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推開門,王妃小鳥依人地靠在聶荊肩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好似掉進了苦海。見到我后,她猛然抽身,就只不斷用帕子擦著眼淚,那嬌弱模樣真是我見猶憐。聶荊卻和她截然不同,只是很平常地掃了我一眼,沖著她笑了笑。
我隱約覺得不妙,一把將聶荊給拽了出來。
聶荊這死孩子天性單純,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什么女人。王妃姐姐那狐媚模樣,加上她和那劉正弘的風流韻事,一下子教我不放心起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師弟,好姑娘有的是。”
他掛著一絲笑容,定定地看著我,一臉認真地說:“師姐,可是,我喜歡的只有一人……”
我一想壞了,這才一個晚上就喜歡上了。我忙正色道:“可是,她德行不端!”
聶荊無動于衷,辯解道:“她在我心目中是個好女子。”
“她心有所屬!”
聶荊瞪大了眼睛,眸光閃爍,看了我很久。
我想這一下行了吧,稍稍松了口氣,卻沒想到這死孩子接著說道:“那我等,等到她回心轉意!”
再一次嚴重受傷。于是,我懂得了對牛彈琴的悲哀。這孩子怎么就一點都不體諒我的苦心呢?無藥可救!
四目相顧無言。
忽然一陣腳步聲,我扭頭看去。師父從遠處走來,手中抓著一張紙,臉色陰沉,如臨大敵。
“都在?正好,都給我進來!”走至我們面前,他頓了一頓,冷著臉就進了屋子。
極少見師父有這樣的表情,我和聶荊不敢怠慢,急忙跟去。只是我不太懂,他怎么就一頭扎進了關王妃姐姐的房間了呢?
師父一進門,便將手中的紙擲在桌上。紙展開,卻是一張通緝令。
“江洋大盜凌飛燕綁架鄭王府小王妃,現懸賞一萬兩黃金緝拿綁匪歸案,如有將綁匪就地正法者,另附五千兩白銀。”上面附著我的畫像。
嘖嘖,這小王爺還真是舍得,看來我凌飛燕也價值不菲嘛。不過他那句就地正法是什么意思?
我尚在尋思,師父開口大喝道:“到底是去薛家還是去鄭王府了?”
事到如今,再也瞞不過,我囁嚅地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等著師父責罰。萬萬沒料到他立馬號啕大哭,一時哭得我和聶荊手足無措,連那低泣不斷的王妃姐姐都是一臉好奇。
“我說我怎么就噩夢連連,死在路邊都沒人收尸。你們翅膀硬了,越發有出息了,敢不將我這個師父放在眼里了……”
“不就是通緝令嗎,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師父你太小題大做了吧!”我看了兩眼,抬手一扯,通緝令瞬間被撕成了兩半。
師父勃然大怒,猛地搶過我手上的半張,指著就地正法四字死命地敲著桌子。
我嗤笑,“師父啊,這詞你遇到過無數遍了吧?”話音未落,忽然嗖的一聲響,一支箭穿破門板,深深地釘在了木樁上,箭尾的羽毛還在輕顫。
這一刻,我再也笑不出來了。師父和聶荊全神貫注地盯著外面,王妃姐姐臉色煞白煞白,死拽著衣袖不敢出聲,陡然失控地驚呼道:“是趙玄息,是趙玄息,他要我死,他要我死……”
多半做了虧心事的人反應都比常人快些。我甚是體諒地掃了王妃姐姐一眼,卻見師父捏著她的腮幫子正將什么塞入她口中。往下一看,師父正光著腳丫子。我打心底里同情起王妃姐姐來,師父這幾百年都舍不得洗的腳丫子呀……
“叫這么大聲,想死嗎?”
王妃姐姐翻著白眼,已快找不著眼珠,更不用說回話了,我尋思她就要背過氣去。
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屋外步調整齊,有些許透光的窗紙映出模糊搖動的暗影。
嗖嗖!兩聲銳響當先,無數箭鏃飛蝗落雨般射入。聶荊眼疾手快,抱著我倒在地上,滾向桌邊,師父則拉下王妃姐姐,一腳踹倒桌子,藏于其后。
嗖嗖!錚錚!噼里啪啦!霎時聲響似翻炒的栗子般炸開,熱鬧無比。我眼瞅著屋內一切什物變成了刺猬,而那飛箭卻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
師父身手敏捷,功夫了得;聶荊得師父真傳,也算是強手。想來我就只有逃跑的本事,萬一再來人,我肯定是頂不住的,偏生那不爭氣的肚子忽然咕嚕嚕地響了起來。
我萬分傷感地一手抓著聶荊,一手拽著師父,道:“師父,師弟,萬一我逃不出去,記得春秋二祭,千萬別讓我餓著。”
師父全神貫注地盯著箭雨,聶荊撿著地上的落箭正在發呆,兩人齊刷刷地轉頭,冷不防師父猛地一巴掌拍上我的后腦勺,“死丫頭,你就這么想死嗎?”
