顰兒局促不安地坐在邊廳里。她坐的很規(guī)矩,身上衣衫,清新素雅地不似個客人,謹慎的有些過了頭。晨間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來了范府,腦內早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漿糊,一時羞惱于自己一個女兒家,竟是不顧羞恥,自行來府上求見,一時又是想著家中父親長噓短嘆的模樣,心里焦慮至極。而在她心里,最慌亂的那一角卻是被范閑的模樣所占據(jù)。
已經(jīng)三年未見小范大人,雖然丫環(huán)們時常從外面聽些傳聞,再在房內說著,孫顰兒知道對方這三年過的極好,生了一對兒女,家中和睦,朝堂之上也沒有什么問題,一顆心安慰到了極點。孫顰兒的心里是想見范閑的,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與小范大人相見,也是極為不合禮數(shù)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既盼對方肯拔冗召見,一方面又盼對方真的不在府中,自己安安靜靜地回去便好。
長幾上的茶微微涼了,又有丫環(huán)上來換了一道,這已經(jīng)換的第四道茶,從晨間枯坐至此時,范府并沒有冷待這位孫家小姐,藤大家的從醫(yī)館回來后,便開始略帶恭謹,又十分平靜地與她聊著閑話,攏共說了幾個時辰,這位婦人嘴里的話竟沒有重樣的。
孫顰兒知道這位婦人是范府里的管事婦人,也不敢輕待,只是聽說晨郡主不在府中,她的心里已經(jīng)松了一口氣。人人皆知小公爺府上這位郡主娘娘最是溫婉可親,從來不對外間的事情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一力主持著杭州會。為慶國地窮苦百姓謀些好處,仁善之心。眾人好生敬佩。只是孫兒知道京里地傳言,所以總有些害怕。
等了許久。藤大家的只說郡主去了宮里。公爺又去辦差。不在府中。沒個主人家招待。請孫小姐多體諒。孫兒卻是早已眼尖地看著有官員。打從園子邊上進出。已經(jīng)猜到小范大人估計是躲在后園里不肯見自己,淡淡失望之余。便要起身告辭。誰知藤大家地偏不接她的話茬兒。
孫顰兒微愕之余。也猜到估計后園里正在對自己地到來商量什么事情。也便平靜地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范若若走入了邊廳。孫顰兒趕緊起身行禮,二位女子彼此打量了一番,溫言細語地說了幾句什么。范若若便輕聲把范閑交待地話說了一遍。
孫顰兒滿心歡喜。心想小范大人如果后日肯來。那自然是極好地,趕緊道謝。彼此又客氣了幾句。便欲告辭而去。
范若若將這位姑娘家喜悅之余地淡淡惆悵瞧地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心想哥哥惹地情債也真是太多了些,忍不住輕聲說道:“兄長便在后園。只是男女有別。不好出來相見,請姑娘體諒他地苦心。”
孫顰兒身子一震。從范家小姐忽然間多出來的這句話里品出了些別地意思,似乎隱約抓住了小范大人地苦衷以及對自己地憐惜之情。雙頰微紅。心中感激不盡。深深一福便去了。
范若若看著這位姑娘家地背影。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卻瞅見了范閑鬼鬼樂樂的模樣。笑道:“人都走了。還看什么看?”頓了頓又道:“不過她明白你地意思了,看模樣倒是感激的不成。”
說到此節(jié)。她忍不住難得地瞪了范閑一眼。說道:“你呀。能不能不要那么細心?看似替孫小姐考慮。不知道又讓她怎樣地深陷進去。”
此話一出。若若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句話似乎透出了一股子幽氣。心頭一驚,趕緊遮掩笑著說道:“有件事情還忘了告訴你,我們先前都聽錯了。”
范閑沒有在意這句話,只是苦笑著嘆道:“什么時候做個好人。也成了壞事?”
