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少這次回來不黏著我了,搞了近一個月的慶功宴。我就見了他三回,連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都不當我是自己人。因為他的冷落,下人們都認為我是失寵的嬪妃翻身艱難,對我的照顧也都怠慢了下來。
楊二少一把我晾著,我就更閑了。以往走哪兒都一大群人跟著,而今我便是跑遍了楊府也不見得有人在意。沒什么事情可做,我在院子里閑逛,這就聽到幾個小廝在議論,說楊二少又去漫香樓找解語去了。解語是揚州城中最大的青樓漫香樓的花魁,聽說人美,溫柔,而且善解人意。
抑郁了那么久,這倒是一個好消息。反正楊二少對我也不熱乎了,看著我的人也不把我當一回事兒了,似乎這楊府和我的緣分也該到盡頭了。
一番思量,傍晚時分我找來了駕車的小廝。在楊家,我還不敢提我要跑這事,只對小廝說我要出去。雖說最近楊二少對我冷落了不少,不過我做廚娘那會兒還積攢了些人脈。那小廝也是個好人,聽我這么一說以為我是想去捉奸,直勸我鎮定。我原沒想到這個,他這一提醒倒是給我找了個好借口。我立馬用手捂著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楊二少薄情寡義,拋下我們母子去尋歡作樂。那小哥很是熱心,一拍大腿就駕來了馬車,答應帶我去找人。
于是,馬車上了道,我們往漫香樓去了。去漫香樓不是我的本意,在馬車里,我用隨身帶的銀子擺著揚州的街道地形,考慮逃跑的路線,一邊做著準備工作一邊看著車外情況。一個失神再看的時候,馬車卻停了下來,而周遭一片喧囂。
呀,怎么停了?
我詫異地看著外面不甚熟悉的景物,往來的行人,忽地一聲大叫:“糟糕!”
研究地形時我太投入,一個不留神就到漫香樓了。駕車的小哥下了馬,從前面繞了過來。
“少夫人,到漫香樓了。”他對我說。
我無語,很是哀怨地盯著他看了又看。
“二少爺應該就在里面,您看是……”小哥朝著右邊瞟了瞟,一臉認真地征求著我的意見,還不忘卷了卷衣袖,好像要和人打架一樣。
這一下我騎虎難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話都說出去了豈有收回的道理,我怔了一怔,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漫香樓一直只接待男客,像我這樣的女人還挺著大肚子去的怕還是頭一遭。我一下車就引來了無數的目光。好在我也是見過世面的,這等場面還是小意思。我很是大方地掃視了一圈眾人,富態地挺著大肚子走了進去。
茶樓酒樓的規矩,臨門迎客的小兒都是一聲吆喝:“有客到……”隨即,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迎了上來。也不知她看人沒有,開口便道:“這位大爺,里面請……”一走到我跟前,她猛地將接下來的話給吞了下去,瞪大了眼睛,目光轉向了我的肚子。
唉,又是一個少見多怪的!
我輕咳了一聲,一手托著腰往前走去,裝作不在意,說道:“聽說你們這兒有個叫解語的,是不是?”登門要有個名目,我這毫無準備的也只能用她來頂上了。
那女人倒也有趣,遲疑了一下怪異地收回了部分笑容,“這位夫人,還真是不好意思,咱們樓里不接待女客!”不知道她臉上涂抹了多少脂粉,全浮在臉上,愣是被眼角的魚尾紋擠出了條條溝壑。濃重的脂粉香氣熏得我呼吸都不順暢。
老女人不給面子,帶我來的小哥也就失去了耐性。他厭惡地瞥了眼那老女人,在我耳邊說道:“少夫人,廢話少說,上樓找人便是!”
“呃……上樓找……”
這小哥還真是唯恐天下不夠亂的主,真鬧了,楊二少的面子豈能好看,我豈能有好果子吃?我嘴角抽了抽,沒理他。
那老女人聽了這話倒是不樂意了,黑下臉來問他:“這位小哥,當我漫香樓是什么地方?”
“不就是做皮肉生意的破爛堂子嗎?有什么了不起!”
