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烯懸,終于從地獄里走出來,來到這塵世,追尋前代巫祈言若留下的巫祈血珠。我的身體如此的輕盈,我的五感如此的靈敏,抬頭是黑夜的星辰萬顆,仿佛是歷代巫祈的眼睛魂靈,低頭——將軍于鏡錚的府邸,黑夜里連片的屋頂,遠遠地看過去,瓦如死僵發黑的鱗片,檐如放血的溝槽,彌漫的死亡氣息籠蓋高高低低延綿的屋宇回廊、曲徑欄桿。
你把血珠和絕望播在了他的府邸,那絕望會化作灰燼,灰燼飛啊飛,落到的地方會滋養出另一片絕望。你播下的血珠我要滋養,讓那血色的枝葉生長,我揮手指向的地方就是死亡的溫床。
言若,我一步步殺過你我那可恨的命運,趟過夢的祈望。
瞧,這是誰滋生的夢境,惡愿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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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和。。。” ——“你鬢上落有葉了。。。”,黑洞的里間,床間的人煩厭的翻身,似起了夢魘。面朝繁花彩蝶帳里飾掛的蝙蝠,紅繩繞著漆黑的蝙蝠,紅紅黑黑。
細轉得去,看那朦朧一雙眼,這人卻是沒有在做夢,醒著的。
那眼糾纏著紅繩,順著攀爬千轉百折地將黑物纏抱,恍惚中他將發上輕沾的花和葉溫柔的捻去,那樣的眼,那樣的笑,他伸出了手。。。
飾掛的蝙蝠不象個吉祥樣子,倒象是那抹紅的要把黑的吊死在空中,可笑它空長了翅膀,卻仍然飛不起來,這樣的蠢物怎得給人祈福?
再翻個身,心里又犯酸,還是我沒福?再有什么能靈驗的吉利物件又怎么會到了我這里,終究是在別人家過自己的日子,萬般難言也言不得。一閉眼,淚也未及下,卻又轉臉一紅,撅起被角蓋上眼,黑夜中似又看見他伸出了手,緩慢得清晰:指長如蘭,泛著光澤,印在春日的花影中。。。他確是喜歡我的,他怎會不喜歡我?
“表哥!” ,他終于沒有動作。用盡全力扯下被角揉搓,那個人,她,從未讓她如意一天。
他如此年少俊美又如此溫柔體貼,多少個日子看著那個她借口諸多,卻得伴左右,自己夜思夜想半分也不得。那只半途又縮回的手是她枯如死水的日子里盼望了千萬次的,也是她一遍遍回味想要編織完美的夢,叫她如何不得傷心。眼淚又下來了,蜿蜒在美麗的臉頰上,冰冷如蛇。
冬日里有了太陽,春日就不遠了,清晨天光放亮,天氣沒有意外的好,太陽也被黑云遮了大半去。丫鬟大湘細細的給梳著頭:“小姐,昨夜里睡得不好呢?” 順和看向鏡子里,紅紅的眼睛,失神的憔悴:“快梳吧,今天該去給舅母請早了。”大湘拿出魚形玉梳慢慢地梳起一把柔絲,大湘有些愚頓,連名字也起得粗氣,但她知道自己小姐的心思,小姐不說她也知道,她又怎會不知道?
