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少不滿地用手指敲了敲杯壁,抬眉要我繼續。小王爺卻是眼疾手快,拿了酒壺就上,速度快得我都傻了眼。就從那一刻開始,原本兩人是圍著我打轉,現在徹底變成了他二人的較勁。
楊二少說要給小王爺做媒,以這個為借口死命地灌小王爺酒。看著癡癡傻傻的小王爺被欺負,我心有不忍地代他喝了一杯。沒想到就這么個不經意的舉動惹惱了楊二少,他手臂一鉤,變戲法似的從身后變出了一大壇。開始還只是小杯斟酌,最后竟變成了抱壇對飲。小王爺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一來二去你來我往,一下子兩人全躺下了。
夜深人靜,月輝清明。被頂開的門縫里吹來一陣陣涼風,吹得火光搖曳,帷幔飄蕩。
吃完喝完,殘局還得收拾啊!我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將盤子放回食盒。不承想行至小王爺面前,竟被他一下抓住。
“阿呆……”我驚詫地看去,卻見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望向我的眸光清澈得絲毫沒有被濁酒所染。
“我幫你……”他說了一聲后松開我的手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將地上的盤子撿起來放到食盒里,然后再用抹布擦灑得到處都是的酒水。
我蹲在一旁看著他在忙,忙得頭也不抬一下。火光映在他的側臉,照亮了他輪廓硬朗的五官,幾縷發絲散落額前,在行動間輕輕飄動……
大半年前他還是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爺。他一定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做這些。
小王爺看我發愣,好奇地問:“看什么呢?”
我搖了搖頭,嘿嘿一笑,“看你啊,阿呆很勤快!”
他臉上少有地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眸光動了動站了起來,“收拾完了,我們回去吧!”
我站起來又到處看了看,該收拾的收拾了,楊二少也已經睡著了,點了點頭,我跟著他離開了祠堂。
涼風吹來,吹在臉上清清涼涼,心也跟著靜了。
小王爺緩緩開口道:“你問我為什么會在祠堂,其實我在等你。”
“等我?”我很是吃驚,腳下一頓。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二少爺,我還知道這次的事情你差點被牽連在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他停下腳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雖是極其平淡的一眼,卻看得我心底極為柔軟。這就是傳說中的感動嗎?
“韓靈素一定不會就這么放過你,凡事自己要小心,有事情隨時都能找我。”
我一聽又狠狠地點頭,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好人哪!
“那你還有什么事嗎?”
“有!”我將手里的食盒一抬,極其誠懇地看著他,“阿呆,幫我把碗洗了吧……”
霜降過后,天氣很快就冷了下來。北方又傳來戰事吃緊的消息,聽說突厥可汗親率二十萬大軍盤踞在邊界上,對前方疆土虎視眈眈。一時間謠言四起,人人自危,便是遠離漢北的揚州城中也引發了不小的動蕩。
韓靈素的事情也過去了有些時日,卻沒見下文,楊二少被放回來之后仿若人間消失,也沒來找過我。一下子,楊家的主子們好像都忙了起來,而一些下人卻越來越閑,經常聚在一起閑聊。我無聊時偶爾也會湊過去聽他們的討論,似乎都在說京城那頭出了問題,什么問題誰也不知道。
表小姐知道我會些拳腳功夫,拉著我教她,我每天就靠這個打發時間,倒也沒覺得很無聊。只是我老是覺得房里頭的東西被人動過了,具體也沒少什么,就是感覺不對。
沒過幾天當真就又來事了,先是從四夫人房里開始,說是丟了東西,陸陸續續地各院子里都傳出了相同的消息,弄得全府緊張,唯獨表小姐這里似乎仍安全。為此我好一番慶幸,不用湊這個熱鬧搞什么抓賊了,表小姐卻是臉色一沉,如臨大敵地說怕不是什么好事。
好事不好事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在楊府不管怎么樣,應該還沒有誰有膽子動到表小姐頭上。
表小姐雖然只是楊家的寄居客,六夫人的侄女,可她卻又是楊老爺的養女。據說她爹以前是楊老爺的部將,在一次沖突中替楊老爺擋了一刀死在了刺客的刀下,死前將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楊老爺,楊老爺重情重義,便將他還在襁褓中的女兒領養了過來。楊家除了已經去世的大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其他的夫人都沒生孩子,楊老爺又想要個女兒,這天上掉下一個自然當寶貝似的供著,寵這丫頭比兩個親生兒子還要多得多。
顯然,這次的事情我想得太過簡單了。
僅隔了一天,那波抓賊的熱潮便席卷到了這里。以四夫人為首,帶著眾房的夫人丫頭們黑壓壓地站了一院子,其中還包括了許久不見的韓靈素。眾人皆指這里藏了賊要搜查。表小姐脾氣火暴,聽得此話便怒了,一番舌戰之后,長袖一揮沖進房里提出大刀,氣勢洶洶地站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之上,指著一群娘子軍。
“來啊,誰敢進去先問問本小姐的刀!”