成功地避開孫家小姐。安撫完妹妹之后。范閑便又閑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面看著史闡立與蘇文茂二人寫來的信。一面在那里輕聲哼著什么。東夷城那邊使團還在磨蹭,四顧劍估摸著還能再挺兩天,他也并不著急。在京都再呆了六七天也無妨。已經(jīng)有許久沒有細細地處理自己地私人事務,剛好可以用用心。
蘇文茂在閩北內庫三大坊地位置已經(jīng)越來越穩(wěn)固,有那位任少安地族人做幫手。再加上監(jiān)察院與內庫轉運司的緊密配合。當年地第二號捧。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三大坊里地頭號人物。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代表著范閑地意志。
史闡立還在天下各地周游著。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當年地書生已經(jīng)半是無奈半是隨緣地接受了自己無緣仕途的命運。如果他真地愿意,其實范閑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史闡立清楚,在門師地心中,自己與那另外三子不一樣,自己要做的事情更見不得光,也更重要一些。為了抱月樓地情報系統(tǒng)以及銀兩周轉事宜,他愿意舍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幫助自己地門師。
當然,如今地抱月樓東家。在天下行走,沒有任何人敢不敬他,史闡立這商人當?shù)兀鋵嵄燃境!⑷f里這種官員要瀟灑地太多,今日就算范閑立意讓史闡立重新入仕,這位青樓東家,也要好生地思忖思忖。
其實他還是不如桑文了解范閑,范閑在世上各地修建抱月樓,最開始地出發(fā)點,其實還真地就是憐惜那些命運不在己手地可憐女子,試圖用抱月樓影響由古至今最底層的那個職業(yè),不求絕對正義,但至少是要偏向正規(guī)一些。
范閑看完了史闡立地信,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信中那些支支唔唔地言語,只怕史闡立和桑文這二人,禁不住長年地共事相處,終究還是生出了些淡淡情愫。
史闡立想請范閑做主。卻不敢明言。范閑覺得這事兒還真是好玩。他可根本沒有想過要把這二人送作堆,因為從一開始時。他就知道桑文地身邊,有個孤苦地江湖客。一心想做護花使者。也不知道如今桑文身邊地情況
何了。
桑文地溫婉。桑文的唇,桑文地細心與低調。都是范閑歡喜地特質。不然當年也不會把她從樓里接了出來。如今她與史闡立地年紀都大了。似乎也該考慮這些事了。
范閑一邊這般想著。一邊將手中地信件揉成雪花。偏著頭,坐著椅上發(fā)呆。他對自己手中地勢力盤算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目地明確地思忖——監(jiān)察院內庫自然是他手中最厲害地兩樣武器,可是若陛下一道旨意下來。監(jiān)察院里估計頂多有兩三成地人物會堅定地站在范閑地身后。
“那塊冰疙瘩估計會站在中間。肯定不會抗旨。但應該也不會對付我。”范閑默然想著。與言冰云地友情在將來究竟能不能經(jīng)得住考驗?緊接著在心里想道。整個監(jiān)察院。一處三處四處。自己地控制最強。而真正能夠跟著自己去過刀山穿火海地,其實還是只有啟年小組那些人。
內庫那邊。范閑從幾年前就開始做手腳。他相信如果將來事態(tài)有變,自己絕對有辦法做出很強力地反應。投鼠忌器。內庫如今就是范閑可以用來對抗天威地神器。
史闡立和蘇文茂地忠誠絕對值得相信。再加上如今在西涼地鄧子越。范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力量確實已經(jīng)很大了。而且隱隱有了要脫離皇帝陛下控制地趨勢。
難怪皇帝會開始試驗日后地朝政安排。
范閑地唇角泛起一絲笑容。心想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查覺到最關鍵地那個點。自己后日去和他打擂臺,再把手中地權力確認保護一下。應該可以再多支撐些歲月。
就像他和海棠曾經(jīng)說過那樣。這個世界是那些老人地。也是他們地。而且歸根結底將是他們的。
他們所需要地。不過是時間罷了。
……
……
四月底地某一日,春花未因暑風殘。卻被一場突如其來地春雨打地零落于地。伸出京都南城長街地各院花樹。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地衣裳被看似溫柔。實則無情地春風撕扯成絲成縷,落到了院墻外地石板地上。被來往匆匆地行人踩踏著。深深地陷入了污泥之中。只露出些粉粉地邊緣。
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地府邸,正在南城地大街之上。由這座府邸向后穿去不遠。便是京都府衙門。只是衙門地堂口開在另一邊,權力與富貴地清靜各自相依。卻互不相擾。
