秋意了。無論是田家圪嶗,還是金家灣,一樹火紅的葉兒,從這家那家的牆頭上伸出來,迫不及待的和外人分享著主人豐收的喜悅。
山川河流回響著清清的曲調,魚兒爭先探出水面,貪婪地吮吸著涼爽的秋風,對它們來說,數月來飽受的暑氣總算能夠釋放一下了。黃土高原兩類的候鳥中,燕子正在匆匆“收拾行裝”,準備朝南方趕去;而大雁的隊列約摸在十天之後就會從鄂爾多斯無邊的北草地飛回這片黃土地……
莊稼裡的農活到了一年中最爲忙碌的時刻。神仙山、廟秤山和田家圪嶗這面的山山圾弧上,不時傳來高格哇哇的信天游。女人們頭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們緊跟大人其後,正忙著收穫親愛的莊稼……
一陣子忙碌過後,莊稼活總算鬆懈了下來。雙水村各處閒話中心也“重新開張”。當然,婆姨漢子們目前最熱火的話題還是莊稼的收成。這時候,家裡收成好的婆姨往往會端來自己新收的東西,吆喝著送給閒話中心的“成員”,以此誇耀自己的光景日月過得如何紅火;至於那些收成不好的人家,要麼躲在一邊低著頭只管嗑手裡的葵瓜子,或者乾脆躲在家裡看著那點糧食生悶氣……
唉,勞動的光榮與不勞動的羞恥頃刻間暴露無遺。偉大的業績和辛勤的勞動是分不開的,有一分勞動就有一分收穫,日積月累,以少到多,汗水和淚水就可以創造出美麗的花朵。
只有孫家仍然忙成一片。
這並不是因爲他們莊稼收成不好,恰恰相反,除過“糧食大王”金俊武外,今年的收成首屬孫家。他們之所以如此忙碌,主要是因爲孫玉厚家的二小子要結婚嘍!這不,三天後婚禮將在村裡舉行。
不久前,雙水村就傳來田五爲孫玉厚家編排的“鏈子嘴”——
雙水村裡冒青煙,青煙直往孫家鑽。
女兒留洋羨煞人,老大口袋鼓上天。
更有老二本事大,揹著“天仙”過家門。
並且不止村裡和石圪節,孫玉厚老漢就是在原西縣裡也成了“明星”。那天玉厚老漢揹著小孫女上縣裡扯衣服,在灰塵飛揚的街上走了沒幾步,一些過路人就互相指劃著說:“看,這是孫少安他爸,還是省上一把手的親家哩!”他到店裡扯衣服,店主立刻把最好的料子折價賣給了他。
老漢揹著孫女,拿著布料,在民衆羨慕的議論聲中走出街道時,他臉上看似平靜如常,但心裡卻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他驕傲地想:大女兒的光景已有些起色,逛鬼王滿銀終於“撿回”了良心,安分守己的待在鄉里和蘭花過上了日子;大兒子少安現在是一道川的好名聲,磚廠也越鬧越紅火,聽他說過不久原西縣剛包下的場子也要開張嘍……唉,一提少安,他就不禁想起了兒媳婦的病——這已經讓他揪心好幾年了,偏方、神漢、中藥、西醫,他這幾年跑東跑西找“神醫”找的老骨頭都要散架了,可秀蓮的病就是不見起色,難不成孫家祖墳的窮鬼剛走,病鬼就又纏上了?他看著背上正忙著吃糖的小孫女,心痛的老淚直流,可又能怎麼辦呢?老天爺,要帶走就帶走我吧,孩子不能沒娘啊!
他轉念又想起了少平。二小子現在是省上幹部,聽說還是一身兼二職,雖說那營生賺得比過去少了,但起碼他和他媽不用再整天爲二小子的安全牽腸掛肚了。眼下,這孩子就要結婚了,對象竟然是尊貴的田福軍的女兒。別說兒子現在破了相,就是臉好好的,他孫玉厚也沒敢往這想過??墒聦嵕蛿[在這,孫家祖墳居然“冒青煙”了!
