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婉轉的歌喉, 千轉百回地傳出來,掏得人耳朵直癢癢,那聲音就縈繞在王府中千百遍的回轉。世子韨和毅的大婚在際, 眾人不解世子煦的婚事竟然無人來管, 紛紛猜測世子韨將要被奚王立為嗣子, 一下將世子煦忘在腦后。只有在這嫵媚的歌喉傳來的時候, 還有人記得府里有位大世子, 只不過是個醉生夢死而已。
嬌魚卻吩咐對世子煦那邊一例優厚,煦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奢華鋪張,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他享受的是最奢靡的生活。
站立在墻角邊,心不在焉聽那歌聲, 急轉緩回的千嬌百媚, 入心的卻是那偶爾幾聲擊節相和的鏗鏘, 和——輕輕幾聲優雅地叫好,嬌魚靜靜地聽了好久, 酒水好菜還在往里頭送,都是她吩咐過的最好的碧菊酒,煦最喜歡的酒,可是煦什么時候就這樣酗酒了。
院里又靜靜沒了聲音,嬌魚的指甲在墻邊劃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與從前留下的印跡交纏層疊著如同蛛網。
“進去。”饒對鳴藍說:“若是他從了你, 你們便大可遠走高飛, 她那里由我擋著。”
“不過。。。”饒笑的妖調, “若是不從, 你活著也沒用了,這軀殼就是我的了。”饒一眼橫過去, 看得鳴藍一個顫抖,吱呀一聲門開了,里面一片漆黑。
鳴藍看見的就是卸下了偽裝的玩兒躺在床上,半身蓋著厚被子,臉上微微潮紅,呼吸也急促地收放。她握住了那被子下的手,有些潮熱“我害怕,你離我越來越遠,我也越來越恨她。每夜我都想你會在哪里,會是什么模樣。我們在一起吧,離開,離開。我們一起離開。”
玩兒清醒過來,他只記得被陶側妃招去使喚,一條綠色的怪蛇將他勒住,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那‘陶側妃’估計也是與主人一樣的人吧,所謂的遺世妖人,果然——不是人。
鳴藍已經到了他身邊,玩兒只看著帳頂眼發直,他想起來于府的內院,于鏡錚站立在屋檐下,望著屋內一動不動,他爬過墻,開得正艷的薔薇用刺提醒著他在做什么,提刀屏氣,貓下身,一躍,跳太高了,已在屋頂上,藤蔓纏腰,花朵塞嘴,那一頭長發飄在眼前,臉上仿佛有霧一樣看不清,她招招手,在他耳邊說,“送死太可惜。”可這樣危險的人,跟著她就不是送死么?他想起那溪水中,破碎的影像,那是張如明月出水般難以形容的絕世容顏,遺世的妖人連容貌也是遺世之作,即便在水中破碎也依舊看得出美得驚人的面目。
鳴藍的身體溫暖,玩兒的腦子里只有那夜血流個不停的寒冷,鳴藍捧著他的臉細細的親吻,玩兒的心里只有那指甲劃破肌膚的觸感。她緊緊地貼著他的,慢慢地磨仿佛要將那痛苦的糾結磨爛,她伸出手輕輕地抓撓著那胸膛,一直往下,直到他修長結實的大腿。她伏下身,長發鋪開在兩人的身上,如爬行的蛇。
鳴藍對上玩兒的眼睛:“給我,我要與你一起。”她沙啞著嗓子喘氣。
霎那間,玩兒的眼清明一片,他愜意地笑。
“滾!”吐字清晰,毫不拖沓,真是不想看這女人一眼。
鳴藍的手僵在當場:“為什么?為什么?縱使她為你報仇,你也還清了。難道,難道?”她的嘴唇哆嗦著,“你,被,鎖住了心智?”
玩兒閉著眼,我也不知道對她是崇敬,是害怕,是吸引,還是真被她迷了魂。但他絕不再對這女子說一句話。蠢女人啊,永遠不知道不該做什么。
鳴藍紅著眼走出門的時候,她臉上連絕望的表情都沒有力氣去堆砌。饒對她笑得不懷好意,一顆黑色帶血點的種子伸到她眼前:“這血姬,吃了!”她閉眼,一骨碌吞下,麻木地向門外走去,漸漸融入了夜色里。
“你要是比你主人更強,總有一天會把他搶回來,殺了她,他就是你的!” 饒滿意地看著鳴藍本來白皙的肌膚變得發黑,隱隱長出紅色的斑點。
月上的臥室里,饒微笑著。
“鳴藍被我下了血姬,假以時日,會讓你頭痛呢。”
“這是上次輸你的彩頭,別那樣看我,既然上次沒殺成嬌魚,我不會再出手。”饒扔過顆血紅的珠子,一道血色的影子消失在遇上手中。
“不過,任氏被我那小獌吃了呢。”饒咯咯笑:“你潛進她夢,誘她用這珠子,本就是打算借她的手殺了奚王吧?我給你破了,這次你輸。奚王依舊是活得好好的。”
“我贏了,小烯。”
“你要什么?”月上冰冷的聲音傳來。
“我要——”饒的眼神突然黯淡“小烯,你走后不多久,我也出來了,從前很多事都快忘了。”
“忘了的好。”
“不!忘了從前的記憶也就忘記了從前的自己,小烯,誰愿意把自己忘了。”
“如你這樣忘了的好!”
