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三十二
每年七到九月間(從小暑到白露這一段時光),是農村中活路最為繁忙的季節。在這些日子里,莊稼人常常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就拿除草來說,必須得趕這烈日炎炎的時刻,否則,雜草的根兒沒蔫,一遇到陰暗潮濕的天氣大有“春風吹又生”的可能。
除此之外,莊稼也是會“喘氣”的,既然會“喘”,那就得不間斷地澆水以便能順利施上一次關鍵性的肥料。這一切如果錯過節令,一年的勞苦就算白費了。一旦立秋,百草結子,收成好壞便成定局,想彌補點什么都來不及了。
手中有糧,心里不慌。對一個莊稼人來說,看到可親的莊稼變成滿地雜草,一年的汗水化作塵埃,唉,那叫一個心疼啊!
孫少安、衛紅女婿金強和父親三人一起起早貪黑的把家里的秋田鋤了三遍草,施足了肥料,就又得趕到罐子村幫助蘭花去鋤她家的地。
王滿銀雖然已經“浪子回頭”,但是他在外逛蕩多年,早就對農活相當生疏,根本干不了什么活,所以姐姐家的地還得有少安他們幫帶著。當然,過去的逛鬼也并不是一無是處,比如說他前幾天還主動提出幫少安暫時料理縣上新包的磚廠。
少安考慮到姐夫的一片誠心,而且逛鬼畢竟見過“大世面”,再加上他現在也確實抽不出時間料理另一個場子的事,于是就把新場子暫時交給了王滿銀和一個他信得過的師傅料理。另外,那個弄壞他幾千塊磚的小伙子也請求出力,少安便一并把這個干閨女的親爹派了過去。
忙碌了幾天之后,莊稼活總算松懈了下來。孫少安就像在拳擊場打完了最后一個回合,已經喪失盡了力氣。
但是,更重大的事情正亟待他們馬上行動。金強得回去料理自己的小賣部,少安要立即開始籌備弟弟的婚禮。事實上,一聽說孫家要娶田福軍的女兒,縣上部分領導早在私下里對孫少安發了話——有什么難處盡管提!
就連秀蓮都不止一次要求回家幫他布置婚禮呀!孫少安被妻子感動得淚水直流,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件“大事”辦得風風火火。
原本,婚禮要在縣招待所大餐廳舉行。可是“弟妹”堅持就在雙水村孫家老窯舉行婚禮。畢竟結婚的是他們,少安只好遵從了“弟妹”的意見。
令孫少安意想不到的是,他剛動手沒幾天,以前的那個青年就來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老中醫健在,現住在河南的一個山村里。
問題是,他現在是去尋醫呢,還是布置婚禮呢?正當少安進退兩難時,金強突然走上門來。
妹婿立即表明了來意:“哥,你的事衛紅都和我說了。你放心忙你的去,家里有我呢。”
“可是你的小賣部不是才剛剛開始營業……”少安插嘴說。
“小賣部那有衛紅照看著哩,你一切放心!”
孫少安望著妹婿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就麻煩你們倆了,我一定盡快趕回來。”
“那就這么定了,哥,路上小心。”金強補充說。
少安笑著說:“放心,我命硬著哩……”
金強走后,孫少安立馬著手安排家里的事。
他決定臨走前先去看下妻子。
親愛的秀蓮為他這次出遠門叮囑了許多事,只是她不能再次幫她回家打點行裝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少安就拿著妻子連夜列好的“清單”回雙水村打點行裝。
吃過早飯,農民企業家便穿著那件“外交服”出發了。
到河南去!這對孫少安來說,又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歷——在一定意義上這次出行關系著妻子和老祖母的生命啊!
孫少安花了一半價錢從一個二道販子手里買到了軟臥票,用從個體商販那買了兩條高價“紅塔山”牌香煙,以備一路上應酬。
火車在下午一點出發了!
他在黃原沒有停留。
他甚至在繁華的省城也沒有停留。
他心急火燎,坐罷汽車,又坐火車,急迫的向河南趕去。時間就是金錢,家里的爛攤子還等著他收拾啊!
