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胡天胡地的紅色,扎眼的紅綢布到處都是,連同擺得端正的嫁妝一起,染得人眼也通紅。季相府里的婚宴太熱鬧,哪怕是為季祥楓這樣的京中不才加敗家典范娶親也是一樣,既有達官貴人,又有皇親國戚,連宮里也是額外賞賜連連,一切,沖著的是季祥楓頭上的那個爹。
季相拱手致意,象是某國公,他又捏須點頭,象是門生,他親自出迎,該是某王大駕。
總之,熱鬧象扎了堆,都堆到了季府里,一堆堆的禮單和賀禮,車馬都排了整整一里遠。
滿耳的鞭炮喧鬧一陣一陣的,然后飛起的紅色紙片混著□□的味道,粘在了進進出出的人身上,大湘連頭上都落滿了紅色的炮仗碎紙,她收了收鼻翼,似是嗆到了,輕輕扶著新娘子慢走下轎,那一身的正紅又刺痛了眼。
紅色,這邊府里的紅倒讓我想起那夜里于府里的紅色,都很紅,很紅。。。她想,這紅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真想知道!
“吉時到。。。”喜樂一揚,奏的是鸞鳳和鳴曲,司儀再唱:“新人上前。。。”,“一拜。。。”。
大湘扶著她的小姐,眼角瞥見小姐身旁有團紅色的影子,在司儀那個一字才出口就噗通一聲立馬跪在地上,象是就要等不及了,聲音清脆滿堂,臺面上的季相和側夫人姜徐子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悅。
下邊卻連連頌賀:“唉唉,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啊,啊。。。”“是,般配啊。。。”“季相爺今年可要添個大孫子。。。”,“好姻緣啊。。。。”,大湘覺得哭笑不是,這樣的姑爺,倒是傳說里那個樣兒。
司儀又唱喏:“二拜高堂!”,這回大湘看清了,身量中等的一個男子,白,甚至象蒼白的那種。為什么看清了?因為這回他倒是等他的新娘都跪好了都沒跪下去,站得無比直溜,傲慢的抬著頭,一點光照在他臉上,一時看不清眉目好歹,只是驕矜地等著。
季相不悅,脖子一動話剛要出口,只見他這兒子將紅袍一掀,身體一側,嘭,重重朝著季相一個人跪下去,側夫人姜徐子臉驟白。
坐在季相下首觀禮的那位老臻王爺,噗哧,差點沒笑出來,倒是真敢給人摔臉子,自己大喜的日子都不給裝裝樣,瞅他老子又得病咯。不枉了我前日讓了他那紅鴛院里的小女子,哼,說什么讓不讓,死小子,要不是想給你老子找些不痛快,你倒是想那小娘子的福!
“起!”忽地一聲,新郎官立馬起身,麻溜得大湘才只俯下身去扶起新娘子,等著新娘慢慢悠悠的起身站好了,新郎早挺尸一樣立了小半會。老臻王爺差點沒樂出了聲,這小賴子,可沒白讓他小娘子,瞅瞅他老子那醬瓜臉黑的。低下的賓客早知季家三小子德性,乖乖地倒是才怪事了,眼看季相臉上不爽,立馬又做戲般連連稱好。
“夫妻對拜!”就到最后了,連司儀者也似松了口氣,這四字唱得是極大聲爽快,生怕唱不完就要出亂子,連點謝禮也撈不著。唱完了便死盯住新郎官,連嘴唇都在顫抖,所有的人都伸了伸脖子,都等著呢。
季相鼓著眼,胡須隨著呼吸一顫一顫的,身旁的側夫人姜徐子反倒平復了臉色,靜靜的,神態自若。老臻王爺瞇著老眼笑意難掩,底下眾人忘了客套,都啞著,外圍的丫鬟下人甚至擅自停了動作,竟悄悄的踮起腳尖隔著人墻偷看起來,唯獨喜樂還在嗚嗚的奏響整個廳堂。