順和的父母是她十歲那年去的,順和只知道父母都出自世家,但,都不怎么金貴,父親只是個旁支,母親還是庶出。以父親的出身早謀了個小官養家,日子還好。那年大水,父親被上司責了治水無能,貪賄怕事,罷了官,不久死了。
順和的母親是個溫和懦弱的女子,給順和起了這名字,只知道和順的過日子,過了,也就是女子的一生了。然而父親去后,順和的母親再無法和順度日,她恐懼非常也絕望非常。離了丈夫的弱女子似半枯秋葉,早沒了力氣掙扎,還沒得幾番飄零落入塵埃就輕易結果了自己,仿佛從沒有在人世活過一糟,連幾句議論都沒惹下就入了黃土。
好在舅舅,與母親雖不同母,念在故去的人,接她回來養著,也就養著——不聞不問。舅母更是冷淡的,有時高興送來些首飾,衣料,都是極好的,溫情卻沒有感到幾分。丫鬟大湘是這府中的人,有些苯氣,倒也很忠心。自己家帶來的春茗早被賣了,說是淘氣難使喚,況家中人多用不著,順和記得那張臉是如此明媚新鮮,極靈巧的一個人。大約是太過靈巧了吧,順和想。這家大業大的就只供她一個貼身服侍的丫頭,其余粗使下人粗陋近不得身,想求個服侍周全也難,順和苦笑。
梳好了頭,粉色的衣裙被風微微托起,鏡中的人竟自有一番滋味的,發如云,壘積成髻,怎樣的梳也是豐實端莊,氣韻天成,少了金銀俗物也自比那發少輔以假髻的氣質高華。她那一頭濃密烏黑的發,是真的濃且密。大湘即便不是那心靈手巧的,用這長過膝的烏緞也能梳起一頭的華貴嫵媚。大湘知道,單看這樣的發髻小姐便生生有了幾分傲然氣勢,仿佛生來就是金貴福祿之人,那旁的小姐一比,倒象是掛滿金銀的丫鬟了。
淡淡掃出個妝,輕輕畫下眉,低頭想著又抬眼,望進金光泛泛的大銅鏡子,一片溫暖的光暈中原本過白的臉也染了一層媚色,眼瞼處稍深,一片陰影中,長而風情的睫毛。順和眼里略有了笑意。順和不大象父母,卻很美麗,這美麗令她稍有安慰,畢竟美麗誰不愛惜?
“小姐,你可滿意?”,大湘殷勤端著一面雙鯉戲荷紋銅鏡子照映著順和腦后的發,又給簪上一朵絹花,“大湘,把頂豎柜最上面的箱籠打開,把那個酸犁木匣子拿了來”。
大湘依言去尋,片刻,順和接過匣子打開,取出一個小白玉胭脂盒子,一望便知是極好的玉料,大湘驚異道:“小姐,這胭脂。。。。。。”,順和對鏡一笑“上次表哥從沂城回來帶了這個給我,如何?”,順和打開來,胭脂盒子里是一片驚艷的紅。
“恩,少爺送的自然是上好的東西,這樣的東西果然是小姐才配用的!” 。順和沾上那抹紅,那紅奇異般耀眼,更紅如女子大婚所用,濃烈得直叫人睜不開眼,大湘暗自猜度著,少爺怎的送這樣的胭脂?這分明是女子出嫁才用得著的正紅啊!莫非。。。少爺心中也有小姐!?
正面有喜色,卻突然心中一驚,再細看順和口上那一抹紅,奪目妖艷,實在是有些眼熟,大湘驚到:竟跟那個、那個是一樣的!想了想終于咬咬牙勸到“小姐,時辰不早了,去夫人那邊宜盡早,看樣子今兒這樣子晚些就要落大雪了”,順和點點頭,仔細查看了妝容,放好那胭脂隨即起身向前廳走去。
大湘跟在后面心中忐忑:小姐,大湘只盼你如愿!
順和住的地方是府里西邊離花園很近的地方,出了門就是花園長長的小徑,不算寒磣,但常年冷清,府中大得很。
半餉,踏入一個半圓雕花石拱門,眼前突然就富麗明艷起來,這院里的房很高,不如前院里正經廳堂氣派磅礴,但也是裝飾精美,飛檐斗拱。院中名貴花木稀疏有致,長長的青藤蔓,纏繞繾綣,養下了各色鳥兒,春光下倒是自有一番柔媚華貴。房子帶著曲曲里里的雕花木長廊,與別處不同的是,長廊的地面鋪有桐木地板,每日里有仆婦仔細擦洗,冬暖夏涼。一入秋,長廊兩邊便放下了奎州所產的編花蘆席,遮擋殘葉。
眼下已是冬日,如往年一樣,早有仆人將細密輕薄的織物掛上蘆席,嚴密的將長廊圍裹起來,一絲縫也不見,一點風也不露,那織物年年不同,時而華妍時而淡雅,卻又年年一樣叫人看得著外面的風景。
順和主仆踏在長廊的桐木地板上,光暗了下來。隔著蘆席輕紗看院中的風景,朦朧如幻景,影影綽綽,腳步踏出桐木清脆悠廣的聲響遠遠地向前方探去,回音很輕,仿佛聲音也在這廊中慢慢悠悠的生長著—— 一切都不真實。
記憶中這長而曲折的廊,冬日里天暗時永遠是黑黢黢的,總也看不到頭,叫人平白心惶惶。更讓人不喜的是這里的仆眾人數不少,卻都靜如鬼魅,藏在這好大的陰暗之地,沒有一絲的熱氣。舅母劉氏夫人的好靜使地這片土地常年保持著這樣的波瀾不興。
行至正房,依然不怎么見光亮,這裝飾華麗的正房竟然也被遮擋了光亮,雖然隱蔽處燃有銀絲槐木碳盆,永遠讓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溫暖舒適,順和卻徒然感到了寒冷:舅母就如此不愿見著光嗎?順和的舅母,那位總也高高在上的劉氏大夫人想來就覺得冷不可擋!