本來,他至少應該在省城停留一天。一來看看弟弟和“弟妹”,和他們討論一下婚禮的布置;二來去看看即將畢業的妹妹,她肯定有一大堆事要親人幫忙。說實話,正是親人們有了出息,才使少安對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于激起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順路見見親人們,可又實在耽擱不起時間。
孫少安在火車上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聽著車輪在鐵軌上的鏗鏘聲,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中部平原。
列車喧吼著駛過遼闊的中部平原,在聞名天下的三門峽跨國鐵路大橋,進入河南省。這里的黃河已經很寬闊了。少安記得,幾年前他為了去買一臺價值近萬元的機器時走的就是這條路,現在他卻是為了自己親人的生命而再次往這奔波。一想到這,他手里就不禁捏了把冷汗。
晚上七點鐘,火車剛到站,少安就迫不及待的沖出車門。
下車后,農民企業家才意識到麻煩——這么大個城市到哪兒找個小山村,更何況還是在晚上!
他真后悔沒把那個青年一并帶來,看來,他目前只能硬著頭皮問路上的行人了!
然而,在大晚上找個人問路實在麻煩,旁的先不說,憑他那身“土包子”衣服,有些人已經把他當成了二流子,以為這家伙是要到某個山村害人哩!
因此,少安花了好大的勁才碰見個肯和“二流子”講話的掃街道老頭。他趕緊掏出一根紙煙往老頭手里遞。
老清潔工大受感動——他大概沒碰見過這么客氣的問路人。
老頭舉起手里的掃把,熱心的給他指點了半天后——從下一個拐角的汽車站做一班晚車很快就到了,老中醫所在的地方是個靠近郊區的小山村。
少安對這老頭道了謝,就急忙向前走去。他決定今晚就去那個小山村——他擔心天一亮老中醫出診,這樣的話就又得浪費一天時間了。
對此時的孫少安來說,一座金山恐怕也比不上時間來的寶貴。小學課本里那句叫啥來著,對,“我生待明日 萬事成蹉跎”。
至于晚上住哪,他倒不必擔心。現在是夏季,隨便找個廢窯將就一下就行。雖然他如今是大企業家,但仍然是個農民,對于一個農民來說,住個廢窯算啥。為這,他出門時還特地拿了件紅綢背面當鋪蓋。他現在還記得,這塊背面是當年他和秀蓮結婚時,潤葉送給他們的……
少安坐上了最后一班晚間車。汽車飛快地穿過了繁華的街道,迎著呼嘯的疾風,向著那個靜謐的小山村沖去。
汽車在晚上八點到達了目的地。
孫少安迫不及待的沖出車門,眼前立即變成了另一番景象。
夜色下,山上只有依稀的幾處燈光,除過愈來愈遠的車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四周是如此寂靜,這讓他想起了雙水村。
不對,就算是山村,夏天的夜里也應該有蛐蛐兒之類昆蟲的鳴叫,可現在太“安靜”了,就像——
轟隆!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場大雨要來了。
孫少安猛然記起下火車時,他好像聽見廣播里說今晚上要下大雨。沒錯,在火車上時他就發現了這些厚厚的云層,可他竟沒往這處想。把媽的!這該怎么辦?
他立在黑暗中,頭上急得冒出了一層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打哪去打問老中醫的下落?
他不禁攥起了拳頭。算了,碰碰運氣試試。
轟隆!他沒邁出幾步,雨就刷刷的下起來了,原本就看不清的野草上很快就沾滿了討厭的水滴,崎嶇不平的小路沒多時也成了水洼洼的一片。
他不小心兩腳一滑,整個身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衣裳的肩膀處被一塊山石刺破了,他的頭也深深的埋在了泥土里,鮮血混雜著污濁的雨水從肩部、前額的傷口緩緩的流了出來……
遠方寥若晨星的燈光在消失,在消失。最后,那僅剩的一絲微光也消失了。
絕望!無窮無盡的絕望摻雜在雨水中肆無忌憚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難道堂堂的農民企業家要倒在這么個外省的小山村里。恍惚中,孫少安想起了親愛的秀蓮,想起了**的老祖母,想起了喊著“爸爸、媽媽”的虎子和燕子……
“不,我不甘心!”他喊叫起來。
他想,他絕不能這樣被動的等待命運的宰割,他要再次跳上生活的馬車,吶喊者,奔騰著,就像弟弟常在信里提起的那個音樂家一樣:我要扼住生命運的咽喉,它絕不會使我完全屈服!