眾人一怔,面面相覷后識趣地退了下去,幾個自覺受了委屈的哭哭啼啼沒個罷休,卻是一個都不肯離開。我躲在表小姐身后不敢出頭,無意間捕捉到眾人身后韓靈素眸中那一抹陰森的幽光。
沉默了許久,眼瞅著那群人氣勢減了大半,韓靈素忽然走了出來,一臉笑容地走至表小姐跟前,用手輕輕撥開了她的刀子,“青兒,刀子這么危險的東西不適合你,我勸你還是放下!”
“適不適合不用你教!”表小姐不買賬地手臂一抬,把刀子直指向了她。
韓靈素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怎么就不聽話呢?”
“關你什么事,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一個外人少插手!”
“的確!”韓靈素垂下了眼簾,忽地轉至我面前,手臂一抬,“可我想管了……”說話間,一道刺目寒光從眼底反射,徑直送向了表小姐。
“小心!”一個慌亂,我沖上前去舉起表小姐的刀子便擋。豈知就在那一瞬,刀子毫無預兆地扎入了韓靈素的肩頭,傷口隨即滲出了一圈血跡。
表小姐嚇傻了,我也呆住了,只有韓靈素還算鎮定,她嘴角微微上揚,浮出一絲陰冷的笑容,抬起兩手緊握住刀子,“你……為什么要殺我……”
咣當一聲,刀子落在了地上。是從表小姐手中還是我手中落下的分不清,耳邊只有韓靈素那聲嘶力竭的慘叫。
刀子砍中了她?怎么可能?明明是她想用暗器襲擊表小姐,然后我搶了刀子來擋,怎么也不可能會傷到人,可的的確確刀子扎在她的肩頭。我一下子有些轉不過彎,這一切實在太過蹊蹺。
接二連三發生這類事件,讓府里的人都變成了救急的高手。韓靈素被一群下人抬了回去,我卻是倒霉地被丟進了大牢。這事是我和表小姐兩人惹下的,表小姐上頭有楊老爺這樣強硬的后臺,沒人敢招惹;我就不一樣了,小嘍啰一個,任人宰割。
坐在牢房里,我思前想后總覺得不對勁,今日這一出,韓靈素是有預謀的吧?
先是挑起紛亂,再來激怒脾氣不好的表小姐,然后再對我下手,由始至終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付我。忽然我有些感動,能讓韓靈素這么煞費苦心,苦肉計都用上了,也說明我極有分量啊!
念及此,我不但不擔憂,反而興奮起來。
我這罪是替表小姐受的,表小姐也是心知肚明。來看我時,她一再保證,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出去,同時還上下打點了一番,讓我少受了不少罪。
沒過多久,小王爺也來了,楊二少也來了,廚房的幾個大嬸大叔也都來了。看笑話的有,表示同情的有,來安慰的也有,沒看出來我在楊府還真是風云人物。
晚上我睡不著,摸著摸著把楊二少和小王爺送來的東西都給翻了出來。
小王爺送來的是雞腿。他說:笑笑,餓了你就啃。
楊二少送來的是布娃娃和針。他說:笑笑,無聊了看誰不順眼你就扎。
我想說,有得吃有得玩還不用干活,真好!
