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去,我跟著武滔又回到了山上。其實本來武滔是不打算帶我回去的,是我一再堅持。當然,這個堅持的法子有點極端,我用小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寫下了悔過書,悔過他逼我出走,害得我被小王爺抓住受盡折磨。本來我也威脅不到他,只是他覺得這東西寫了丟人,叫人看見他臉上掛不住,于是就這么被我脅迫,最終妥協(xié)了。
回到山上,眾兄弟見到我都是一怔,雖是歡迎卻一個個笑得有些耐人尋味。我知道他們還是不歡迎我回來,不過也無所謂了,最反對我的人都被我降服了,他們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武滔這次回來,二表妹變得疑神疑鬼,老在問我他在山下做了什么,有沒有見什么人。其實我不太明白她在懷疑什么,只是憑著記憶隨口道:“人沒見到,絲帕倒是見著一條,繡著梅花,給你的吧?”
聽完,二表妹什么都不說黑著臉便走了。當晚她房中一宿動蕩,乒乒乓乓聲持續(xù)到天明。
一大早,武滔就鼻青臉腫地來找我,問我什么意思。
我很是詫異,卻不知如何作答。
“絲帕……明明……”他顫抖著指著我欲言又止,卻是憤憤地不想提起。
絲帕?我微微一怔,恍然想起了二表妹的問話,從懷里掏出了那封悔過書來。昨日我們從小王爺?shù)氖种刑用摚盐乙粋€人丟在荒地不打算管我。我被逼無奈之下拿著小刀子逼他寫下了悔過書,因為沒有紙筆,我就割破了他的手指,搶了他懷中的帕子。難道是為這事?
二表妹從小愛用暴力,看他鼻青臉腫,想來被折磨得不輕,我同情起他來。我說:“小武,我去給你解釋?”
“解釋就算了,你解釋,越解釋越亂!”他深感吃力地嘆了口氣,捂著被打腫的左眼。
“放心,大表姐不在,二表妹只聽我的,放心!”對付別人我不在行,對付二表妹我還是有那么些本事,我拍了拍胸脯保證道。說完,我便拿著悔過書跑到了二表妹房中,打算把這些日子的經(jīng)歷仔仔細細給她講述一番。然而,我愣是沒料到這孩子脾氣太過火暴,又太講義氣,我只提到被大家轟下山去,被小王爺擒住,她便氣沖沖地沖了出去,一把把武滔揪了回來。
“你對表姐干了什么?”她一本正經(jīng)地質(zhì)問武滔。
武滔心有戚戚然地扭頭看我,訕笑著去扶住他大腹便便的老婆,“她大活人一個,我能干什么?”
“好你個武滔,大姐不在,你就在山上耀武揚威了是吧?要趕表姐走,怎么也是大姐趕,什么時候輪到你?”二表妹一把揪住武滔的耳朵,惡狠狠地罵著。
“不是我,是老金……”武滔吃疼地皺著眉頭,想掙扎又怕動了二表妹的肚子,邊躲邊道,“是他們說……不是我……不是我……”
我的本意是來勸架,倒把這小兩口搞得打起來了,我很是無奈地退到一旁看著。看熱鬧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我有些高興不起來,心里頭空蕩蕩的,總感覺少了點什么,這次回來后我就有了這種感覺。我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往外走去。忽然,二表妹一聲大叫,武滔吼了起來,“快,快叫穩(wěn)婆,生了,快生了……”
“啊?”我猛地一驚,盯著他們小兩口看。
武滔打橫抱起了二表妹,急忙催促道:“剛剛動了胎氣,肯定是要生了,快下山找穩(wěn)婆!”
二表妹躺在床上,痛苦地揪住了武滔的衣服不斷打滾,雖是強忍著,可那痛苦的叫聲依舊忍不住。瞅著情況不妙,我應(yīng)了一聲忙往外跑。
提到下山我很矛盾:其一,我對漢北不熟,不知到哪里找穩(wěn)婆去;其二,小王爺和我過不去,他就在山下,萬一被逮住了怎么辦?
我牽了一匹馬,憂心忡忡上了山道。可是,還沒到半路,從外歸來的老金就截住了我的去路。
“為什么不能下山?”我忍不住問他。
他幽幽嘆了一口長氣,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不怕死的,你自己去看吧!”
他這一說我好奇起來,能有什么事情這么嚴重?我騎著馬到了半山腰,手一抖腿一軟差點翻下馬來。
山下,官兵重重圍困,路上都是路障,不見來往行人,只見飛沙揚塵,人數(shù)不斷增加,將山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不得了,封山了,這一下該到哪里找穩(wěn)婆啊?