在強烈的求生欲下,大企業家慢慢爬了起來,冒著傾盆大雨,一步步向著黑暗邁去……
孫少安在靠近村口的一間屋子前停了下來,他忍著肩膀的疼痛,盡可能輕的敲了敲門。
屋里亮起了燈光,不一會,一個拿著根竹棍的人影就立在了那扇門后面。顯然,屋子的主人還不敢貿然開門——三更半夜敲門的一般除了債主就是二流子,一般的莊稼漢可不敢冒這個險!
里面傳來了蒼老的聲音“你找誰?”
“我找你們村的一位老中醫,家里婆姨和奶奶都得了重病,我想請他……”
“不用找了…”
“為什么?”
“他丟下藥筐都五六年了,早不干了。”
“咋了?”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幾…幾年前,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救不了還有什么臉面行醫…你快走吧!”
“老人家,我求你告訴我他在哪,我要去……”
燈光熄滅了,黑暗卷土重來。
孫少安已經跪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是冰涼的,而他的心,也是冰涼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落了這么個下場。熱淚從他臉上慢慢滑過,那陣熟悉的咳嗽聲不斷地在耳邊回響,那雙糊滿泥漿的手不由得攥起了拳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
突然,屋里再次亮堂起來。門,終于打開了。
一個滿頭白發、兩眼無神的老頭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當手電筒的光靠近這個喘氣的家伙時,老頭猛然一驚,原來枯黃的老臉頓時變得煞白:天吶!這哪是啥二流子,這分明是個鬼魂啊!
透過手電筒的光線看去,跪在地上的“鬼魂”穿著一件破敗不堪的衣裳,腳上、膝蓋上、手上、頭發上粘著厚厚的泥漿,額頭、肩部鮮紅的血跡清晰可見。要不是前不久的那番對話,估計老頭早就躲到被窩里打哆嗦了!
很長一段時間后,老人才定下神來。
老人一邊招呼老伴從墻角拿來一個布滿灰塵的盒子,一邊引著“鬼魂”向里屋走。
少安一看那個塵封的破醫箱和箱子口上那幾根細針,他頃刻間全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就是老中醫。
人心畢竟是肉長的,更何況是個醫者!老中醫熟練的包扎好了少安的傷口。根據他的經驗,傷口復原后因該不會留下什么明顯的疤痕。可是傷口長時間受到雨淋,已經發炎了,必須好好修養一段時間。
等一切收拾完畢,已經是半夜了,少安便暫且睡在了老中醫兒子生前住過的那孔窯洞里。他感覺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他的心有種支離破碎的感覺,他不知道此行究竟是值還是不值。總之,這一夜好長,好長……
第二天,老中醫告訴少安,他愿意破一次例去趟外省。不過,走的時間得耽擱一天:一來它需要進山采集草藥,二來,這后生的傷起碼要靜養一天。醫者父母心嘛!
雖然慢了一天,但少安還是要感謝老中醫,這樣一來,奶奶和妻子就有希望了!
他們在后天搭上了返程的火車。鐵皮大怪物在下午三點左右到達了黃原,傍晚時分,兩個人就乘汽車抵達了原西縣。
直到少安推開原西醫院病房的房門,他才知道少平也回來了。
孫少平已經是教育部的副部長了。不過,他這次升職倒和田福軍本人關系不大——其實,早在田書記和詩人賈冰進行那番談話之前,苗凱同志就把有關兒子救命恩人的推薦信親手交給了人事部。
孫少平要升職為教育部副部長的決定宣布后,他原來的同事倒都覺得十分正常,在這一年的相處里,他們清楚地認識到這小子是塊當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當然,關于他的提拔,社會上也有一些攻擊性的傳言,說他是利用“那種關系”走的后門,實際上個人屁才干也沒有。但正如詩人賈冰所說的,時間會證明一切。他剛上任沒多久,大部分謠言就不攻自破了——這家伙干活不要命,連正部長本人也對這后生佩服的五體投地。最令人吃驚的是,孫少平本人即便掉到了教育部,礦物部的工作也沒撂下(兩個部門辦公室對門),而且兩方面完成的都十分出色,幾乎周周拿到奮進青年獎金……
少平這次回來,私事上是為了“躲債”。那些跟他沾親帶故的人聽說他的“官”熬大了,還聽說上面專門為他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就連吃飯用的都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還配上了專車(實際上他連輛自行車都沒有)。于是,這些家伙紛紛找上門來,叫他安排工作,問他要錢,讓他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終于,他失去耐心了,有時他真想對他們歇斯底里發作一通。可是,他能這樣做嗎?他畢竟叫他們伯伯、妗子啊!
