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屋內光線又暗了幾分,蕭鳴鳳道:“你說我無情也罷,除去爺爺旁人生死又與我何干?”
“偌大家族中,為了各自利益,本就半點溫情都不剩。”蕭鳴鳳語氣冰冷,讓薛燕身子一怔,她將燈火點上,重新罩上燈罩,房內光線柔和,可蕭鳴鳳的臉卻依舊寒冷一片。
薛燕立在一旁安靜聽蕭鳴鳳言語:“我爹突然暴斃,娘親懸梁自盡,家中叔伯表面痛心,實則暗地慶幸發笑,這中間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事,年僅五歲的我還看不懂,但隨著年歲增長,想要徹查此事,只因爺爺一句‘有時候裝作無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而不得不無疾而終。”
眼前的蕭鳴鳳褪去慣有的冰冷,整個人帶著落寞與悲哀,薛燕見蕭鳴鳳這般,也不知為何,她心里也覺得沉悶難受,想出言安撫但始終不知該說些什么。
“恨你談不上,倒是要謝你,讓我不再渾渾噩噩,畏畏縮縮的活著,離開祁家莊沒了爺爺庇護,方知江湖險惡,人心叵測,這才能逼著自己步步向前。”
薛燕聽得認真,琥珀色眸子透徹,眼中神色閃爍不定。“為何要與我說這些?”她避開蕭鳴鳳的目光,聽他這番話,薛燕只覺得心里有些輕松。
蕭鳴鳳低聲淺笑:“這些事不曾對旁人說過。而今說出來倒也輕松不少,你嘴風素來嚴謹,說與你聽也無妨。”
薛燕覺得有些好笑,還想著今日的蕭鳴鳳是怎么了,如此感性,平日寡言少語,今日卻把憋在心里的話,像倒豆子般朝著她傾訴,原來是憋得太久想找個人一吐郁結之氣。
“呵。”薛燕似發出嘆息,不知為何,聽蕭鳴鳳說出祁家莊始末,說不記恨她,她沒由來的心底有些雀躍,唇角勾起的弧度又帶著不明所以的意味。
她唇瓣上下張合幾下,還是將“我也不恨你”咽下肚,想來蕭鳴鳳的童年也并不豐滿,同樣伴隨著家族的爾虞我詐,十七前的他只能在家族裝傻自保,十七歲后家族遭遇巨變,反倒成就了如今的蕭鳴鳳,也真是造化弄人。
薛燕輕拍對方肩頭,略帶意味深長道:“你怎知我口風嚴謹,說與不說全憑我心情。”挑眉語氣略微上揚。
【2】
蕭鳴鳳換上一身青衣儒袍,以賬房先生的身份前去倪家的分堂審核賬簿,薛燕也做書童打扮緊隨蕭鳴鳳其后。
進入桃李堂的時候,管家心里有些嘀咕:這二人樣貌怎都如此好看俊逸,倒不像賬房先生。不由多問了兩句:“我記得總賬房記賬的不是李伯么,你們這是……”
薛燕將身上帶著的筆墨紙硯在桌上攤開,不以為然:“李伯身子不好,回老家靜養去了,我們是他的學徒。”
管家又見薛燕從懷中拿出總堂令牌,這才吩咐下人將歷年的賬簿取來,送上后笑道:“那二位就在此處抄寫,等到正午我命人送上飯菜。”說罷,管家將堂門合上,留下蕭鳴鳳與薛燕二人。
桃李堂里的設施極為簡單,并排擺放的矮腳桌案,桌案下只放了兩個軟墊,連椅子也省了,薛燕看著面前厚厚一大疊賬簿,眉頭皺起,極不情愿的坐在軟墊上,提筆紙上抄寫,而蕭鳴鳳盤腿坐的端端正正,手里不停。