在這山寨里,除了大表姐就二表妹跟我感情最好,她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理?更何況人人都說產(chǎn)房是女人的戰(zhàn)場,不見刀光劍影的拼殺,卻是一樣的危機四伏。
我回望了一眼山頭,又看了看山下的人影。為了二表妹,我決定拼一拼。咬了咬牙后我在半山腰找了個能和下面喊話的高坡,打算找一個說得上話的談?wù)劇?
我清了清嗓子,嘹亮地開喊:“喂,你們誰是頭兒,我有話要問他!”
官兵大哥們聞聲,全都仰起頭來。
“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山下有幾人對視了一下,也亮開了嗓子,聲音沖開層層阻隔,傳至我耳中。
“有人要生孩子了,你們給找個穩(wěn)婆來!”我一聽有戲分外激動,繼續(xù)喊話。
官兵大哥們愣了一愣,又是對視。看他們又在猶豫,我忙又補充道:“孩子生了給你們發(fā)紅蛋!”
果然,還是紅蛋比較有誘惑力,那回我話的大哥頓了一頓,道:“你等著!”說罷,便退到了馬車旁。
居高臨下,下面的動靜我看得清楚。那大哥頓了一陣之后又撤了回來,不多時,另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隊駕著車往城中去。
下面久久沒了動靜,我不清楚狀況,急得抓耳撓腮。其實喊話本來就沒抱什么希望,只是無計可施之下的胡亂開方。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越等越?jīng)]了耐心。眼瞅著日頭西斜,我回望了一眼山頭,打算先回去再想辦法。忽然,山下又傳來了聲音,“喂,穩(wěn)婆來了,快下來接人!”
一聽到這句,我忙不迭探頭看去。不遠處,兩個官兵領(lǐng)來一個婦人,行至山腳下便盯著上面看,也沒上來的意思。
人來了不往上送,還要我去領(lǐng),言外之意我不是不懂,不就是想抓我嗎?
我不是傻子,這傻事我不會干。一陣猶豫,我只是看著下面的動靜。
那喊話的大哥忒沒耐心,我也就思考了一刻,他便急不可待地催促起來,“你是下來還是不下來,不下來我們把人送走啦!”
“別,別,我來了……”打小我就知道,和官差打交道那就叫做與虎謀皮。當前情況危急,我又沒有準備,此番前去無疑是送羊入虎口,這事不能干。可不去二表妹怎么辦呢?正無計可施之時,腦中靈光一閃,我從地上撿起了一些碎石,用衣服包裹了之后揣在了懷里。
我騎著馬兒下了山,站在山道的入口處等著。不多時,有兩個官兵在前帶路,中間押著一個中年婦人,后面還有兩人,一行五人上了山道。
見到那婦人我便知是穩(wěn)婆了,萬分激動地下了馬。然而,一看到我下了馬,那帶路的便先沖了過來。
“你們想干什么?”我一驚,后退一步怒斥道。
那二人面面相覷了一下,隨后行至的其中一人卻是莞爾一笑,“除了抓你,還能干什么?”
我抬頭一看,卻見那人身穿鎧甲腰佩大刀,便是之前在小王爺?shù)膭e苑里見過的那個劉參將,而他身旁站著的那人卻是讓我噩夢連連的小王爺。
我手撫額頭深感無力。小王爺啊,怎么我走到哪兒你都在呢?
我遲疑之間,那兩人便沖了上來,束縛住了我的兩臂。一下子我緩過神來,急得大叫:“等一下等一下,你們?yōu)槭裁匆ノ遥俊?
劉參將譏誚一笑,答道:“不是你在山上喊話的嗎?不抓你,抓誰?”
“我喊我的,你們可以不理呀!”他這叫強盜邏輯,當我白癡啊!
“那也可以我抓我的,你喊你的呀!”劉參將手臂一揮,就叫人把我拉走。
這叫個什么事啊……
“有人要生孩子,人命關(guān)天,你們不能拉我走的!”我死賴著不往前,無辜地看著劉參將。
劉參將他老人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壓根不在乎地掃了我一眼,道:“不是你生孩子就行!”
蠻不講理的一句話,差點沒把我噎死。
是啊,想來也是。劉參將和我沒交情,他的手下也都聽他的。我瞅了瞅小王爺,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全然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模樣。算起來劉參將和他熟,我也只能從他下手了。
“我有話要跟阿呆說,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我被拖著向前走了兩步,又一聲大叫。
“阿呆……”劉參將遲疑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了指眾人,“你又要耍什么花樣,這里哪來的阿呆?你呆嗎,你呆嗎?”