等,都在等。
大湘扶著新娘側轉過身的時候,終于看見了對面那團紅色包裹的是什么。那個人不過雙十的年紀,雙眼流光閃閃,挺秀的鼻子,象牙色的肌膚,在淡淡的日光中顯得是那樣的耀眼。然而,大湘都沒有看見,她只看著那略有些尖兒的下頜,透露出一點點狡猾的味道,而往上,卻是兩片帶著玫紅色的嘴唇,稍小,嘴角細細的,如女子般的笑著,竟有一絲令人炫目的美。更要命的是,他,對著大湘笑,大湘突然覺得頭暈腦脹,連堂上的景致都似乎艷麗起來。
這樣的人卻又是這樣的一個樣子,難怪胡鬧到那樣也不成真有什么,季相——該是很憐惜他的吧?大湘很難過地想,巰正少爺卻少了那樣的福氣。。。然而未及她想完禮已畢,她忙扶起新娘,準備攙扶著走完這路,那,她才能繼續,想他。。。。
季祥楓飛快看了看四周的賓客收回的脖子,飛速地撇撇嘴,眼珠子一轉,哼,倒是很想看戲嘛!他嘴一歪,手上的紅綢花球立刻崩緊了,嘶的一聲,立刻從新娘手中脫出,眼看就要飛脫開去,而他只當作沒事一般,轉身就要往洞房里去了,急急不回頭。大湘反應得快,一急,兩步上前,伸手一撈,緊緊握住了紅綢的一角,死死抓住不放,嘶啦一聲,中間的花球發出聲音,似是撕裂了些。
季祥楓感到了紅綢有人抓扯住,笑意更盛,下足了力氣往前帶去,大湘早急紅了眼,也不放手,呼的一聲被他帶連出好幾步。
這下所有人的脖子又都伸長了,這是個什么狀況?新娘子站在一邊,季三少爺拖著個陪嫁丫鬟進洞房?
老臻王爺忍俊不住,樂了;季相怒了,手里緊緊握住太師椅扶手,手上青筋暴現;側夫人姜徐子轉過臉去,沒有表情;眾人愕然,而外圍的人似乎都輕聲嘲笑起新娘來,都知道這新娘子只是個孤女,又從那作怪的將軍府里來,誰知道帶著什么邪穢?不提季三怎樣,家世上也忒差了點,難怪他不喜,這夫婿不喜就無指望了,更何況遇著的是他!這不,難看了吧。
大湘臉紅到耳根,又紅到脖子,再紅到手,比紅綢顏色只輕幾分。她僵持著,不知道是該松手還是不松手,松手讓紅綢落了地不祥,不松手,眾人那眼里分明滿是對新娘子這邊的嘲諷,她不由心生悲怒,如何這樣一個人?如果。。。如果是巰正少爺。。。大湘的眼里眼淚轉動,眼看就要落下來了。
季相眼鼓直了,眼看要發怒,四周的人憋紅了臉,眼看要笑出來。季祥楓得意地搖晃腦袋,裝得是風流瀟灑,眼看要繼續去向前走,一只手,白細,說不出的柔軟纖長,突然就出現在眾人眼里,從大湘的手里將紅綢輕巧的接過去,看似無意的往后拉了拉。噗嗤一聲,紅綢一抖,中間的花球徹底的撕裂開來,完全還原為一條長長的紅綢帶。
大湘驚訝的發現,新娘子,她的小姐這樣就將她解了圍。再看看周圍的人都愣了神,季祥楓回頭展開一個訝異的表情,裝得無辜又可憐般,新娘子直著身子,一手隨意的執著紅綢,是的,隨意,比他季祥楓還隨意,就象在把玩著一方錦帕。
他看著兩人之間的紅綢帶,中間的部分躺在地上成麻繩一般,突然怒氣飛漲,猛一回頭,拉起綢帶便飛走起來,那腳步倒很切合鬧騰的喜樂。
長,很長的紅綢,他走過一道門時,新娘子還在堂中一只手捏著一角,閑閑地走出一步遠,接著也跟著他去了。大湘扶著她,眼還紅著,偶一抬頭,卻看見那紅艷的蓋頭下,那更紅艷的胭脂唇膏子,還帶著一絲冷笑,小姐,該是生氣了吧?小姐唉,還想著少爺吧?