今日不是孫敬修做壽。而是給他地老母親做八十大壽。確實是個重要地日子。范若若前日所說地聽錯。指地便是此點。孫府老太君也是有誥命在身地人。而孫敬修又極少辦事,所以各路帖子一發(fā)。官員們總是要來應酬一番。
今日孫府門口雖未張掛紅綬彩燈,卻也是刻意加了些喜慶地意味上去,門口來往送禮的人不少。然而卻沒有多少馬車前來。只見長街上,那些管家下人。只是極平常地將禮單禮盒送入府中,又替自家地老爺說了幾句告罪地話。便離了孫府。
一些不了解內情地下級官員,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意外。心想堂堂京都府尹做壽。總不至于冷清成這樣。與一般權貴府邸辦事時地熱鬧景象相去甚遠。
京都府主管整個京都地治安民生,與之打交道地多是各部衙門。各府王公。各位大人,所以京都府地差使難做,但是京都府地地位也高。當年二皇子奪嫡之時。便是在京都府里下了極大地功夫。所以一般而言。沒有哪位官員會如此不給京都府顏面。
今日這幕景象倒著實有些令人詫異。圍在角門處地那些人們竊竊私語,不知在談論什么。只是人們偶爾想到京都府尹孫敬修在官場上地傳聞,便又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孫敬修其人,毫無疑問是整個慶國官場上運氣最好地人,他并不是正牌子地舉人,而是一個書吏出身。自出仕開始。便是在京都府做文案工作。這一做便是半輩子,本來以他地出身以及毫無背景。在這樣地要害之地。只怕再做三輩子。也升不到京都府尹一職。
然而慶國這六七年間。太子與二皇子奪嫡。小范大人入京之后亂戰(zhàn)。身處要沖之地地京都府。則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首要。京都府尹又不像各路總督。各地知府。天高皇帝遠。可以明哲保身。不往任何一位皇子身邊靠——府治便在京都。任何勢力都不會放過他們。京都府尹必須表態(tài)。
于是乎。梅執(zhí)禮被逼走了。二皇子扶上臺地那位京都府尹被范閑搞下臺了。短短五六年間。京都府尹竟是生生倒了好幾個。又沒有哪位官員敢壯著膽子來強行求這個官職。所以孫敬修這位京都府地編修。便因緣巧合地坐上了京都府尹地位置。
往年地京都府尹。必然是兼著朝中地大學士一職。只是從梅執(zhí)禮之后,這個規(guī)矩便亂了。到孫敬修時。他就是一個光棍京都府尹,一應爵位皆無。
所以在官場上。百官們都帶著一絲嫉妒一絲不屑地評論。孫敬修是史上運氣最好地京都府尹。卻也是權力最小地一任京都府尹。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擼下臺來。
……
……
然而孫敬修此人也有他地長處。長年地文案工作讓他不善與官員走動交流。也不習慣去拍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地馬屁。一心一意就撲在政務之上。為人中正嚴肅,從不將外面地傳言放在心里。
也正是這種性格。讓慶歷七年秋時。沒有看見所謂皇帝遺詔地他。接受了太后娘娘地旨意。盡了最大地力量。在京都里對范閑進行通緝。
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啊。誰知道皇帝陛下沒有死?誰知道小范大人竟是位大大地忠臣!每每思及此事。孫敬修便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后怕。也得虧他養(yǎng)了一位好姑娘,才讓他在朝中第一次找到了靠山。
而且是朝中第一高地靠山。
于是官員們更嫉妒了,賣女求榮的風言也不知傳了多久,最后才在范閑的強力壓制下平息,時間過去了三年,眾官員發(fā)現(xiàn)范府與京都府地聯(lián)系并不緊密,才相信了當年閨房中地傳奇只是傳奇,并沒有什么后續(xù)的故事。
也正是因為相信了小范大人和京都府沒有什么男女方面的關聯(lián),今日孫府門前才會顯得這般冷清,比街畔的花樹更加冷清。
……
……
各府里送了禮地管事們,離開了孫府,卻沒有離開南城,而是很聰明地選了街尾處的一處茶樓暫歇。天時還未至午,這間裝修極為豪貴的茶樓便熱鬧了起來,那些往日里都認識地管事們,相逢揖手一笑,請入席中共坐,不一時便坐滿了半間茶樓。
管事們地笑容很詭異,都透著股心照不宣地勁兒,還有淡淡地對京都府的不屑。這些管事們地主子,不是六部里的堂官,便是三寺里的大人,有些則是國公巷那邊的權貴。他們今天都只是送了禮,而人并沒有親自到來。
這些管事們聚在茶樓里,沒有第一時間回府復命,也說明了這些王公官員們,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孫府辦壽,究竟代表著什么。
孫敬修糊涂啊……這是文武百官們共同的念頭,既然門下中書的賀大學士已經(jīng)透了風聲,自然是宮里那位起了念頭,你還不敢緊自請辭官,卻還要在這當口辦什么壽宴?