我看著雞腿和布娃娃正在傻笑,大牢的走道里傳來了腳步聲。牢里光線昏暗,只依稀能看見來人是個女的。近來走動的人多了我也沒有很在意,靠在墻邊繼續想自己的事情。
腳步聲一停,傳來了人聲。
“坐牢你也笑得出來,真是硬骨頭!”語氣中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嘿嘿,韓小姐啊,我還當是誰呢,要不要也來一個雞腿?”她還能跟我這么吹胡子瞪眼地說話就應該沒事,沒事我出去也就快啦!看到她我心情出奇的好。
“你自己留著吧,我怕你再也看不到下一個十五的圓月。”她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呃……
這話不對,她都能有力氣來嚇我了,我怎么可能看不到下一個十五的月亮?我不跟她逞口舌之能,沒意義。
那一夜之后牢房里忽然間安靜了,連續著三四天都沒個人來。
等待的日子太過難熬,我是吃的也吃完了,玩的也玩膩了,想出去時發現外面竟然多了很多守衛,一個個幾乎都是兇巴巴的,態度和幾日前截然不同。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又是十數日,外面依舊沒一點動靜,我都覺得自己已經被人遺忘了,也開始有些相信韓靈素說的那句話,雖然是不情愿的。
吃了睡,睡了吃,每日過得像豬。扎小人的游戲也已經膩到想吐,又沒別的事可做。人一閑腦子里就會亂想,越想就會越煩躁,一煩躁就什么都干不了。這一下,我體會到了孫悟空在五指山下的感受,一定就是我現在這樣的。
等啊等,盼啊盼,好不容易算是等來了個人,可那人的出現讓我有點意外。
春妮……
我走到了牢門邊,有一些驚喜,有一些好奇,還有一些內疚。前陣子被楊二少搞得焦頭爛額,一葉眉的事到現在我都沒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她還能來看我,我真的沒有想到。
我帶著一絲興奮地喊道:“春妮姐,你怎么來了?”
她并沒有表現出很熱情,只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后不冷不熱地道:“你好像過得還不錯。”
比起其他人是不錯,但比起前幾日的特別待遇,這些已經不算什么了。我笑著撓了撓頭一臉訕笑。那一群渾蛋,來的時候信誓旦旦什么好話都說過,現在倒好,多少天了連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我想她最在意的就是一葉眉的事吧,我和她的矛盾也就集中在此,難得有機會,還是需要解釋,我頓了一頓,道:“春妮姐,其實一葉眉……”
她手一抬打斷了我的話,笑道:“我今天是來看你,不想談他。”
她這人我了解,還算是挺看重情誼的,這么避而不談正好說明她傷得很深,這一聽我越發不好受了。
“你不想聽我也要說完,這事我憋了很久了。我和他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他喜歡的女人叫相思,就是二少爺收留的那個戲子,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拜師,一起……”
“人都死了,談這些有什么意義?”她深嘆了一聲,將帶來的食盒打開,取出了酒杯和一壺酒,斟滿了給我遞來,“姐妹一場,你進來這么久我都沒來看過你,不怨我就把這杯酒喝了。”她表情有些認真,認真得讓我難以接受,可話已至此卻是拒絕不得,我抬手接過。
“喝吧,喝完了一切都好了。”
但愿如此吧!
我也不再客氣,舉著杯子仰起頭,可余光掃過她那張略顯凝重的臉,手中便似有了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
唉,人事已是面目全非,想當初我和她的關系也是極好,我喝酒她亦是這般望著,而如今卻為了一個男人搞成了這樣……
忽然涌出一股怒意,這杯酒我喝不下去了。
“春妮姐,有一些話我憋了很久不得不說,你就那么確定我是那種到處招惹是非的女人?我和一葉眉之間明明就是清清白白的,不信你問二少爺,他最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之前錯怪了你,可他死得冤啊,要是你不收留他,他看不到二少爺……”說到此處,她似苦惱不已地自行拿了酒壺斟了一杯,悶頭喝下。
提到這個我越發覺得憋屈。一葉眉的死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我最大的錯誤就是瞞了春妮情書遞錯了人這件事,但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地擔下這責任吧?
“誰讓他行刺二少爺……再說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還是個問題呢。”
聽到此話,春妮的臉猛地一沉,瞪著我,“誰告訴你的?”