師弟卻是好心安慰,拍著我的手背說:“我和師父就是豁出性命,也不會讓你受半點傷的!”
我煞是感動,揉著后腦勺卻又覺得不對。師父有這么說嗎?聶荊也太愛自作主張了吧。好在師父沒聽到,只一門心思關注外面。
風馳電掣,胡亂放了一陣箭,終于停下了。王妃姐姐躲在中央,蜷縮成了一團,身子不斷打戰,整張臉似虛脫了般毫無血色。
“停下了?”我聽到外面沒有動靜,小聲地問了一句。
頓了一頓,聶荊從桌底探出頭道:“不像是江湖人士。”
“你怎么知道?”
“看這箭鏃的做工、質地,江湖人士一般不會用。”聶荊說著,將箭遞到了我手中。對這些兵器我沒有研究,看了半天也沒覺得和別的箭有什么區別,他說得含糊,我也沒大聽懂。
半刻不到的工夫,砰的一聲,大門便被人踹開。我站起一看,門外擁進來十數個大漢,且個個手操大刀。
停了箭雨接著就是刀陣,我仿若看到了那個戾氣十足,陰晴難辨的鄭小王爺趙玄息。坐等被砍,我還沒那么笨,我笑著沖那幫殺手招了招手,好心問道:“忙了這大半天,兄弟們累不累……”
我話沒說完,一人掏出飛刀便射,驚得我又縮回了桌子后面。
“師弟,他們是玩真的!”我很受傷地拉著聶荊,發現聶荊不理我,再一偏腦袋,發現王妃姐姐死死拽著他的胳膊,直將他當做了救命稻草。
驚魂未定之間,桌子被師父踢了出去,在空中被人一頓亂砍,頓時四分五裂,木屑亂飛。失了庇護,只得肉搏,刀劍撞擊聲,搏斗喊殺聲,屋內頓時好似一鍋燒開的粥,沸騰得異常熱鬧。
這群人非同尋常,招招狠毒,出手便是殺招。王妃姐姐死拽著聶荊,他自顧不暇。我識相地躲在師父身后,在他打得歡暢時幫忙踹一腳,捶一拳。然而,打了一陣,我和師父這邊的人卻越來越少,人都奔聶荊而去了。
聶荊功夫雖好,卻帶了個大累贅,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忽有一人飛身踩上墻壁借力,舉起大刀直斬向王妃。聶荊縱身去迎,卻不承想只是誘敵,旁側又是一人砍來。我急得大叫,卻不及師父身手敏捷。聲音剛出,他便已和那人交上了手。
他們護著王妃姐姐,我也想著王妃姐姐,眼前打得紛繁雜亂,身后卻突如其來地吹來一陣陰風。
不經意間我一轉頭,大刀已迫近眉間,縱是輕功了得也來不及逃跑了。
我驚得頭皮發麻,瞪大兩眼。在千鈞一發之際,當一聲脆響,眼前的刀子斷成兩截,速度之快只在眨眼之間。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心下卻甚是好奇,師父和聶荊與人纏斗無暇顧我,這斷刀是……
思忖之間,門外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群官兵模樣的人舉著弓箭一字排開,將小屋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一陣詫異,卻見著門外一人搖扇而來,黑袍上的金蟒在晨光下熠熠生輝,炫目非常。來人優哉游哉的神色與這滿屋子的劍拔弩張毫不相符。
啪,啪,啪!他合起扇子敲著掌心向內走來,眉間盡是不可一世的高傲之色。
又見箭陣,又見小王爺,我一陣腿軟,欲哭無淚。
“誰也不準亂動,給我放下兵器!”有人一聲呼喝,弓箭手們便從各個方位對準了我們。
這陣勢,縱使有三頭六臂怕也是跑不出去。大漢們面面相覷,極不情愿地緩緩放下了刀子。師父、聶荊、王妃姐姐三個人頓了一頓,緩緩向我這邊退來。
我摸著下巴打量著小王爺,剛才的箭不是他放的嗎?這又是哪一出啊?