劉氏夫人的門口永遠都有一整排仆人靜靜的侯著,低眉順眼。
順和從不敢與這些仆眾對視,下定決心也沒敢打量其中的一位,僵白著臉,一動不動毫無聲息,連腳步也聽不見,象死人。。。
最左邊的婦人將簾子掀開:路表小姐來給夫人請早安!算是通報過了。順和回顧:“大湘,你就在這里兒等著吧”,“是,小姐”,大湘知道,夫人從不喜人多了,自己也從沒進去過。
進去,進去!順和頭腦中突然竄出個聲音:都等著你呢,一聲嘆息。她搖頭將那個幽幽的女聲甩去。
“見過舅母,舅母安康!”,“。。。我兒,自家人無須多禮,快坐!”,“謝過舅母。”順和舒了口氣,與往日里也沒有什么不同,自己何必要狼狽緊張,自己就往下首坐了,等著舅母賜茶。
舅母的茶極好,那茶葉外形圓緊挺直、纖秀,色澤翠綠且披毫,香味高持久,比普通的濃郁,隱隱還有蘭花香,入口滋味甘醇,是那西北正明山上產的上好茶樹——正明十二雷的嫩芽制得的。這樣的好茶順和卻難得喝上,往往茶上時舅母常問話,幾句不多,順和總也小心應對,顧不得那茶,例行問過幾句無語時就該告退了,順和少有盡興。
“福吉!給小姐上新得的茶來。”順和詫異,平日里舅母不過道:福吉,上茶!從不曾這樣吩咐,何況又是新得的,這三個字不是她擔得起的。福吉應承著退進房去。
順和偷眼望去,只見舅母劉氏坐在塌上,平常服色,頭上發飾簡約卻極貴重,一時寂靜無聲,眼半瞇,似看非看地對著手中一掛碧色綠圓珠手串,一片暗影中唯有珠光流轉,明暗交輝,身后金銀鑲嵌的小紅木多寶架,上面玉石珍玩件件不菲,一個黃花梨高束腰雕花嵌螺鈿靠幾,上放一紫檀木架,架上是柄據說皇家賜下的金銀嵌百寶青玉如意,一派高門氣象,襯得劉氏臉上分外端肅。
順和心中慨然,這終究才是正室氣象!舅舅再寵愛的妾室尋常在舅母跟前有個座已是恩賞,難怪那幾位甘愿做了外室,若真到了舅母跟前只怕是難過了。
順和苦笑,這位舅母出身顯赫,姿容高華,非尋常不入眼,常常讓人生出深恨此生難企及,恨無來世可攀比的自慚之心,如何不可憐?順和常也暗地路同情那幾個侍妾,表哥是獨子,連姐妹也無。對于尋常女子來說還有什么比無子更可憐的,更何況是妾室。
然而,順和也是羨慕舅母的,順和時常想象自己若與表哥有個將來,也還是希望能如舅母一般成為一位氣派、高貴的大家主母,有那份難以企及的從容吧!
