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窗格半開, 天光寂靜,撒入房間一角。那燃著的光,反倒顯得寥落, 撲閃, 像是急於飛走的蝴蝶, 在燭臺上扇動翅膀, 隱隱作響。
房間裡的女人轉(zhuǎn)過了身。
“阿白, 是你嗎?”
眼前的女人明明就是自己的阿白啊,可是,爲什麼自己已經(jīng)老去, 阿白卻仍然是二十歲的樣子呢?葉程一時疑惑又喜悅,遲疑著要怎麼繼續(xù)說話。
“你坐吧?!卑准б粨]手, 葉程左右看了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 自己身後有了把椅子。葉程順從坐下,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你離開後, 誰也找不到。”葉程想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這一句話來。
“既然離開,就不要被找到的?!?
“我起初以爲你就是他養(yǎng)在深宮的寵妃。”
“是我讓他幫我隱瞞去向的。”
“那……”你爲何離開?七郎……又是怎麼回事?葉程想問。
“我想要離開,他也沒有攔我?!卑准лp輕回答,迎著葉程的目光。
兩道眉如青山罥煙, 一雙目似月下清泉, 紅脣不點, 鴉鬢欲飛, 身上衣裳不過是普通的布料, 卻掩不住白姬的美,清水出芙蓉的纖秀孱弱, 傾國一牡丹的雍容風情。
“阿白一如既往的美?!比~程說。
白姬勾脣:“葉大人,也是風度不減,氣度瀟灑。”
複雜的心情在葉程心底像是翻滾沸騰的潭水,愧疚,感激,慶幸,攪起了一灘的歲月淤積的泥巴。
“你……你怪我嗎?”他哽咽著問。
女人眼神裡瞬間閃過一絲光後,恢復(fù)到了平靜的樣子:“怪,所以若你此行還想從我這裡拿到連及草,勸你不要開口了?!?
葉程皺眉:“你知道?”
避而不談,白姬緩緩開口:“榕公爹爹當年勸過我,不要嫁與你爲妻,不要隨你離開青陽山,也不要,爲你生下孩子。”
“這,這是爲何?”葉程驚訝,頭腦裡全是阿白嫁給自己後的樣子,葉程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聽過關(guān)於這勸阻的任何一句,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透露。
“因爲他算你命盤,斷言你此生註定無妻無子,若你妄求官場發(fā)達政途通順,甚至連命都不長?!卑准У拿寄總?,語調(diào)卻像是訴說極其平常的事情。
葉程卻是提著和一口氣不敢出:“我……”自你走後,確實是這樣的,無妻,無子。即便家中姬妾成羣,也沒有哪個誕下一兒半女。
女人看他蒼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神,繼續(xù)說道:“當初爲了救他,我拿出了一半精魂,爲你賭一個你要的未來。可後來,我不幸傷病,恢復(fù)了前塵記憶,誤認你爲他人,而他也恰巧迷戀於我,你就默認允許你爹爹送我進了宮。迷戀我嗎?也許吧,要知道,他身體的肺是用我一半精魂餵養(yǎng)的。”
塌上的男人已經(jīng)面如白紙,身體微微發(fā)抖,指節(jié)因爲用力所以青白:“你,你真的是……”
“我是。我是物精,我是百年連及草的精魂所化形?!卑准远ǖ哪抗馔^去,又有探查的意味。
“你難道從來沒想過嗎?幾乎絕跡的連及草,如何會讓可憐的嫁給你的孤女找到?”女人悽悽一笑,“是啊,幾乎絕跡呢。你還記得我們?nèi)绾蜗嘤鰡幔俊?
那時候的山水和如今的山水,看似也沒多少變化。
“當初相遇,你記得嗎?”女子像是提醒,輕聲問著。
“記得,我救了你……”
“額,你是說這一次嗎?那也不是,是我救了你……你現(xiàn)在坐著的椅子下,就是那食人花從前的地盤。若不是我假裝自己被困險境,當初你就該死了的。所以,你想想,葉家如今的滔天富貴是
如何逆天,如何不該的。”
椅子上坐著的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你胡說!”
“沒有。葉大人。那食人花靠以聲音誘惑人下懸崖底,讓人誤以爲不可見的崖底有人遇險,然後下去救人的人,就會被吃掉啊。我怎麼會胡說呢?怎麼會呢?”女人像是自問自答一番?!拔艺嫘拇愫?,爲了你,我?guī)缀踬M盡了心思呢?!?
自己設(shè)計圈套,將自己嫁給了自己救了的人。
“但是,有一天,我還是發(fā)現(xiàn),你也許並不愛我。記得嗎?那時候我還生病,誤認你是七郎,你卻以爲我曾和他有過茍且。有一個夜晚,我自己就清醒了。我很想看看,如果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是不是會被你送給那人,用以諂媚,換取更好的前途。事實上,是的,你默許了一切的發(fā)生?!卑准У穆曇粲行┢v,卻站了起來,繼續(xù)說著。
葉程繼續(xù)站著:“我……沒保護好你。但是七郎……”
白姬微微一笑:“你給了我一個孩子,但是,我不欠你。我設(shè)計讓她佯死,帶回了這裡,我不願意把我的孩子留給你?!?
葉程驚訝,迅速在腦海裡翻閱,冷冷杵在那裡,一瞬間想到了什麼一樣,不可置信地問道:“幸兒,風信?風信,對嗎?”
沒有得到肯定,葉程卻感受到有人闖了進來。一轉(zhuǎn)頭,就對上了一刀白亮的光。紅衣的白七正手持雪刃,朝著葉程刺過來。身後的白三和風信來不及阻攔。
“?。 比~程撐著自己爬下牀,想要抽劍刺過去。勉強抽出閃著寒光的劍,又惱又怒,拼力刺去。
聽見嗤的一聲,劍尖入體,蔓延出了紅色的血,一滴滴像花朵一般纏綿糾結(jié)。
小姑娘風信以瘦弱的身體擋在了兩人中間,生生在心口受了那一劍,她俏麗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猙獰的痛苦。她看向白七:“谷主,你從來……不讓我知道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
紅妝的白七美豔凌利,卻看著風信胸口不斷擴大的血紅的花朵,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短劍哐當落地,白七淚眼朦朧中想起她頭次學會生花術(shù)時,捧著花朵滿村莊展示。攔都攔不住的姑娘,回頭給自己得意的微笑,那飛揚的髮絲略過細長的眼角,映著那天的太陽。
風信轉(zhuǎn)身回臉,看到自己的孃親,這個很少親近她的女人,從來都是在治病喝藥中,消磨大部分的時間。如今,風信滿目都是那女人擔憂的模樣:“娘,如有來生,我定護你?!?
風信軟軟的身體即將倒地,葉程因爲距離最近,轉(zhuǎn)過身,抱著柔弱的風信,將她緩緩放在竹子鋪滿的地上?;秀遍g想起多年前,阿白離開葉家,白乎乎的幸兒曾經(jīng)怎麼大哭大鬧。以及那場突然來的大病,幸兒最後握著的自己的那塊川石佩睡著的樣子。
他的幸兒不是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