一聲說罷,眾人哄笑。
跟他們說不通,我有些無奈,偷偷瞥向了小王爺。小王爺最是小氣,稍稍有不恭敬的地方他都能拉下臉來,如此被說,怕也是撐不住的。果不其然,他眉頭蹙了蹙,掃了我一眼,很是不悅地道:“劉參將,先把她放了,看她有什么話要說。”
“啊……”劉參將始料不及,張大了嘴巴。
小王爺掃了一眼他身后的二人,道:“還不放人?”
“放開,放開!”劉參將嘴角抽動了兩下,似乎明白了過來,連忙催促起他的手下來。
得以解脫,我將小王爺拉到了一邊。
小王爺從容不迫地看了看我,道:“什么事,說吧!”
其實吧,對著他我能有什么話說,只不過是……
我從懷里掏出了火折子,從后一把抱住了他,轉(zhuǎn)向了那幾人放聲大喝:“你們都給我讓開,穩(wěn)婆跟我上山!”
那幾人對視了一眼,沒人理會我。
看來他們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又是一聲大喝,“我身上可有炸藥!”
三人又是一陣對視,終于冷下臉來。唯有成為人質(zhì)的小王爺還是那般波瀾不驚,微嘆了一聲,頗有些無奈地往前走去。
那兩個官兵思忖了片刻,卻似還沒覺得這小王爺?shù)氖虑楹退麄冇嘘P(guān),毫不理會地還想朝我身邊來。還是劉參將識時務(wù),盯著小王爺看了許久,大喝一聲,“放人,讓穩(wěn)婆跟她走!”
聞及此言,那倆諂媚的官兵趕忙給那婦人讓出了道,那婦人賊兮兮地瞅了一圈眾人,站到了我身旁。我甚為感激劉參將的睿智,這省了我多少麻煩啊!
得償所愿,我推著小王爺往前,走至馬兒停靠的地方,讓那婦人牽起馬兒往山上先行。我緊隨其后,還不忘再度威脅,“你們別跟來,不然我炸死他!”
小王爺是有身份的人,用他做人質(zhì)也夠分量。劉參將不表態(tài),眾人也只得眼睜睜瞅著我們?nèi)诉h去。
行進了一段我看著身后無人追來,稍稍松了口氣,卻聽得小王爺一聲大笑,“凌飛燕,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啊?”我猛地一驚,遲疑地看著他。他卻是一臉嘲諷,手腕一抬掐住了我那只勒住他脖子的手腕。
“你……”我驚呆了。他竟是輕易就能掰開我的手臂,我還挾持了他一路……
“你真不愧跟了楊修齊那么久,還學(xué)會了用破石頭充炸藥的爛招數(shù)……”
“你……”他按在我手腕上的僅是三指,然而我卻是分毫動彈不得,手臂一點也使不上勁,這一扯,懷里揣的石頭從衣服里掉了出來,灑了一地,讓那不明所以的穩(wěn)婆看得一臉驚奇。
小王爺陰森森地說完這幾句之后,話音陡然一轉(zhuǎn),厲聲問道:“昨晚你燉的,是不是白雪?”
被這一問,我慌忙移開目光不敢對著他。
“白雪你都敢燉,是不是連本王你也想燉了?”他邊大聲質(zhì)問,邊用力一拽。我沒有防備,便被他拽入了懷中。
如果有機會,我當然是想。不過,這話和許多話一樣,只能想不能說。我偷偷抬頭掃了他一眼,只見他咬牙切齒,一臉兇巴巴,就是最常見的那副表情。
見多了這樣的表情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所謂的怕也就只是那么一下,過了也就無所謂了。他還敢兇我,我到今天這步田地還不是拜他所賜,他還有臉來質(zhì)問我。一陣怒火中燒,我直起了腰板兩手叉腰,高高抬起了頭。
“兇什么兇,你狠,你厲害,哪一次不是你帶著一幫人追我一個,有本事你放了我,讓我乖乖跟你走啊!”
小王爺陰陰一笑,冷聲問:“你在激我?”
“就是激你又怎樣?難道不是實話?”
沉默了半晌,他只是看著我。我敢說敢認,還不避諱地看著他。于是眼光交會,仿佛刀光劍影,拼殺陣陣……
那穩(wěn)婆在一旁出了聲,“你們小兩口吵完了沒?”