“你說什么……”
原本好好說話,這兩人愣是拌嘴拌到了吹胡子瞪眼,就差打起來。我無心鬧事,搞成這樣實在讓我很頭大。以防萬一,我只得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好了好了,別吵了。我們今日是專程拜訪解語姑娘的,麻煩行個方便。”
錢是我準備來跑路的,此時也只能用來救急了。我取出一張銀票塞到了那老女人手中,將她和那小哥分開來。
那女人倒是個見錢眼開的人,瞅著銀票便兩眼放了光。可聽說我找解語,頓了一頓,又開始扯嘴角,“要見解語怕是有些為難啊……她有客……”
“有客……”什么意思?難道是楊二少?
我笑了笑,道:“要不這樣,我就在這兒等著,她忙完了讓她來見我,可好?”
“呃……”老女人遲疑了一下,道,“那你可得久等了。”說著,她讓人招呼著我們便離開了。
天色將黑,一般的青樓里面都會有些唱曲的,跳舞的表演。我沒事干便坐在那里看著打發時間,坐了一刻,忽地來了一個小姑娘在我耳邊嘀咕了幾聲,說上面有貴客請我。
我很是詫異,盯著閣樓看了半晌。今日來只是意外,揚州城也沒太多熟人,請我的人是誰?
在那小姑娘的引路之下,我跟了上去。人家主人不愿見隨我而來的小哥,他便留在了樓下。
推門進去,屋內無人,有人給我斟上了茶,叫我耐心等著。我雖是好奇,卻也不甚心急,點了點頭,邊優哉游哉地看著這別具一格的屋子邊喝著茶。
我坐了一刻,緩緩從八仙繡屏后走出了一個人。臉戴面具,黑衣束發,腰間佩著玉帶,看著很是神秘。
咦,說是有人要見我,難道要見我的人是他?可看他那又不說話,又沒動靜的樣子,我又遲疑了。
“呃……不好意思啊……是我走錯門了,還是你不該在這里……”最好的試探方法便是如此了。我訕訕一笑,然后看著他。
那人沒有說話,頓了一頓向前走來。
沒反應?沒聽清?我頓了一頓,又問:“呃……那是我出去,還是你出去……”
他還是那樣,只是一步一步向前。
難道,真的是我走錯門了?我怔了怔,掉過頭就去拉門。身后的他卻開了口,“怎么,你不認識我了嗎?”
“啊?”聽到這話,我又轉過了身。他的聲音有點低沉,語調也有些冷,不過我卻聽著很熟悉。許久不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倒是很好聽。我撓了撓頭,沒懂他什么意思。
“還是有了他,你把我忘了?”他猛地一頓,便深深地看著我。即便戴著面具,但眼底那抹幽深的光芒還是掩藏不住。
我又是一怔,盯著他不敢移目。這質問的口氣怎么這么像那個人,我不是幻聽了吧?
“呵呵,呵呵呵……”我一陣傻笑,往后退了退,只覺得不對勁,大有一種上錯山遇到狼的感覺。
“抑或你在怨我不肯與你相見?”他一個快步上前雙手扼住了我的肩頭,直接將我拽起。
見什么見,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瞅著他那苦大仇深的眼神,我又是一陣遲疑。猶豫了一刻,我大起膽子伸手去拿他的面具。面具揭開,我陡然一怔,被他那刺眼的目光閃到了眼睛。
媽呀,真的假的?迅速地,我猛地揪了自己一把,好疼!
意識到不是幻覺,我又抬手沖著那人腮幫子捏了捏。
軟的,有溫度的。
天哪,竟然是活的……
日思夜想,時時牽掛,待到真的看到了人,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兩人對視了良久。我腦子卻是轉個不停,他怎么就冒出來了,還是這么莫名其妙。遲疑了許久,我先開了口,“你,真的是人吧?”
原本有些喜意的臉立馬黑了下來,小王爺很是不痛快地瞪著我,“有時候真想掐死你!”