一旁的福吉徑直將那瑪淄石鑲心四角香幾上鎏金銀香爐揭開來用香鏟添了香便退下。一時香霧裊繞。劉氏在香霧朦朧中沉默,微微抬眼打量起眼前丈夫的外甥女,自己早知道這是個美人,很多年前就知道。
只是這世間的美人多的是,這世間的死人也多的是,若是美人不安分,若是美人美過了火,或者。。。劉氏低頭眼中忽閃。。。就如她們,那么墊在死人堆最下面的就是美人了!眉眼如畫,嫵媚妖嬈的美人也都是要死的,都會變成爛骨腐血,她們美麗的纏綿的頭發也會變成污泥中的枯草,她們美麗的風流的肢體不過等同廢柴。
哼,美人!等她變為一灘臭血一堆爛肉,誰還在夜里癡迷她,誰還在深情抱擁著她誓言一生,誰還迷醉她的體香沉沉入香夢不愿天明?誰又肯真正記勞了她,去記得那腐爛如泥的身子和爬滿一身的肥碩貪婪的蛆蟲嗎?男人不也象蛆蟲一般爬過她的身體?象蛆蟲一樣丑陋貪婪的男人們啊,可他們還是忘了她。
不,他們記得的,記得永遠是活著的那個她,但那早已不是她,現在的她只是一堆黃土中的一把白骨,誰又迷戀那一把白骨,男人們記得的不過是個影子罷了,絕不是那個真正的她。
香霧一點一點模糊了劉氏的記憶,她哀嘆——正真記得她的只怕是她的情敵吧?可笑!哼——美人!
可我終究該拿眼前這個美人如何?
“順和啊,這茶滋味如何?仔細品品”。
“是。”順和松了一口氣,不過是舅母心情好賜茶罷了,再端上再品,心頭一動,也許是舅母看我平日恭順,也許舅母也是滿意我呢,暗暗想了想表哥:舅母這關那是不能不過的。
“舅母這茶極好,想來應是珍物,順和淺陋竟不識得。”
“說的是啊,這茶連我也只得了一兩。”
“如此貴重,順和怎敢當,舅母厚愛,順和當銘記在心!”
劉氏微抬頭看住順和,輕輕的笑了笑:“也是這茶與你有緣啊!”
順和詫異抬頭,劉氏見她不解,也不忙說,順手取過身旁一個黃花梨木小盒拿在手中看看又放下:“順和啊,你也16了吧?”
“是,舅母,順和已16了。”
“轉眼這些年,如今你也大了,終是沒負你娘親交托!”
順和一驚,看來今兒是有事了:“順和多年受舅舅、舅母教養才得以安身,順和有今日全仰仗舅母扶持,舅母大恩永不敢忘!”
劉氏看向順和,微微一笑“也不圖你什么,我兒無須如此!你娘親總歸與你舅舅是親兄妹,自是該對你護重。唉,可憐你爹娘走得早,若是能見著你這般出挑想必也是極高興了。”
聽聞舅母提及爹娘,順和低了頭,臉露戚色,回復到“若爹娘還在,必與順和一樣,對舅舅、舅母恩情銘感在心,雖銜草不能報!”
劉氏微點頭,拿過茶碗小品一口放下,對順和微微一笑,“我兒有此心自是很好,你舅舅也是對你很是疼愛,前些日子還對我提起呢。”
順和暗想:這又如何扯上了舅舅了?舅舅這些年常在外間住著極少見著面,只怕是連這位出身顯赫的舅母也不在心的,如何想起我了?口上便應“舅舅國事繁忙,怎敢勞駕舅舅掛心,順和有愧。”
“呵呵,旁的不提,你舅舅是關心你的終身,說得也是,女兒家大了總該有個好歸宿,若你尋了好人家,你舅舅與我終是可以向你死去的娘交代了!”
“阿和覺得此茶滋味如何?可還喜歡?”
順和忙端上茶,淺飲慢酌,溫溫香濃的茶水是平身僅見,淡淡有絲清甜環抱著軟舌,許久化不開,沒來由的歡愉。一入腹中,熱氣流轉上升寒氣立驅,身上也仿佛染了暖香一片,愁腸頓解。順和只覺得這茶滋味難以言語的妙。
順和不由贊道:“舅母這茶真是好!不知是什么茶?卻也不象舅母去年賜下的貢品茶葉。”
“也難怪你不識得,此茶并非貢品,卻也不是凡品。順和啊,此茶乃是當今丞相家私苑中的山地多產,天下唯此一家。想那季丞相多才多藝,又精于茶道,費時八年才育得這茶,因此此茶名曰:丞相綠。聽聞此茶出產甚少,只供丞相家人享用,只因季丞相與你舅舅私交甚好這才贈了些,可謂是千金難買啊!”