公事上,他將代表教育部到黃原師專演講。當年他還是個攬工漢時就夢想著堂堂正正的在曉霞上過的大學里走上一圈,明天,這個夢想就要實現了。在演講開始前,他還有點時間,于是就回家里幫上些忙,不過,今晚上他必須折回黃原。還好,他總算見到了哥哥少安。
少安輕描淡寫的解釋了身上的傷口后,當即把“神醫”介紹給了親人們。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這位老神仙身上。
老中醫坐在老祖母身旁號完脈,有探頭瞧了瞧老人伸出來的舌頭,最后起身宣布:老人的病根是陽氣過衰以致身上老病復發,還有得救,按他開的藥方一天三次溫服,再配上針灸做輔助,最遲一周就能見效。
滿屋子人的嘴角都不由自主的的掛上了一個大彎溝。
下面輪到賀秀蓮了。
少安的心倏然間狂跳起來。
老中醫這次一號完脈就猛地站起身來,啥也沒說,繞著屋子一連轉了好幾圈,仍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秀蓮似乎預料到了什么,她平靜的對老人說:“老人家,我到底啥情況你直說就行,我撐得住。”
老中醫嘆了口氣,往自己臉上狠狠打了一嘴巴子,終于朝著少安張開了口:“小伙子,我對不住你,行了大半輩子醫,到頭來還是辜負了你的一片心意。你婆姨的病,我……我醫不了…對不住啊”,老中醫像是對他們,又像是對自己說,“回去我就查先人留下的法子,希望能找到好的方子……”
五雷轟頂,孫少安一下子軟癱在了地上。妻子重病纏身,他的男人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痛苦的死去,這,這算什么漢子!
壓抑,屋子里彌漫著死一般的壓抑,直壓的少安怎么也喘不過氣來。他掙扎著爬了起來,避開親人們關切的目光,瘋狂的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醫院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下,伏在樹上失聲哭了起來。誰也想不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農民企業家孫少安。
不知過了多久,弟弟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哥,你得振作起來,不光是為了嫂子,更是為了你自己。對待社會,我們常說要向前看,對一個人來說,也要向前看。生活總是這樣,不能叫人處處滿意,但我們還要熱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愛的東西很多,不要因為一個方面不滿意,就灰心。比如說我吧,我做夢都想和曉霞在一起,但是,后來她離開了,在失去曉霞的那段日子里,我也曾迷茫過、郁郁不振過,但現在不還是挺過來了,還收獲了刻骨銘心的愛情。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活著,而要為了信念而活,我們無論今天多么彷徨,都要不斷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過上我想要的生活……”
孫少安吃驚的望著弟弟,倏忽間他發現少平身高躥了一大截,高到自個心里有種夠不著的感覺。
是啊,弟弟已經長成和他一樣的“大人”了。
少平無意間瞥了一眼手表,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他看著哥哥亮起來的眼睛,作難地說:“哥,我現在必須得去車站了——汽車還有二十分鐘就發車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和嫂子。”
少安揩去眼角的淚珠,笑著對弟弟說:“放心,你走你的,你哥沒那么容易垮,從今以后,為了你們,我就算只剩下一口氣,也要再用它干出一番事業來。走,我送你去車站……”
少安按時把弟弟送上了公共汽車。當汽車走遠了的時候,孫少安眼里忍不住涌上了兩團熱乎乎的淚水,他若有所思的望向了遠方。
遠方,夕陽漸漸落下了帷幕,霞光不久將完全散盡,然后,漫漫長夜便會如期而來。但少安相信,它還會再度升起,化朝霞滿天,紫氣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