什么什么?又掐?見了面第一句不是該說我想你,或者孩子他娘,你想我了沒嗎?竟然兇巴巴的,還真是符合他小王爺的性格。
“你是從天上掉下的,還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聲不響地就出來了?”我頓了一頓,先問重點。
“是意外,又不是意外。”他故作深沉地頓了一頓,只是盯著我隆起的小腹,眼睛發直。
看出我的不耐煩,他又解釋道:“原本打算解決了楊修齊再去楊府接你出來,現在你自己來了,可以不用那么麻煩了。”
呀,真是了不得,您老還牽掛著我哪!我還真是誤打誤撞來對了!
我眼珠子轉了轉,思忖著到底要不要相信,于是想到那晚上楊修齊對我說的。真是,還當我是猴子耍呢?我說:“謝謝,不用了,你來找我,兒子也不跟你姓,他是我的!”我摸了摸肚皮,很不客氣地轉過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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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他陡然一怔,上前一把拽住了我胳膊,瞪著大眼睛看我肚皮。
大哥,你想干什么?我驚恐地看著他,身子往后傾了傾。他只是看著,卻無其他動作,我這才安下心來。我嘴角抽動了兩下,道:“沒什么事,我說,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不回答,我也沒耐心等,這就伸手去拉門板。砰的一聲門被猛地關上,我被拽得一個轉身被壓在了門板邊。
“話沒說清楚你想到哪兒去?孩子……是不是我的?”他殷切地看著我的眼睛,毫不掩飾他的激動。
您老人家大的都不要,現在又為什么要糾結小的?我有些頭大,看了看他道:“孩子是我的,和你無關!”
他眸光波動,似沒有聽到,“是你和楊修齊的?”
我都說了與他無關,干什么要往楊二少身上扯?我有些惱怒,強調道:“我再說一遍,是我的!”
他譏誚地笑了,緩緩看我,“你一個人能懷孕,能有孩子?”
你倒是會抓重點,就知道我會無語。我憤憤地瞪著眼睛,想要罵人可又罵不出來。
看了我一刻,他又自嘲地笑了,“飛燕,是不是我今日不比往日,連你也要嫌棄我?”
“啊?”什么嫌棄,什么今日不比往日,他在說些什么?我懶得看他發瘋,很不在意地扭過了腦袋,“麻煩你話說清楚點,我聽不懂。”
“是嗎?楊修齊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他干的好事?”
“啥?”什么好事?
“知道為什么我差點死嗎?都是拜你那好夫君楊修齊所賜。”
“啊?他對你怎么了?”
“亭州一戰,楊修齊早起殺心。他在城中設下陷阱誘我前去攻城,而后將我騙至懸崖推了下去。上天眷顧我,不讓我死,我活了下來就是為了等待有一日向他討回我失去的東西……”
我一怔,腦袋有些暈。我說:“就算楊修齊暗算你,可對外宣布這個消息的是小皇帝啊,你既然沒死,為什么不回京城說明呢?”
“說明?”他搖了搖頭,“皇帝是個小人,原本就忌憚我爹戰功顯赫,對我們趙家很是提防,而今秦佑之被拿下又是我一手策劃的,他更是忌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只不過借助了楊修齊的手鏟除了一個心腹之患。”
真陰險,虧我還覺得小皇帝整日笑嘻嘻的,傻乎乎的,是個好人呢!如此說來,這朝堂之上還能有幾個人是清清白白的?
聽得出神,一下子都把我正在生氣這檔子事給忘了。我怔了怔,看到他還在盯著我的小腹出神,便不理睬地去拉門。
“你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松手!”
“我不松呢?”