“可見這也是緣分”,劉氏笑著點點頭“阿和啊,如此你是有福了”!見順和不解,劉氏又道:“你舅舅見你大了,放心不下你的終身,必要給你親自挑門親事才安心,那日季丞相壽筵見著丞相的三公子,相貌人品與你相當,也未做親,便與丞相提了”,“誰想季丞相聽后也甚是滿意,一口應承下來。還說到,既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又得虎威將軍教養多年,想必也是才貌出眾,既然是你舅舅親薦,必是好的。你也知你舅舅與季相交好多年,雖你爹娘不在孤身一人,但若你嫁過去季家必不會薄待了你,你舅舅也囑了我為你置辦嫁妝,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出門。”
順和驚呆了,如此?季丞相家?三公子?瞬間手足酸軟胸口悶漲。是——那個季三?!
順和脂粉下的臉灰白一片,心想著終究是人家捏著的物件,想送就送了,人情冷如冰,哪有暖的時候?我的親舅舅呵,親的舅舅,可笑我實在天真,這世上賣兒賣女的都有,又怎會再差一個親舅舅?
虎威將軍,世家子弟娶得貴婦,無沙場之苦卻縱橫朝堂!舅舅啊,順和輕如螻蟻微不足道,難道連這星點薄命你都做了禮要用到十足?
順和感到痛苦和絕望,誰不知道季相家三公子?丞相綠,這茶可是真嘗出滋味了!
那廂劉氏不動聲色,又將那黃花梨木小盒拿起,取出一張帖子“阿和啊,這就是三公子的庚貼了,已合了婚,大吉,不日就要過定了。這是大喜事,我與你舅舅膝下無女,只將你做親身女兒,必要讓你嫁得風光”。
順和好大一會才緩過神來,聽這意思是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了,原來是知會我一聲呢,這已是將我賣了大價錢了,怎容我去細想翻改?
竟然欺我至此!
順和焦慮憤懣之情也不敢形諸顏色,好容易將那不平壓下回到 “既是如此,舅舅、舅母做主便好,想來象這么樣的疼我這個沒爹沒娘的人也是難見的了,我爹娘地下有知定感激不盡!”
劉氏眼中一閃,知她不平,卻也不在意,怎么著她也得嫁過去了,那——是季相,叱咤朝堂的權臣!
“阿和,你舅舅是為你好,外面天色不好,你早回歇著吧,婚事我自與你打點妥帖”!
“是,勞煩舅母,順和告退”。順和軟軟起身,神情恍惚著向外間廳室走去。
“阿和啊”!不意料劉氏在身后又喚她:“你舅舅可是在季相跟前提了,說我那外甥女不似那平常世家小姐驕矜、心氣高,性子難得的恭順溫柔,必是賢妻。季相不凡,不計較你家世卻獨最看重這點。你,可要好好記得”。
順和聽了略轉身,向劉氏一福,輕輕道“順和記住了,舅母”。
轉過身去,順和連發尖都已冰涼!
順和走出劉氏夫人的正房已是腳步虛浮,肢軟無力,大湘在門口候著趕忙迎上她,一見她如此是一臉焦急又一臉的驚慌,礙于劉氏夫人的規矩嚴,卻又不敢問,扶住順和便向外走,剛踏入長廊只見黑幽一片,什么時候天就變了,看樣子外面就起大風雪。
劉氏夫人的長廊仿佛是府中光明海一般景致中的一個孤島,冬天圍上的長廊更是一趕上天氣不好或是時辰稍晚就伸手不見五指,行在其上的人真是前不見人影后不聞人聲,單是膽小的就是提了大燈籠也不敢一個人往里走。
順和看著那黑黑的廊子仿佛癡了,真象是在做夢啊,要走過去夢就醒了呢!