“誰和他(她)是小兩口?”短暫一瞬,我們同時轉(zhuǎn)頭。
這沒眼力的大媽,看不出來我們兩看相厭嗎?
那大媽頓了頓,笑著湊上前,“我是自己先上山,還是你們倆吵完了再領(lǐng)著我去?”
小王爺瞥了我一眼,不自然地扭過了頭。
我覺得這大媽是吃錯了藥,清了清嗓子就要解釋。卻見小王爺往上山的反方向跨前兩步,冷聲道:“凌飛燕,這一次我便如你所言,就在山下等著,有能耐,你永遠別下山!”說罷,頭也不回地大跨步往前走去。
我抬了抬手想問個明白,手舉在半空許久后又縮了回來。拜托,大哥,你又別扭什么啊?
不懂,不懂,太多的不懂。小王爺?shù)男乃嘉也虏煌福男袨槲乙部床煌浮N抑酪驗榘籽谟浐尬摇?
二表妹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樂壞了武滔,也給這籠罩在封山陰影下的山寨帶來了難得的喜氣。那穩(wěn)婆在山上住了兩夜,第三天還是我送她下山了。臨去前,我遵守當初的承諾,讓她帶著紅蛋下了山。順便給了她一只鴿子,讓她捎給小王爺,叫小王爺不要再跟我過不去。
這么做的動機純粹是為了化解仇怨,可我愣是沒想到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封山日趨嚴密。現(xiàn)在,清風(fēng)山當真成了牢籠一般的地界。臨近年關(guān),窮人家的日子又開始不好過,和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山里頭也變得一樣不好過。那接生大媽是個大嘴巴,一喝酒就多話,那天我和小王爺?shù)氖虑槿凰o捅出來了。我弄來了穩(wěn)婆,弟兄們本來對我稍稍有了些改觀,然而一聽說封山是因我而起,一個個卻又變回原樣,這叫我覺得分外憂傷。
這些天天氣又開始轉(zhuǎn)陰,整日烏云層層,天黑得像要塌下來般。可寨子周圍卻飛來了很多喜鵲,唧唧喳喳地鬧個不停。他們說,喜鵲是來報喜的,寨子里可能要來喜事了。可我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到喜從何來。
直到那一天,楊二少被他們一群不長眼的渾蛋抓上了山,我才深深地意識到,喜這回事跟我是無緣的,我的人生就是一出迭起的悲劇。
“表姐夫,你那招一指乾坤再教教我……”
“小楊,我想到破你棋局的高招了,走走走,再陪我來一局……”
“楊二哥,就一條絲帕,艷娘能懂我什么意思……”
我坐在大堂,一手托著下巴瞅著那被眾人團團圍住的楊二少,著實有嘔血的沖動。楊二少來了一晚上加半天,和我這個在這兒生活了差不多一年的人相比簡直是兩種待遇。除了點小聰明,我實在沒看出他哪里好了,為什么這群人要圍著他團團轉(zhuǎn)。
看他混得有聲有色,我卻這般落魄,極度的心理不平衡使我再也看不下去,沖向前一把拽住他,將他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喂,昨晚你說要幫我解圍的,話沒說完就走了,現(xiàn)在你到底有什么計劃?”
楊二少邪魅一笑,問:“你想知道?”
他的笑容有很多種,但凡是這樣的情況定是又出了壞招。我斜著眼睛瞅著他,不打算答理。
“這里,親一下!”他厚著臉皮地指了指右腮,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頭。
我承認,我的好奇心是有那么些重,尤其是在對付小王爺這件事情上……
我翻著眼皮子想了想,盯著他又看了看。親就親唄,親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只要能擺脫小王爺,怎么樣都成。我咬了咬牙就向他湊了過去,對準了他的腮邊,可萬萬沒想到,在我毫無防備之時,他猛地一扭頭將嘴巴對了上來,和我碰了個正著。
我頓時瞪大了眼,抬手便推他。可他卻似早有預(yù)謀,一把托住我的后腦勺,漸漸啟開了我的唇齒,加深了這個吻。
我一直很討厭別人強迫我做什么,便如我討厭小王爺,而此番楊二少的強吻直讓我心底生厭,反感異常。在我的觀念中,人生來就是需要被尊重的,哪怕是很小的事情。我一直嘲笑讀書人都帶著一股子酸味,但他們講求的止乎于禮,我還是很贊同的。
掙扎無力,我心底卻是惱怒非常。不知不覺間手已抬起,沖著楊二少的臉便要扇去。楊二少卻早有準備,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臂反摟住了我的腰,將我拉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