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花君梧的那幾天,楚溫渢熟悉了鳳酈官員和政務,用三天時間佈置好安防,罷免和提拔了一些官員,頒了詔書,鳳酈十二個州歸屬嵐宸,此後再無鳳酈。
各州刺史在攻打鳳酈時就已確定,隨著大軍的推進,陸續從嵐宸趕來。孟終南和陳紀堂各爲六州巡撫,可監察,可定奪方策。
他們就算再不甘,也不得不佩服楚溫渢的縝密,鳳酈敗得不冤,交到他手裡皇上也能安心。
花歸寧尚在路上,雖爲安樂王,所轄不過樂京及其周邊,而樂京大小事務有樂京刺史打理,他沒有實權,每兩個月各州向他彙報州情,他可提出意見。
楚溫渢和他接觸過幾天,知道他的性子,但後世呢?不如從最開始,不給鳳酈任何造反的機會。
三天後楚軍班師回朝,黑壓壓的楚軍整齊有序,絲毫不見雜亂,楚溫渢一身戎裝立於軍前,威勢凜然,目裡帶著睥睨天下的霸氣。
百官跪於城下相送,四周鴉雀無聲,只有暮江虞突兀地站在那裡。於渚焦急地拉著她,以袖擋嘴,小聲地懇求她。
“娘娘,祖宗,咱別鬧好不好?”暮江虞沒有理他,淡漠地站在那,她昏沉了三天,今日纔有了些精神。
那雙漆黑澄澈,單純得一眼就能望到底,時時帶著醉人神采的眼,像蒙了一層霧氣,彷彿冬天結了冰的河,冰層遮住底下清澈的泉水。
柳潛淵怒視她,想叱喝她,被林驍不動痕跡踢了下,他皺眉看著林驍,林驍像沒事人一樣嚴肅地看向前方。
楚溫渢看了眼她,來的路上他費心思給她養了些肉,不過幾天就消瘦得不成樣子。一身白衣,好像秋天的白蝶,隨時會順風而去,漸漸落在地上沒了生氣。
“起來吧。”他沉著聲,沒有顯露一絲情緒,“謝皇上。”楚溫渢翻身上馬,手一揮,楚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於渚舒了口氣,“祖宗你可嚇死我了。”暮江虞安靜地站著,沒有說話。
孟終南拍拍她肩膀,“去吧,以後別出來亂跑,除了那個傻小子誰……。”
陳紀堂用胳膊撞了他一下,“瞎說什麼,往後打仗外邊不太平,沒有好吃好玩的,想出來過個幾十年再說。”
暮江虞紅著眼點點頭,回頭看了眼樂京華美的宮牆,白綾翻飛裡,花君梧對她笑得恣意,沒了一身沉重和悲傷,比月華還好看。
她心砰砰跳起來,眨眨眼人就沒了,一條白綾脫了柱子,隨著風翩躚飛往遠處,像極了那隻白色的鳳蝶。
她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拽拽兩人的鬍子,笑著把孟終南的鬍子編成麻花。
孟終南嫌棄地拍開她,被她躲了過去,“我走啦,以後再也不出來了,我給你們留了藥方,包你們長命百歲。”
“活那麼久幹什麼,快走快走。”“活得久了纔好去見他呀,跟他說鳳酈盛世,讓他不用擔心,我呀要很晚纔會去找他。”
“行行行,到時候活不到一百歲我砸了你的招牌。”孟終南吹鬍子瞪眼,“我又沒有招牌,你們保重。”
她目不斜視從楚溫渢面前走過,進了旁邊的馬車。孟終南怕她被有心人惦記,無奈讓她跟在楚軍後邊,藉著楚軍的震懾,讓他們不敢亂來。
能護她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吧,一路走官道,但願不會出事。柳潛淵欲出口叫住他們,“大路朝天,柳將軍還能不讓人走了?”孟終南輕蔑地道。
“楚皇麾下若都是柳將軍這般,老夫倒是懷疑楚皇的能力了。”“你!”“退下!”楚溫渢擰眉瞥他一眼,“南方十二州就勞煩兩位大人了。”
孟終南冷哼一聲別過頭,陳紀堂拽著他,“皇上說笑了,先帝遺詔,我等自將竭盡全力。”楚溫渢沒說什麼,點了下頭,騎馬而去。
柳潛淵一臉悶氣,他寒著臉,“一人說你,可以是他的錯,人人說你,人人都錯了?好好想想,朕等著收你兵符。”說完騎馬向前,沒聽他辯解。
柳潛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林驍打趣他,“柳將軍書看了?先生請了?”柳潛淵板著臉,“與你何干!”