余下,婚宴倒平安,一干人等也不提前事,將那酒敬得熱熱鬧鬧,燈火通明里,婚宴也就極其體面的了結了,眾人恭敬有禮的告辭而去,可有人知道,明日,季三的大名可又要響達于京內市間了,可,都不明白,為何季相為他娶來這樣一個弱女子,哪怕是沒好人家女兒愿嫁做他婦。
老臻王爺樂呵呵上車,心想,季三果然合我意,鬧得那季某人好痛快啊,哈哈,今日那季三總要在府里過了,本王正好會會那小娘子去。“速回別院!與我換過這身麻煩披裹。”老臻王爺樂得哼哼著吩咐了下人,瞇著眼在一搖一晃的車馬上胡思亂想,想那花魁小娘子的柔香軟媚,飛過來的一個嬌俏的媚眼兒,他一接著就頭暈起來,連酒也拿不住了,可她還不放過,她拿著那絹子抹過來,在他胸口揉啊揉的,他就要伸手去扯那裙子了。。。可那小子就進來了。。。唉,季相,你倒是護著你兒子,哼,本王可看你護得了一輩子。。。他閉上眼,繼續想他的小娘子,那手,嘖嘖。。。
夜里,紅鴛院門口的大紅燈籠就像野獸張狂的雙眼,瞪視著來往的男人們。
內院,老臻王爺大怒:“什么?接家去了?”啪,一個杯子摔地上,不顧那媽媽的挽留,氣呼呼回身走出,到了車馬前,他突然停住,歪著腦袋,嘿嘿笑了起來,接家去了么?
-------------------------------------
大湘掩上新房的門,前院里還在送些遠客,后院里還靜靜兒。嘆了口氣,除卻那堂上的事,與新姑爺的合巹酒、坐帳的事情還不知會不會出亂子,天啊,這樣的姑爺,偏又長了那副模樣,叫人又恨不起來。
大湘想起堂上,季祥楓輕抬眼簾,看她那一眼,春意蕩漾,突然就心跳加快去,呼吸也亂了去,她趕急走去下房,用那手快速的撫平胸口跳動不止的心臟,突然,她頓住,她覺得手上酸軟,想起來那時,竟是他們倆牽住那紅綢,那一刻,回想起來還都忍不住的心神激蕩,就仿佛拜堂的是他和自己一樣。
怎么能這樣,怎么能啊?大湘用雙手緊緊捂住臉,自己心里明明想著巰正少爺。。。都怪這促狹的季三少爺。。。突然,她攤開手,看看,自己那時是雙手用力拉住那紅綢的,現在都還手軟如棉,那時候,小姐,她的手,一只,輕輕的,就將紅綢帶接了過去,
啊!小姐,那樣的大力?
內院,側夫人姜徐子淡淡的看了一眼堂中正給她行禮的季府三小姐,吩咐道:“坐著吧,上茶!”
季三小姐出嫁已有三年,排行僅在季三之上。季府里大小姐乃是側夫人姜徐子所生,已是某王府世子妃,大兒子是早逝的正室所生,二兒子是寵妾所生,出生喪母,且只活到十歲,二女兒為郭姨娘所生,也是嫁得極好。
姜徐子本人是富商之女,郭姨娘出生官宦,季祥楓的母親也是出自書香門第,只有三女兒,她的母親卻是一名舞姬,名華衣,曾流連于市井,輾轉多人,如同娼妓。
當年這舞姬未死時,季相雖多有寵愛,卻從不假以顏色,動輒叱責,稍有不慎便連搡帶撻,狠狠罰過,連同這三小姐,沒少吃棍棒。其余的姬妾縱然不受寵愛,亦是絕對的看她們母女不起的,明里暗里沒少給她們排頭吃吃。
三小姐十二歲那年冬日,季相有日醉酒而回,到華衣房里,不久打罵聲驟起,很響很響,東西碎裂的響聲驚動半個后院,最后連三小姐也跪在門口哭泣求饒,那哭聲很磣人很磣人。。。
姜徐子覺得臉上刺痛了一下,就象那時,她頂著冷冽的冬風,刮得臉上一道道疼,她不由手抖了一下,立刻端上茶喝上一口,暖暖的溫度,將那冷意壓了下去。
她放下茶碗,看了看三小姐,唉,衣飾倒也華貴合體,可那周身的枯燥無味卻示意了她在夫家并不如意,就如今日的一個場面,連夫婿也未曾前來,只她一人。雖說是夫婿在外辦事不得趕回,禮也不薄的,可誰知不是故意躲著的,季三的婚事可是早訂下的,偏偏這時候就外出了?