薛燕偷偷朝蕭鳴鳳紙上看去,這人的字倒是好生漂亮,說是字如其人倒也不假,蕭鳴鳳這個人冷冰冰的,做事風格又嚴謹,當真字也工工整整,其實蕭鳴鳳從小臨摹的是二王,字體瀟灑飄逸,但由于賬簿是用來供人審核的,故而蕭鳴鳳落筆才收斂許多。
二人伏案書寫,用過午膳后又接著抄寫,期間二人倒是安靜和諧,頭也不曾抬過,又過了一個多時辰,薛燕一把推了手里筆墨,大半個上身往桌上一趴……
蕭鳴鳳轉頭看薛燕這副模樣,不禁有些好笑,眼底流露出一絲寵溺,輕哂:“廝殺時也不見你有這般模樣。”
薛燕把擱在桌邊的臉轉了個方向,長嘆一口氣:“我一輩子都沒寫過這么多字。”語氣包含了幽怨。
“還有多少?”蕭鳴鳳往薛燕那望去,薛燕懶得起身,手指往面前堆著的一疊賬簿一指,再次感嘆:“什么時候才算是個頭?”當初真不該想出這么個主意,受累的還是她自己。
眼前的賬簿被蕭鳴鳳拿掉,薛燕抬頭滿眼狐疑的望向蕭鳴鳳,便見他拿了本該屬于她的賬簿伏案抄寫。
“你那份已經抄完了?”薛燕有些驚訝,起身活動身子,往蕭鳴鳳桌案上一瞥,原本屬于蕭鳴鳳的賬簿都已經合上,整整齊齊放在桌案左側。
“添墨。”蕭鳴鳳頭也未抬朝著薛燕吩咐,薛燕往蕭鳴鳳身邊順勢一坐,倒了些水在硯臺里,又研磨開來,偏頭看蕭鳴鳳奮筆疾書,原本還是看著蕭鳴鳳在紙上抄寫,不知后來怎么變成盯著對方的側臉看的出神。
蕭鳴鳳的五官極為精致,可以用完美來形容,每一處都恰到好處,尤其是那雙狹長的鳳眼,眼角微微上揚,無端多了風情,但臉上的冰冷又讓人難以親近,莫敢逼視。
“喂。”蕭鳴鳳見薛燕許久沒有動靜,側臉正對上薛燕那雙迷蒙的桃花眼,四目相對,蕭鳴鳳有更近一分靠近的姿態,薛燕這才回神,身子微微往后一仰,蕭鳴鳳眉開眼笑,胸腔有輕微的震動,平日不茍言笑的冰冷容顏,而今展顏一笑,卻是比下世間萬般風情,如冰雪消融。
薛燕干咳一聲:“你說什么?”
蕭鳴鳳往硯臺里一指,硯臺中的墨已經用完……
等到日偏西,月牙升上樓閣,蕭鳴鳳吹干最后一頁墨漬,命人將賬簿交還給管家,管家帶著人來到桃李堂,幾個老頭拿著蕭鳴鳳與薛燕抄寫的賬本與賬簿核實,一一對過之后,又在每一頁簽下自己的名字,示意蕭鳴鳳與薛燕抄寫的賬本沒有疏漏,可以存入賬房。
管家又命人將二人抄寫的賬簿與原本的賬簿分開放在兩個鎖箱里,一并放入賬房,忙完這些事后,管家朝蕭鳴鳳笑道:“等到初一的時候,再取出二位抄寫的賬簿送于總堂審核,天色不早了,二位早些回去罷。”
薛燕跟在蕭鳴鳳身后出了分堂,月亮已經埋入厚重云層,薛燕與蕭鳴鳳互看一眼,身上書生的儒袍已經褪去,二人一身錦衣夜服,朝著分堂閣樓頂縱身一躍,穩穩落在瓦上。
看著閣樓下,小廝手里捧著木盒匆匆穿過回廊,薛燕欲要縱身躍下緊跟其后,卻被蕭鳴鳳拉住左臂,他沖薛燕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繼續在屋檐上觀望。
等到小廝將兩個木盒分別鎖入賬房左右兩個鐵籠,退出賬房后,蕭鳴鳳又拉著薛燕借著月色離開。
薛燕一把甩開蕭鳴鳳的手,怒目而視:“為何不動手?”