“和我是沒什麼關係,你丟再多臉我能少塊肉?可是你丟的也是聖上的臉,被安和帝,孟大人嘲笑也就算了,連女人都嘲諷,你就不想想爲什麼?”
“深宮婦人懂什麼?我帶兵滅了鳳酈,他們恨我也是正常。”“那爲何不恨聖上,那麼多大小將軍,獨獨只恨你?”
“那是……”林驍懶地再聽他說,夾了夾馬腹,追上楚溫渢。聖上都不挑明,他多什麼事。
有些事不自己想明白,以後還是會犯,他要是回了京還想不明白,聖上自有辦法收拾他,皇后的賬還沒跟他算,他等著看戲好了。
楚溫渢要先去青州,鳳酈事了,有些賬要算算了。他們沿著原鳳酈和嵐宸邊境行進,夜央駕車,牢牢跟在楚軍中後部,跟在尾部他怕出什麼事。
暮江虞幾乎一路都沒下過車,她一眼也不想看到他,一車坐人,一車拉食物藥材,也是四個人兩輛馬車,只是人不一樣了,心情也不一樣了。
她只當綠漪他們已經死了,直到知道他身份的前一刻她還信著他,現在沒有一點念想,阿君死了,幾位姐姐死了,再多死幾個能怎樣,心還是一樣的疼。
每天晚上靠後的楚軍都能聽到從馬車裡傳出的琴聲,在深深的夜色裡婉轉清揚,卻帶著濃濃的悲哀,有些年輕的士兵悄悄抹了淚,聽著琴聲想家了。
楚溫渢每夜都站在營帳裡聽她彈琴,又心疼又嫉妒,想把她抱懷裡,想摔了那把琴,撕咬她的脣,告訴她以後不許彈,也會想到她蒙了一層霧氣的眼,要怎麼才能散去?
越往北越荒涼,村子裡雜草叢生,屍骸遍野,幾乎沒有人煙,馬車顛顛簸簸,晃得暮江虞骨頭都要散架了。
竹青掀開簾子看了眼外邊,探頭詢問道:“這是哪?”夜央沉默了會,“北府。”“這……”
她自幼被賣進宮裡,早就忘了原來家裡是什麼樣子,只知道樂京比畫還美,雖然知道昏庸了兩代皇帝,卻沒想到是這般樣子。
暮江虞伸手要掀開簾子,被竹青拉住,“娘娘別看。”她搖搖頭,掀開個角朝外看去,慢慢睜大了眼。
她總覺得阿君給他自己背的擔子太重了,分明不需要,他那麼好,樂京那麼好。
此時看著外面的景象,心裡揪成一團,並不重呀。她看過地圖,往前還有三個州,阿君竟是一直揹負著這些嗎?
往後的幾天裡她沒有放下過簾子,抓著衣角看著外面,偶爾有些人影,對著楚軍又叩又拜,把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進楚軍懷裡。
那些黑甲的士兵追出去很遠,把東西送回去,還給了些衣物乾糧,摸著頭跑回來。
她看著看著就怨不起來了,他們遠在樂京,瞭解這裡多少痛苦?他們遠在這裡,又怎麼知道阿君很好。
他們受了近百年的苦,死了那麼多人,只是罵幾句很輕了。可是她心裡難受,她恨楚軍,但按照鬱姐姐教的,楚軍是正義之師。
阿君只登基兩年,不足以讓人改變對鳳酈的印象,他們是來救百姓於水火的,沒有欺負百姓一分一毫,獨獨逼死了阿君。
她恨不得長翅膀飛回雪山,她再也不要學這些了,鬱姐姐教的時候她是明白的,善惡是非都很分明。
親身經歷以後她什麼都不懂了,故事裡不是這樣,她想努力忘了,越想忘記得越清楚。
他們快要出北府時,經過一片亂葬崗,竹青捂著她眼睛不讓她看,暮江虞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捂著嘴看著,屍骸堆成堆,新的舊的,老的少的,腐屍味刺鼻而來。
她不知道這裡死了多少人,幾萬?幾十萬?她眼睜睜看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躺在那,缺了半邊身體。
竹青強硬地拉下簾子,哭紅了眼,“娘娘別看了,青兒求你。”暮江虞縮進被子裡,看不看也無所謂了,她想得出來。
她一動不動在被子裡待了半天,晚飯也沒吃,竹青也吃不下,默默陪著她。
“我怎麼覺得毛毛的。”“白天被嚇到了吧。”“你不怕?”“怎麼不怕,這得死多少人?”“得有幾萬吧?”“幾萬?都有十萬了。”“你怎麼知道?”