我也只是信口說說,當日我聽管家和楊二少在說這個,話沒聽清楚,也沒聽全,大體就是說一葉眉死得蹊蹺。要不是被逼急了,我也不會說出來。
“我……我自己覺得……”
春妮眉頭蹙了蹙,疑惑道:“我也覺得,他明明沒有心悸的毛病,怎么可能……”話沒說完,咣當一聲杯子從她手里滑落摔了個粉碎,她一把抓住木欄桿,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痛苦地喘著氣。
“春妮姐……”
我看她臉色不對,好奇地向前湊去,卻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目光瞬間現出驚恐之意,忽然似崩潰了般驚恐地看向地面,“酒里有毒……”
有毒?不是吧?
我一嚇往后連退數步。
她支撐著蹲下身來,一把抓起酒壺將酒倒向地上。
短短一瞬,地面被腐蝕得刺啦一聲響,一團白色的濃霧混雜著刺鼻的硫黃味升了起來。
竟然真的是毒酒……
我看著手中的杯子,一陣涼意襲遍了全身。這杯酒我要是喝了,那中毒的不就成了我?
春妮的情況不妙,我忙撬開鐵鎖沖了出去,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扶住。我心里直納悶,這酒是哪里來的,春妮自己都喝了說明她不知道有毒,她不知道有毒也就不存在來害我的動機,那么……
瞅著她那已經發黑的臉色,我手足無措,緊緊地抱著她的身體,追問:“你沒事吧?”
春妮痛苦地喘息著,大概是太過難受,她死死掐住我的手臂,身子不斷蜷曲哆嗦,嘴巴鼻子里不斷涌出黑血,“這酒……這酒不是我的……”
我猜也不是,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話,我找人救你!”我摁住她抽搐的手腳,到處掃視,想找個幫手。可奇怪的是,平日里沒事總晃悠的人現在卻是一個不見,連聲音也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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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笑笑……是……韓小姐……她送來的酒……”使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說完這幾個字之后,春妮的身子似蚯蚓般猛烈地一個屈伸,漸漸地,喘息也停下了,掙扎也停下了……
韓小姐……聽到這三個字我就怔住了,看著沾滿春妮的血的手掌,頭皮也發麻了。
韓靈素她真的做到了這步……我和她有那么大的仇怨嗎?
此時此刻,我終是明白了那日她在牢中所言的意思。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春妮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眾人以為她是因為當日一葉眉的事對我懷恨在心前來報復,自食惡果命喪毒酒之下。我知道其中緣由,卻是替她辯解不得。她和家人的關系似乎很是薄涼,尸體送回去之后被嫌棄不光彩又給丟了出來,最后被人用一張草席裹著棄在一旁。
她的死卻成了我的轉機,我因禍得福從牢里被放了出來。
春妮不是我親手所殺卻是間接因我而死,得了這樣的結局委實可憐,我覺得對不住她,于是做了該做的事,給她收尸入殮,也算是了了姐妹情誼。
她下葬那天下雪了,洋洋灑灑的雪花像鵝毛一樣。
我站在她的墓前,把她最愛的那件碎花衣裳放了上去,我說:“春妮姐好走,看到一葉眉那渾蛋,記得抽他一百八十鞭子,誰讓他坑你!”我剛說完,身后傳來一陣嗤笑,和眼前這悲悲戚戚的場景極不相符。
這種場景還笑得出,誰這么不懂事?我心中不滿,扭過頭去,卻見楊二少撐著傘,穿著鳳羽大氅站在身后。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他的身上卻是紅藍色彩,異常鮮亮,好似一只愛炫耀的公孔雀。
“很好笑嗎?”我就猜到是他。
“你應該說,春妮,記得下輩子千萬別遇到倒霉的凌笑笑。”他緩緩向前走來,幫我擋住風雪。
他用手拍了拍我腦袋上的積雪,“葬也葬完了,話也說完了,該回去了吧?”
“回去,回哪兒?”我斜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往后退兩步保持距離。他就是個災星,誰沾上誰倒霉,春妮這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都被他害死了,我怕了他。
“怎么,在生氣?撒嬌?”他望著天空頓了頓,笑了,“還是要我抱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