“還太早。”蕭鳴鳳走在前面,薛燕皺眉望著對方的背影,思索片刻,也覺得蕭鳴鳳的顧及不無道理,若是他們一離開,賬簿就被毀去,確實惹人懷疑,距離五月初一還有五日,現在又弄清了賬簿存放的地點,再等等也未嘗不可。
【3】
薛燕百無聊賴的倚在窗口,借著月色看十里長街上懸掛的紅色燈籠串聯成一行,美輪美奐。
蕭鳴鳳拿了杯水遞給薛燕,薛燕接過將杯盞放在窗欄上,朝蕭鳴鳳道:“李穆可有消息?”李穆已經消失三日,蕭鳴鳳也未曾提起,這到讓薛燕有些好奇李穆的行蹤。
“我命他留在倪落音處。”蕭鳴鳳聲音清冽,風將他未束起的發絲揚起,一身墨色玄衣的他帶著些縹緲仙氣。
薛燕點頭,今晚夜色很沉,空氣中帶著潮意,“今晚會有雷雨。”連續幾日的晴朗日子,加之此時又是雷雨多發時節。
蕭鳴鳳略微沉思,鳳眼微光一閃,道:“去分堂。”
薛燕一怔,馬上就要下雨了,現在去分堂,難道今晚行動么,見蕭鳴鳳已經走了出去,她也緊隨其后。
剛出客棧,低沉的天空已經劃過一道亮光,照在蕭鳴鳳臉上,襯得他臉色蒼白冰冷,神色冷漠。一聲雷沉悶炸開,流動的空氣變得更加沉悶。
蕭鳴鳳與薛燕悄悄潛入賬房,薛燕在左邊的鐵籠里做了些手腳,朝門口把風的蕭鳴鳳點頭,又小心翼翼的出來,隨著一道閃電劃過,蕭鳴鳳手指微動,一點火星子順著左邊窗口的木質花紋逐漸擴大,霹靂作響,快速蔓延開來……
“不好啦,賬房被閃電打到了。”
“著火了。”
“快救火。”
……
尖叫聲此起彼伏,火勢借著西風洶涌起來。
“快,快取出賬簿。”管家無關幾乎要扭曲在一起,站在門外一臉焦急。
賬房右側,鐵籠里的木盒隱隱有要燒起來的趨勢,進去的下人一桶水往木盒上倒下,才算止住火苗,帶著已經焦了外殼的木盒出來。
“還有一個呢?”管家取出已經被水打濕的賬簿。
“今晚吹得是西風,火勢從左邊起,另外一個早被燒成灰了。”
管家咬著牙往對方臉上刪了一巴掌,罵道:“廢物。”又將蕭鳴鳳、薛燕抄寫的賬簿丟給其他人:“好在留有備份,還不去把這些賬簿弄干。”
下人噤若寒蟬,領著賬簿匆忙離開。
坐在房頂上的二人神情淡然,一聲響雷再次炸開,“轟隆”一聲,蓄勢待發的雨傾盆而下,燃起的大火漸漸被雨水撲滅。
現在薛燕才知道為何蕭鳴鳳要在今晚動手,借由雷電縱火也真是個好借口。蕭鳴鳳不愧是蕭鳴鳳,就連何時起火,何時下雨都計算得分毫不差。她看向蕭鳴鳳的目光不由帶著贊嘆,年紀不大,卻心思縝密,她薛燕自嘆弗如。
蕭鳴鳳看了薛燕一眼,調用體內真氣形成屏障,將二人周圍的雨水彈開,朝仍在出神的薛燕淡道:“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