“我跟著打的北方,倖存的百姓說的,燕樂帝和清廟帝大興土木,殘暴濫殺,死了的人都運到那了。”
“近百年餓死病死的百姓也都扔在那,看著樂京跟仙境一樣,那是因爲血腥都被藏起來了。”“這麼多年鳳酈沒被滅,老天不開眼吶。”
“徐國在北邊,南下我們肯定不讓,齊漢帝平庸,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到死也沒想好,先帝仁善,就只有聖上有心了。”
“你們是不知道,我們進祁州的時候,百姓一路相迎,比我們打勝仗回京熱情多了。”
“誰不是,要是我生在鳳酈,早揭竿而起了。”“算了吧,你也得有這個機會,鳳酈數萬將士可就拋屍在亂葬崗。”
“娘娘……”暮江虞靜靜聽著他們喧鬧,拂了竹青捂住她耳朵的手,“沒事……”
竹青抹著眼淚,“這都是燕樂帝和先帝的錯,憑什麼要皇上承受,皇上那麼好的一個人。”
暮江虞抱著她,“因爲他是他們的後人,父債子償,這麼多人命要他怎麼放得下。”
“可是皇上在彌補了,再過個幾年這裡就不是這個樣子。”“嗯。”所以她釋懷不了,他沒有錯,但是阿君因爲他死了,是她間接造成的。
她不知道,就算楚溫渢死了,鳳酈也要滅,他中毒被追殺時,密詔裡寫得清清楚楚。
他們一路疾行,出了北府有七八天就到了邙州,有士兵陸續發燒咳嗽,軍醫本以爲只是一路走得太急,有些人扛不住,給開了些治傷寒的藥。
只是漸漸出現癥狀的人越來越多,軍醫才發急,找柳潛淵讓士兵們修整幾天。柳潛淵稟告楚溫渢,楚溫渢看著地圖,指了指邙州城。
“去城外山裡紮營,不可擾民。”他們在天黑之前紮了營,夜央見楚軍停下,也停了下來,“娘娘楚軍停了,我們等他們一起走。”
“不用,我們先走。”“走之前孟大人吩咐過,夜央有愧,怕照顧不好您。”暮江虞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了,出過上次的事,夜央不會聽她的。
竹青看著外邊連綿的營帳,“看楚軍的架勢一時走不了,娘娘可要下去走走?”“不用了,你想下去就去看看吧。”
暮江虞圍著被子,神色淡漠,放在以前她會一遍遍煩夜央,“我們去邙州城玩吧,就一會。”
竹青暗歎一聲,鳳酈劇變,娘娘也終於長大了,只是代價太大了些。
楚軍修整了一天,一碗碗湯藥下去,士兵們非但不見好,還更嚴重了。
本來只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人發燒,短短一天,範圍擴散了幾倍。楚溫渢召了隨行的鄭太醫,讓柳潛淵負責此事。
太醫診了一撥人也沒看出什麼,只當是來的氣勢洶洶的傷寒傳染開了,讓柳潛淵把患了病的士兵隔離出去,其他人一人一碗藥防著。
再一日沒有再出現新的病患,柳潛淵鬆了口氣。第三天突現變故,一大早病患裡就傳出陣陣喧譁,驚擾了楚溫渢。
他示意柳潛淵去看看,聽到外邊有將官驚慌地跑過來,“報聖上,死人了。”柳潛淵皺起眉,“怎麼回事?”楚溫渢掀簾出去,“去看看。”
士兵們都看著病患的營帳,竊竊私語,“幹什麼?沒事幹訓練去,誰再瞎傳軍法處置!”柳潛淵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震懾了心浮的士兵。