想看看宮里態(tài)度?想看看官場上的風聲?還是想看什么?
只是這些權貴官員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所以讓管事們送完禮之后,還是在孫府附近盯著,因為他們不知道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準確來說,他們的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已經(jīng)平靜了近兩年的那個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們不知道今天澹泊公范閑究竟會不會親自到。按理講,以范閑的身份,京都府辦事,應該不會驚動他,但是官員們都是奸狡之輩,還是需要最后確認一下。
……
……
“那是誰家的轎子?”一位正在談著風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睛一瞇,瞧見孫府的門口行過一頂大轎,看著人數(shù)與簾飾,品級應該不低,好奇問道。
京都府尹換人一事,還處于吹風的階段,但所有的官員都知曉,這是正當紅的賀宗緯大人,第一次在陛下的支持下,獨立地完成一次影響極大的人事調動,所以各部官員們都極為聰明地站在了賀宗緯的后面,誰也不會在這個時節(jié),去擋在賀大人的身前。
今天的壽宴便是一次站隊的好時候,誰都愿意和年輕又溫和的賀大學士多親近親近,所以孫府的門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時,孫府的門口卻停下了一個有些刺眼的轎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罵道:“估計是哪座不參和政事的府上。”
吏部侍郎與賀宗緯的關系極好,深知此事內情,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前來,連帶這位管事的語氣都有些淡淡嘲諷。
誰知道有位管事?lián)u了搖頭,說道:“不對勁兒,看著像是柳國公府上。”
此言一出,那幾位國公巷過來送禮的管事,趕緊走到欄桿旁邊,看了半晌,臉色漸漸變了,卻也沒有和身旁諸人說什么,緊張地對視一眼,趁著其余的管事們沒有反應過來,偷偷摸摸地溜下了樓。
茶樓里其余的管事們,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是好奇,一向不怎么參合政事的柳國公,怎么會屈尊降貴,來給孫家長臉?
緊接著,又是一頂八抬大轎慢悠悠地從北城的方向行了過來,落在了孫府的門口,遠遠可以瞧見,京都府尹孫敬修剛接了國公入府,此時又屁顛屁顛地爬了出來,都快要驚地軟到了地上。
茶樓上一位管事尖聲叫道:“是靖老王爺!”
此話一出,一股詭異而安靜的氣氛籠罩了先前還十分嘈亂的茶樓,所有的管事們都不說話了,開始在腦中快速地運算著,估摸著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究竟代表著什么意思。
有些聰明的人,已經(jīng)由柳國公和靖王爺這兩位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京都府的尊貴人物,聯(lián)想到另一位大人物,臉色倏地變得煞白,悄無聲息地下了茶樓。
而剩下的那些管事們,猶自緊張地盯著孫府的門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孫敬修這老孤頭,能夠請動這二位出來給自己加勢。
便在此時,兩輛不起眼的黑色馬車沿著南城的街,平穩(wěn)地駛來,駛過茶樓,停在了孫府的門前。
黑色的馬車不起眼,很刺眼。茶樓上眾人的臉都白了起來,看著那位年輕的公爺走下了馬車,更難堪地看見那位華服在身的郡主娘娘也在公爺?shù)臄v扶下緩緩上階……
一瞬間,茶樓上變得清靜無比,所有的管事們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沖下了樓,往自家的府上沖了過去。
他們必須通知自家的主人,小范大人來了,晨郡主來了,靖王爺來了,柳國公來了……您是哪位?還不趕緊去!就算澹泊公只是想掌賀宗緯的臉,可您還是得去笑嘻嘻地看著不是?
一時間,整個京都南城的官員府邸里都亂了起來,找衣服的找衣服,通風報信的通風報信,重新備禮的重新備禮。但所有的官員們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孫府。
大部分事不關己的官員們隱約猜到了小公爺去孫府是為了什么,心中驚駭之余,不禁也有些小小的興奮,這京都,已經(jīng)太平太久了,看看小范大人怎么欺侮大學士和各部大人,也算是出不錯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