“凌姑娘,你是不是該謝謝本王的救命之恩?”飛揚跋扈的小王爺在我身邊繞了一圈,居高臨下地看我,有些輕視的意味。
我心下不服,很想爭辯,再一看他食指上缺失的鐵環,當即停了下來。曾聽聞鄭小王爺最擅長的便是用指環做暗器,莫不是真的?那剛才的斷刀……
“不說也沒關系,本王相信你很快便會服軟!”他牽動了一下唇角,嘩的一聲打開折扇,向王妃姐姐走去。
王妃姐姐見了他如見了大敵,一臉的惱怒憤恨,所有的情緒都寫在了臉上,她失控地指責:“趙玄息,你好狠,你竟然要殺我……”
小王爺笑而不語,全然似聽到了笑話,頓了一頓,又踱步至一旁的一個大漢前,突然扇子一合,指著那人的臉道:“王妃,你可認識此人?”
小王妃沉默不語,只是遲疑地看著那人。
小王爺忽然一聲大笑,將扇子擋在唇邊,緩緩道:“你說本王要殺你?王妃,你該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本王的人,還是你柳家的人!”
小王妃姓柳,刑部侍郎柳懷棕的女兒,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只是,小王爺這么一說,原本看似簡單的情殺事件變得有些復雜,柳家人緣何要殺害自己家的女兒呢?
小王妃娥眉深鎖,目光下垂,神情有了一刻呆滯,好似被人點了穴一般不能動彈。
小王爺卻是漫不經心地用扇子點上了那大漢的肩頭,緩緩移動,至他下頜喉結處猛地一點,冷聲問:“到底是誰指使你來的?本王的通緝令只說可以就地處決飛賊凌飛燕,卻沒有說可以處決王妃……”
有一些東西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便好似小王爺的威懾力。縱然他還是不慌不忙地說話,面部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可那冷銳的目光就是叫人心里發寒。
那人沉默了一刻,搖了搖頭。小王爺一陣輕笑,笑容未收,扇子一開便向那人左臉扇去。那人吃疼地側過頭,這才抬起,右臉又是同樣挨了一下,霎時整張臉鮮血淋漓,血肉模糊,而小王爺的扇子又再度移至了那人頜下。
“是誰?”他再問。
那人頓了頓,似在考慮,嘴唇翕動了兩下。卻不承想小王爺手腕一抖,那人便已是瞳孔放大,目光呆滯,頃刻倒在地上。
小王妃驚得尖叫,我又是感到一陣驚訝,出手太毒辣了。
殺完一個,小王爺又踱步至另一個大漢身旁。那人緊張地往后挪步似想逃離,掃視四周,口中一直念叨:“我不知道,不知道……”
扇子一揮,血光四濺,又結束一條人命。
其余人已被嚇到,想是不能坐以待斃,便如飛蝗乍起群攻而來。卻只見小王爺從容接招,身影形似鬼魅,不消須臾連殺了三人,再一轉身,身后之人已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下,“柳大人說,小姐和表少爺的私情會妨礙到他的前程、攝政王的大事,不能容!”
“王妃,你可曾聽清楚?”小王爺面帶笑容地轉頭看小王妃,小王妃已形如雕塑,只有眼淚簌簌往下掉。
小王爺一笑,轉手將扇子一揮,從后飛過又回到他手中,而那人已僵直倒地。
“貪生怕死,死不足惜!”
短短的一刻,拿了六條人命,而殺人者卻淡定從容,好似全然與他無關。我頭皮一陣一陣發麻,想到了師父之前的警告還有聶荊的推斷,這小王爺的心著實比毒蛇還毒。
小王妃沒再和小王爺對抗,虛軟無力地任由小王爺的人將她扶了出去。小王爺沒有為難師父和聶荊,也將他們請了出去,只單獨留下了我。
我有暈血癥,此刻只覺得頭重腳輕兩眼冒星星。為了不讓別人看了笑話,我硬掐著手掌心愣是堅持住不倒下,鼓起勇氣湊了上去。師父說過,敵人越是來得兇猛,我們就越是要鎮定。
我說:“小王爺,能不能先賞口飯吃,我餓了。”
他微微挑眉,看怪物似的看著我。
“呃……大魚大肉就免了,太膩。來點燕窩魚翅鮑魚吧!”我摸了摸肚皮,反正也快要死了,好歹也要好好犒勞它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滿目鄙夷,鼻子里哼出了一聲,“你倒是不挑剔!”