他們去時鄭太醫在仔細地給病患摸脈,見楚溫渢過來,連忙跪下,“臣參見聖上。”“起來吧,說說情況。”
鄭太醫引他看了死去的士兵,“是今天早晨發現的,昨夜並沒有異常,發現時他胸口沾滿血,死之前應該是吐了血。”
“傷寒吐血?”柳潛淵質問鄭太醫。“傷寒不會吐血,老夫細細診過,沒有不對,老夫也十分疑惑。”
“其他人呢?”“臣也診過,無論脈象還是癥狀都像普通的傷寒,也無人吐過血。”
“這幾日讓他們互相照看,晚上不要滅燈,軍醫時時巡視,發現異常立即來報。”“臣遵旨。”
楚溫渢看著外面倒了一片的士兵,這是隨他攻過徐國,滅過鳳酈的功臣,他們可以戰死沙場,卻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
“帶人去周圍尋大夫,藥材給百姓留些,其餘的都運過來,傳信給餘駿德,讓他從嵐宸護送太醫和藥材過來。”
柳潛淵走了後,他環視四周,視線定格在角落裡的馬車上。這麼多日子沒有見面,她想必已經忘了他?
本想快些回京處理了那些人,帶她回宮好好抱抱她,卻要晚些時日了,到那時她還需要嗎?
他沒有想過找她出來看看,她肯定不肯,她雖然單純,也有脾性。
柳潛淵快馬加鞭,馬車橫衝直撞把四周的大夫帶來了,七八個人下車時,腳步虛浮,好一會都緩不過來。
楚溫渢看了眼他,他摸著頭憨笑起來,“對不住各位,柳某擔心兄弟們,日後必有厚報。”
他們看著四周黑壓壓的士兵,有氣也不敢說,只能拱手以示諒解。軍醫和他們細說了病患的癥狀。
幾人摸了些士兵的脈,紛紛表示只是尋常的傷寒,至於那個死去的士兵,可能是因爲其他原因。
見這麼多大夫都開了口,柳潛淵放下心,每人百兩紋銀,請他們幫忙照顧病人。
竹青探出頭好奇地看著,“楚軍這是生病了?”夜央眺望了眼楚軍軍營,“傷寒。”
“活該!讓他們逼死……”她突然反應過來,怯怯地瞄了眼暮江虞,暮江虞看著手裡的醫書,像是沒有聽到。
楚軍又修整了幾天,只有開始兩天又出現些病人,後邊再沒有新的。
只是這些病人遲遲不見好轉,每日好幾副湯藥喝下去,咳得越來越嚴重,有些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柳潛淵按捺不住,日日往那跑,忙前忙後。他雖脾氣暴躁,胸無點墨,卻是領兵的將才,也沒有什麼架子,這些士兵都是他親如手足的兄弟,讓他如何能不著急。
他們在這裡紮了十天營,那天清晨一個本地的大夫看著士兵咳出的血絲,臉上沒了血色,一屁股坐在地上。
柳潛淵目露不喜,“不過點血看把你嚇的,就你這樣還當什麼大夫,怪不得這麼多天沒有起色。”
“潛淵!”楚溫渢厲了神色,他心裡著急,犯了脾氣,不情不願地對大夫拱拱手。楚溫渢看著神色慌張的大夫,“有什麼直說,朕恕你無罪。”
大夫朝他跪下,顫聲道:“大人們是不是經過亂葬崗了?”“是。”大夫臉色慘白,“這……這……可能是癆病。”
作者有話要說: 論如何找理由給楚溫渢留住媳婦兒,思來想去就這個了_(:з」∠)_構思的比這個虐很多,寫出來不痛不癢,改了很多……捨不得虐他們hhhhhh將就一下啦,過幾天有糖吃!啵啵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