“我就叫人來了!”我甩著他的手臂,可是甩不掉,動都不好動。
“你是不是在怨當日我就那么放你和秦佑之走了?”一下子想到了重點,他鄭重地問我。
我扭過頭,還是不愿理他。
他深嘆了一聲松開了我,開始動手解腰帶,“看了這些之后你還這么認為,我也無話可說。”
啊?一看他那個動作,我羞得兩手捂臉,臉上似著火了般燒到了脖子根。拜托,大哥,雖說現在天已經黑了,可我是孕婦,都快要生產的孕婦啊,你怎么能……
“這些我從不示人,也只讓你知道……”
衣裳一件件落下,體形一點點顯露。我從指縫間偷偷看去,只一眼,便怔住了。健碩的身體之上橫豎交錯,無數傷痕交織,像是蟲子趴著,新的舊的,有些還未脫去黑色的痂,觸目驚心,讓人難以想象。
我吃了一驚,指著他都不知怎么開口。
他卻不在意地緩緩一笑,說道:“留下你,這些傷就在你身上。秦佑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對付我的機會。可如果你不幫我把消息傳遞出去,那么你我都會死!”他無奈地望著房梁頂吸了一口氣,“我利用了你。給你的翡翠葫蘆事實上是和楊修齊約定起兵的信物,我本想讓暗衛送出去,卻沒想到你會突然到了王府。比起暗衛來,由你送去更為安全。而且,你在楊修齊身邊也不會有危險。”
你這也算理由?怎么我還是覺得說不通呢?不過說歸說,您老能先把衣裳穿好嗎?我瞅著好難受。我一手遮著眼睛,一手吃力地在地上撿起一件衣裳丟了過去。
“先把衣服穿上吧,別叫人來了以為我和你有什么。”
“那我們之間沒什么嗎?”他頓了一頓,一把拽開了我那遮著眼睛的手,逼我正視他。
“別耍流氓,我叫啦!”以為這樣就算了嗎?我可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人。
“這是我的地方,你以為叫了會有人理你?”他譏誚一笑,額頭抵著我的額頭,眼底竟有了寵溺之色。
小看我,試試看啊。我白了他一眼,便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救命啊……非禮啊……”
我叫得大聲,他卻看得開心,不似楊二少一貫逗我時那種看戲的狀態,倒似家長看孩子。我叫了兩聲覺得無趣,便乖乖地閉上嘴。
“怎么?認輸了?”
“我叫累了,決定休息!”我推開他,往桌子邊走去。冷不防砰的一聲響,門板便開了。
瞅著那搖晃的門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我不是真把人給叫來了吧?再看小王爺,他竟也是一臉驚訝。
忽然,一個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丟了進來,緊接著門外便擁進來了一群人。
“別來無恙,老朋友!我是該叫你小王爺呢,還是趙老板?”人未至聲先到,在那一群人之后,有個大笑著念叨了一聲,便緩緩地走了進來。
他一出現,我盯著他看了看,又盯著小王爺看了看,其余人瞬間都成了浮云。
“怎么是你?”楊二少盯著我看了看,閉了閉眼睛睜開之后再盯著我看,蹙著眉頭來了這么一句。
這情形我有些說不清楚。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小王爺,訕笑道:“你來找他啊?”
只那一刻楊二少的眼睛瞇了起來,瞅著小王爺和我,眼底滿是玩味,“夫人,艷福不淺啊!”
這話說的,哪里來的艷福……
我微微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得了,小王爺衣衫不整的。再回頭一看楊二少,瞅著他那陰森森的目光,頓有一股子涼意直沖腦門。
“我只是來逛逛……來看看美人……聽聽小曲……然后……”我手在空中胡亂地一陣比畫,可似乎比畫來比畫去都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我頓了一頓,干脆也不客氣了,擺出了臉色道:“是啊,怎么也比不上你,享齊人之福呢!”
楊二少臉色冷了冷,卻是笑得更為詭異了。
那趴地不起的女子緩緩地撐著爬起,忽地叫了起來,“小王爺,楊修齊他早有準備,云棠被抓了,他背叛了我們……”她的臉上已經失了血色,嘴角上沾著血跡,唇色發紫好似中了毒。
小王爺面無表情地手臂一抬,只看著楊二少道:“你認為你抓得住我嗎?”
楊二少揚起眉毛很是不屑,“我原打算玩玩就算,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要你的命!”他手臂一伸,便指了過去。
這二人劍拔弩張,處在中間地帶,我瞅著兩邊著實感覺到危機。就我所在的位置而言,無論他們誰先動手,我肯定第一個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