身后有仆婦急走趕在順和主仆前將廊柱上鎦金的銅燈點燃,一盞接一盞,前方的路一點點明亮,昏黃中人影搖晃,聲音從前方飄忽而來,實在是不真切,順和也被那點點星光照得迷糊起來。大湘扶住了順和慢慢向前,抬頭看那遠處,前面仆婦去得遠了,四周靜下來只聽見風嗚咽嗚咽的忽遠忽近,遠處傳來的光亮一閃一閃仿佛很遠,就象窮盡一生都走不到地方,大湘暗里嘆到,這廊子太長!
“夫人”!一個仆婦到了劉氏跟前。
“奴婢們已將路表小姐送過去了”。
“恩,將廊燈熄了吧”,“今兒天色不善,各處知會下去小心著點,下去吧”。
“是,夫人”,仆婦徑直去了。
劉氏夫人起身,踱步窗前,透著那富麗的窗棱眺向遠處,廊燈一盞盞就熄滅得無聲息,整個園子又暗了。劉氏喃喃:老爺啊,那孩子是個美人兒,你——也是知道的吧!
風聲更急了,劉氏也看癡了。
恍惚中聽見了有個聲音對她說:你忘了嗎?你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啊,人常贊你艷如牡丹,姿容絕代,是少有的美人啊。
劉氏悵然地撫上鏡子:那,是很久以前了吧,我真要想不起來了,也許真有過,或者是個夢,一個遙遠傷心的夢?鏡子中,劉氏真是個美人,細眉杏眼,發烏唇紅。黑色越來越重,身在這片燭影交纏的華屋,劉氏似乎又回到了二八芳華,多么艷麗的時光。。。。。。就這樣看著鏡中的自己,許久不語。
惟有黑暗能片刻掩蓋了年華,任時光倒流。
順和扶著大湘回了修秀院,大湘關閉了紅木雕花的門窗,放下了保暖的錦紋布簾子,才不一會,黑云蓋頂,雪便開始下了,混合了一片風聲,颯颯得砸在屋頂、門窗,屋里冷得讓人心慌,順和的手腳俱涼,眼微紅著望著外間彌漫滿天的風雪,這一刻風雪好似她今生的風雪,來得那樣急切,而前路是怎么也看不見。
大湘燃起一銅盆碳,這才轉向死死靠著床椽的順和,“小姐”,大湘輕輕問到“這是怎么了?這天冷了,先上床去暖暖再說吧”。大湘看看窗外的雪下得一陣急過一陣,便往床上展了錦繡牡丹蠶絲被。
“大湘”,“你可知府里有什么新鮮事?”
“啊?”
“呵呵,你還不知道吧,今日舅母說將我許給季丞相家的三公子了!這企不是新鮮事?”說罷不等大湘回答便一徑撲在展開的蠶絲被上不管不顧放聲哭起來,哭得極傷心,嗚嗚咽咽,萬分悲切,極力地想要將那委屈全哭出去,大滴大滴的眼淚就落在那錦繡牡丹上暈開了去,豪不留情,那嬌嫩的花兒仿若感同身受一般,生受了無情災,一朵朵都失了往日嬌態,堪比此刻院中雪下花。
“小姐,那、那可怎么好?”
連大湘都知道那季相三公子是何種人物,不然多少名門閨秀娶不得,就是王侯皇女金玉之姿也是不在話下——但凡要是個好的又怎會落她的小姐頭上呢?
順和怨恨滿腔,更覺孤弱無望,那哭聲越發凄慘,直哭得聲顫淚枯,好不凄涼。混著那風雪低吼遠遠的聽不大真切,象極了冤魂鬼音,一絲一絲含恨泣血在府里空中遣散開來,在這刀戟森森、人鬼莫測的王公宅院實在是——相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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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順和,你做的夢,天一亮就該醒。可是啊,我多想成全你,只因我的夢也還沒醒過來。也許很快,連我也要消失了,一切都還沒有實現,但那之前,在我絕望前要讓他們絕望,在我死亡前要讓他們死亡。那么這府里的游戲便從你開始如何?這個游戲叫做:生,或死!
如愿。。。我自然讓你,讓你們都如愿!
屋頂上的風很冷,曾經的暖風中我血流如注,如今血冷如行尸走肉卻覺得舒服。言若,你也怕冷吧,怕這世間冷冷的風,你必定也懷念過從前的暖風和日,但你終究回不去。而我會拿回血珠,然后帶著你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