再說小女兒蘭香,又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堂”,聽她信裡說,那個叫吳仲平的後生也考上了同一間“學堂”。對於他們之間的關係,老漢也猜出了十有八九,好!兒女們都長大了。
這一段日子,孫玉厚動不動就到原西縣來扯衣服。這不是爲了顯擺什麼,而是爲了幾天後過門的“兒媳婦”,她可是“大戶人家”,不能隨便穿點什麼就進門,一方面是出於對田福軍的尊重,另一方面是出於對“兒媳婦”的感激,他一定叫二小子風風光光娶她進門。
爲這,他隔天就去縣上看看有什麼新款式的布料。
其實,這一個月裡,一直有鄉上或縣上的某些幹部給他家裡送著送那。一聽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出嫁,一些“積極分子”快把他家的門檻都踩破了;有的人甚至提議把儀式搬到縣招待所大餐廳舉行,也有的人搶著包辦酒席……可玉亭對他說這可能會影響娃娃的“政治前途”,所以大部分的好意都被老漢委婉拒絕了。
此時,爲婚禮佈置著急的人不止孫玉厚一個。
徐愛雲半月前就請假回到了大哥田福堂家。她要緊急的動手準備出嫁女兒的裝備。遺憾的是,福軍有工作脫不開身,曉晨還要留下照顧外爺,她只能獨自一人返回。按理說這是女兒自己的婚禮,她應該回來自己料理,可這瘋丫頭居然前幾天又跑出去外訪了?!芭觥币簧砑娑殻Φ矫魈觳拍苴s回來。而且,就連田福堂也要忙著照看孫子孫女……幸好,她身邊還有侄媳婦郝紅梅幫忙。
光陰似箭,婚禮那天總算到了。
蘭香和吳仲平完成學業的相關事宜就相跟著回到了雙水村,對城裡長大的吳仲平來說,這還是他第一次領略鄉村風光呢!
與他們幾乎同時到達的,還有高朗和苗晴,他們是專程來參加婚禮的。在少平和曉霞的撮合下,這兩個年輕人馬上確定了關係,明年他們也要結婚嘍!
在孫家大院裡忙亂成一團的時候,田家圪嶗這面的金波家,金波正幫著母親一起準備招待客人的飯食,再過一會,他們這裡將是招待來賓的“第二婚禮現場”。
此刻,在這家院子裡忙碌的除過俊武的媳婦李玉玲,金強的媳婦孫衛紅和她的婆婆、服刑期結束的張桂蘭外,還有一個陌生姑娘——她是金波的女朋友。當然,這並不是那個藏族姑娘。是的,金波雖然依舊深深愛戀著那個遙遠的“姑娘”,但是青春之花既然永遠地凋謝在了那片草原上,他又能怎麼辦呢?更何況一邊還站著勞累的父母親啊!沒辦法,沒辦法,這就是命啊!命運,註定他與她只有一面之緣,他又能強求什麼呢?他只能打開另一扇窗,接受另一束光芒,在深情而富有的心靈土地上,重新綻放絢麗的花朵……
按照請帖來看,除過顧養民,就連遠在異地的魯老漢(他今天將代表田福軍出席)都趕到了。奇怪的是,連金秀都到了,老班長顧養民去哪了呢?難不成他和金秀分手了?不,事實上,秀手裡拿的正是她和顧養民將要贈送的禮物,他的缺席,恐怕只有一邊的郝紅梅知道原因吧!
還沒等太陽爬過屋頂,孫家窯洞外已經擠滿了熙熙攘攘的客人。玉亭同志穿著新侄媳婦贈送的省城棉鞋,站在指揮的位子上忙碌的吩咐這一大幫子人忙這忙那,還不定時的用手擦一擦腳上的棉鞋,此刻,他的心裡樂開了花。哎呀,過了今天,他就是省委書記的親家了。
與之對應的是,孫少安卻在另一間房裡急得直轉圈:新郎、新娘不見了!
而在不遠處的山樑上,有對年輕人正手拉手坐在一起——他們已經做了兩個多小時了。
透過金黃的陽光,呀!這不正是孫少平和田曉霞嗎?
暖洋洋的陽光輕輕地拋灑在他們頭上,少平和曉霞不由相視一笑,然後便斂聲屏氣聽著遠方飄來的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說下個日子呀你不來,礆畔上跑爛我的十眼鞋。
牆頭上騎馬呀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山丹丹花兒背窪窪開,有什麼心事慢慢價來……
這歌好象正是給他們兩個人唱的,這使他們的臉如同火一樣燙熱。
“少平,這幾年你一路走來,你…有什麼感想嗎?”她輕聲問他。
“…難……”
“沒別的了?”