看她半句話也無的坐在那里,端正著喝茶,并不多說一句,仿佛又看見了那時出嫁她臉上冰冷的表情,寒得連梳頭的嬤嬤都不敢調笑。
姜徐子頭疼起來,遠客留宿,何況是出嫁多年不回的女兒單獨回來娘家,可,季相又愿意見著她嗎?或者,該問她可愿見她的那個父親?又或者,司農寺少卿的那個府邸也是不遠的,還是在京城里的嘛。
想到這里,她下了決心,還是不見的好,季相是頂頂不待見的,可不能牽連到自己,牽連。。。她想著,手又不由得抖了一下。下了決心,放下茶碗,她說:“希末啊,你瞧今日忙的,天也晚了,你夫家住得可遠?”季希末平靜的撥著茶葉,答:“不——遠。”姜徐子隨意的接到:“哦,不遠——那就先回吧。”
仆人給打著燈籠,季希末走在季府寬大平整的石徑上,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耳中響起母親的哭聲。。。
姜徐子坐在房中半晌無語,就那樣坐著看著蠟燭流淚,只要不牽連她就好,真不知這對母女是前世做的什么孽啊。
那日,她急急趕到華衣門口,見里面鬧得不祥了,卻只能陪著希末求情,可是,沒有用,季相那日真的跟瘋了沒兩樣,鞭子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連她也能感覺到疼,撕扯的疼,不知道華衣那如花的皮肉如何受得了?
受得了?光想著她母女受不了,卻忘了自己受不受得了,等到勸離了快哭昏過去的希末,她剛拿來傷藥,遠遠就看見門砰的一聲打開來,華衣沖出來,花花的身子,青紅交加,早就看不出還象個女人了。西風冷,她飛散的頭發如墨般濃黑,成了她一生中最后的顏色,連一絲衣服也沒有,華衣跟瘋了一般,沖進池子,嗵的一聲沉了下去,只有一絲長□□浮在水面上,隨著水波蕩漾起最后的柔媚。
咚咚,她手上的藥瓶子全掉在地上,沖過去,只看見連氣泡都沒了,下人們也不在,她軟在廊子里,回頭見著滿眼通紅的他喘著粗氣,光著身子,她呆了。然后,所有的一切都由她的承接,她被他拉進屋,扔到床上,衣服被扯光,一遍又一遍的死命折磨沖撞著她,她只覺得自己是快要被割成一片一片的肉,那床就是個屠場。她從未想過,原來華衣的寵愛,她深深妒忌過的寵愛是這么的不堪,她想,華衣還是活著的好啊,可是,屋外,水池里,她的尸身早已冰涼。
她身著單衣,立在窗前,看著他們把她撈起來,身后,他睡死過去。她回身走了幾步血就流滿了地,然后她倒下了連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姜徐子低頭撫摸著腹部,那個孩子掉了以后,她再沒有孩子,沒有兒子,沒有了。
所以,要離她——華衣的女兒遠遠的,最好,不要回來了。。。她想起華衣的靈堂前,他給希末的那一巴掌,那是真的厭惡。。。
季希末低著頭慢慢的上了馬車,她坐穩了,咬咬牙,怎的不遠,京城太大了!這黑天胡地的。她淡淡的吩咐車夫和跟著的丫鬟:“去,先找家店歇著吧。”
姜徐子的房門聲響,她抬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