“小王爺您那么有錢,不會吝嗇滿足我這點最后的小心愿吧?”事到如今,我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走到他身旁一手攬在他肩頭,死活賴上了,“您若換成熊掌海參,我也不嫌棄。”
小王爺側頭看著我,眸光一下暗不見底,又一下如月光浮出湖面,清亮透徹。他用扇子挑開我放于他肩頭的胳膊,笑道:“凌飛燕,我發現你真是不知死活!”
我訕笑,不否認,想那么多還有什么樂趣。
“你怎么不問本王單獨留你下來做什么?”
我是想問來著,眼瞅著都快要被砍腦袋了,問了也無用處。他既然主動,我也不妨問問,“為什么?”
他笑道:“你到王府可是為了尚陽劍?”
我點頭,重要的是劍,什么劍不是重點。
“打個賭如何?”
“賭什么?”
“尚陽劍本王放在身邊,給你三天時間,如你能從本王身邊偷走,本王答應將你所犯下的所有案子,包括你師父和師弟的案子抹干凈,當從未發生過。”
乍一聽,我有些興奮,如若能這樣當然是好,只是……
“如果我不能呢?”
“你,你師父,你師弟的下場便如同他們。”說話間,他指了指地上的尸體,唇邊微揚,滿臉邪氣。我驀地一陣哆嗦。
這是一樁沒有選擇的交易,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然而這其中的緣由我卻渾然不知。我雖好奇心極強,卻也不敢胡亂發問,只好托腮沉思,思來想去,今日這一出我還是不甚清楚。我忍不住問小王爺道:“小王爺,您是怎么找到我和小王妃的?”
小王爺倒也不隱瞞,由袖間掏出一張告示。我展開一看,發現這是一張補充告示,大致內容是誰發現了我的行蹤并告發,在就地正法的基礎上再加一千兩賞金。
想來是有人發現了我的行蹤,然后跑到王府告密。可是他怎么就來得這么巧,正好在柳家人要下殺手之時呢?
“那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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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預先放出了消息,為的就是甕中捉鱉。這與你無關,你無須多問。”
我吐了吐舌頭,干笑了一聲,暗暗罵道:真是陰險。
他轉眸望了一眼門外,合起扇子,“走吧,不是要吃燕窩魚翅嗎,本王請你去醉云樓。”言罷,他緩緩向前,推開了門。
我隨即跟了上去,忽然覺得,這小王爺也不完全是那么壞嘛,至少,他不小氣!
小王爺不曾為難我,還帶我吃了頓好的。師父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斷追問我緣由。因為和小王爺的約定,我沒提打賭的事情,只告訴他小王爺欠了我個人情,故而格外照顧。師父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第二天一大早便拿出了三個包袱,讓我們跟他去江南。
江南,值得深思的地方。師父要去江南,更值得深思。
據說師父原籍姑蘇,年輕時也曾是名動一方的才子,儀表堂堂,風華正茂。這世上哪有才子不風流?師父自然也不例外。他生得英俊,名聲又響,還極善艷詞,當年一曲《后庭花》引得滿城騷動,無數女子芳心暗許,非他不嫁。他卻獨獨看上了艷名遠播的長樂坊名妓花嫣然。而這花嫣然更是個厲害角色,師父為了她一擲千金,她倒是好,看上了對街油坊賣油的窮小子。某日,她讓師父準備好銀子贖她,師父便也照著做了。卻沒想到,小轎抬到半路,她跟著賣油郎私奔了,師父平白無故地成了冤大頭。
人財兩空,聲名受損,師父那脆弱的小心肝頃刻碎裂,傷心欲絕,指天發誓再也不回去,再也不信什么情啊愛啊。現在讓我們跟著回江南,莫不是吃錯藥了?
我拎起包袱又放了下去,問道:“師父,去江南?姑蘇嗎?你的花姑娘難道嫌棄了賣油郎,要和你重歸于好?”
冷不防師父啪的一聲拍上我的后腦勺,瞪眼道:“花姑娘,什么花姑娘?”
挨打的我很不服氣,趕忙躲遠了些,歪著腦袋接著說:“不就是那個什么花嫣然、草青青。師父,你不是經常做夢都在喊這個名字嗎?”
師父一邊嘴角抽動,臉上一陣陰晴不定,陡然一只鞋子徑直飛來。我腳底抹油趕快跑,恰迎面遇上了剛進門的聶荊,“師弟,幫我擋著。”我一把將他拉過,并推向了師父。
聶荊從小到大就這點好,我讓他干什么他從來不多問。但聽得身后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我已跑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