“唉,”他嘆了口氣,隨手拾了片地上的落葉,慢慢站起身來朝著前方的朝陽,說:“幾年前我揹著卷破鋪蓋就是從下面的這個小土路開始邁向了嶄新的世界,那時候我就在想:我的世界應該是怎麼樣的呢?後來,我成了攬工漢,轉身又變成了煤礦工人,我本以爲這就是我的世界——平凡的世界,但是,我又不希望生活僅僅如此,因爲我不想成爲一個平庸的人,而要成爲一個像牛一樣工作,像土地一樣貢獻的勞動者。所以,我就不斷努力,不斷地提升,生活中需要強者,而我要努力成爲那個強者?!恢?,奮鬥不息’——這就是我的全部?!?
曉霞眼裡噙著淚水聽完了他的“演講”。從前,她給他借書、借報,爲的就是希望他能走出狹隘的小山村,走向廣闊的大世界,終於,他走出來了,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經超過了她這個“精神導師”……
是啊,不管多遠的路,都能走到盡頭;不論多深的痛苦,也會有結束的一天。擁有對明天的希望,懷揣對未來的夢想,在每一個痛並快樂的日子裡,才能走得更加堅強;在每一個平凡而不平淡的日子裡,纔會笑得更加燦爛……
她悄悄擦去眼角的淚痕,說:“那你下一步打算在怎麼辦?”
“等我忙完這陣子,我想回家半年,幫助父親種半年的地去!”
“啥?”曉霞一下子長大了嘴巴。
少平突然一下子握住了曉霞的手,說:“曉霞,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小視許多偉大人物,但我不敢小視父親。我認爲最偉大的作品就是父親種過的地——你加入站在我們村的一座大山上,一眼就能看出哪一塊地是父親種過的:一行莊稼,一行腳印,整整齊齊,清清楚楚;就連地的邊畔也好像是精心打扮的少女,該砍得草一根也不留,該留的山花一朵也不少!父親常說,山裡不能沒有花。父親雖然只有那麼一點個子,但他往地裡一鑽,你就會覺得他是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用他粗糙的手,在土地上展示出他內心無邊深刻的博大世界,我敢說,假如他是知識分子,它就一定會站在著名大學的講壇上,點評古今、縱論全球。可他是個農民,一個字也不識的農民,爲了孩子們,受盡了人間的各種苦難,作爲兒子,不讓父親享幾天大福,我覺得幹出再大的事業也是虛僞的……
孫少平狂放的說著,臉上淚流滿面。
曉霞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臉深深的埋進他的懷裡。親愛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並且更深的熱愛他了。
“……那……我恭喜你了?!焙镁茫艙P起臉來,撩了撩額前的頭髮。
“什麼喜事?”少平愣住了。
“你正好還有半年時間!”曉霞故作神秘地朝他笑了笑,接著說:“我爸前幾天告訴我,北京下了十幾個名額招收人員去外省學習一年的煤炭開採新技術,時間是明年下半年?!?
少平揮了揮手,說:“省裡那麼多人…輪不上我…”
“誰說的?”,她故意走到他面前說:“局領導點名要你……”
“啊!”少平看著她霞光般的笑臉,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他馬上就是田書記的“女婿”了。
“對不起,曉霞,這樣我們剛完婚就又要分開了!”
“沒事”,她拍了下胸膛,說:“你走你的,少平你記住,只有永不遏止的奮鬥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是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既然他是你的夢想,我應該向熱愛你一樣去熱愛它;再說,你能等我五年,我還等不了你兩年?”
少平往曉霞的臉頰上親了親,感激地說:“謝謝你,曉霞……我們走吧……”
隨著鞭炮的響聲,雙水村沉浸在一片歡慶的煙霧中。有的人擡頭看著冒火花的鞭炮,也有人呆呆的俯視著鞭炮炸裂後落下的碎紅紙條,還有人低著頭看著黃黃的土地,擡頭,低頭,都是因爲喜悅。低頭的人知道而擡頭的人並不知道,這喜悅是多少淚水和血水所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