“烯懸!”饒臉綠綠的握住了拳,下一刻又松開:“忘了就真的好么?你不也沒忘嗎?小烯,如你說我是個廢物了,他們決意趕我走,一刻都沒讓我多留,還把我腦子里的東西清得七七八八。我只還記得一些人,包括——你和他。我只能來找你,我想跟你一起。”
“我幾乎忘了我是誰了,是哪里來的,都忘了,唯獨沒有忘了你和他。所以我來找你了。”
“小烯,告訴我,我從哪里來,是誰,從前做過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為了什么連著殺滅三個府邸?他們跟我們的從前有關系么?”
“小烯,你現在是說書的女先生,就當給我講了個故事吧。不要對我這樣的吝嗇,我是你的同伴啊。”饒輕輕地握著月上的手,抵在額頭上,“你不說,我立刻先殺了嬌魚,還有——你備下的好玩兒。小烯,誓約之印對我沒有用,誰也不管我了,那么我也不用管誰了。”
好半天月上松開了緊緊扣在肉里的指甲:“你想聽什么?”
“從前的一切,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遺天宮么?”月上的眼里也籠罩了一層迷障,“那該是很久的以前,你跟我都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而你我的一切都沒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活著,就那樣活著。”
香爐里的輕煙飄渺,饒都沉浸在無邊的回憶里,連月上的聲音也斷斷續續,偶然還有一聲嘆息。
“饒,從前我一出生就在遺天宮里,有他們,還有好多的人。”
月上耳邊全是那大聲呼嘯卻暖和的風,招搖著沐浴著虹光扭動枝葉躲開她手的花兒們,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動物從來不怕人,遺天宮的人也從來不怕那滿身毒刺會爬的藤蔓,會咬樹皮的花朵,還是巨大利齒的熊等野獸,他們的相處仿佛同一種族,在那里,連鳥兒也是高貴矜持的,從不吃骯臟的蟲子,如人一般享用飯食。
那樣的生活嚴禁而有次序,平靜而匆忙,月上有記憶的時候就在遺天宮里,沒有爹娘,只有與她同齡的伙伴,陪她一同逗弄花草,一同肆意歡笑,追打調笑得過著孩子的日子,盡管大人的匆匆的忙碌卻從不覺得那與自己有何相干。
月山記不起太多的人和事,但那一天,饒的到來,她記得。
一個冷漠的影子將一個瘦弱孤單的孩子扔進了他們這些孩子里。縮成一團的樣子十足的刺猬樣,烯懸最先好奇地用那咬人的花朵捅捅那小身子,沒動靜,她生氣地再使勁,那花朵有氣一般狠命在孩子身上咬了一口,用力一甩,脫離了烯懸的手縮回了草叢中。那孩子的衣衫更爛了,烯懸更生氣了,“什么啊,是個啞巴兒。連牙花都不要咬你,瞧,它跑了,我還得抓去,你真討厭!”她轉身鉆進了樹叢,另一個男孩子見了也跟著爬了進去,不一會就聽見大呼小叫的聲音,“呀,在那邊。”“呀,跑這邊來了。”
其余的孩子聽得心癢,一股腦地鉆了進去,開始叫喊著圍捕那牙花。
牙花啊,那是個白日里連根一起脫離了泥土到處滾動的細桿花,花瓣堅硬,會做咬的動作,但咬得不疼,它會將細桿卷成一團到處滾,找水喝,找孩子玩,逗著孩子來捉。饒的記憶突然明亮起來,都快忘了啊,那么喜歡孩子的牙花兒,真想再摸摸。
孩子依舊沒說話,頭卻埋得更深了,饒也不自不覺依偎在烯懸的身邊,叫鬧聲越來越遠。
一個稍大點的孩子沒有去抓那牙花,他一直靜靜站在那里,耐心等孩子抬頭。終于那毛毛的小腦袋動了動,抬頭,驚愕地發現還有人站立在面前。
月上說,那就是你了,害怕膽小不喜歡講話。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接下了他給的玄餅,吃得歡。你說你叫紅饒,你說你六歲,他們說你長得好。
饒迷醉在往事中。
他問,你是女孩,還是男孩?頭發那么短,你是他們說的外面剪了頭發的出家人?
月上停住,看一眼饒,饒摸摸她的手不說話,神情仿佛沖破了歲月又返回了那膽小不愛說話的孩子。
你說話那么小聲,他幾乎湊到你嘴邊才聽見你說“女孩。”
女孩。饒的身上一半溫暖一半冰冷。
后來呢?饒急切的追問。
月上長出口氣,后來?
后來,你跟著他,形影不離。慢慢地我們也就接受了你。你開始說話,用尖聲尖氣的聲音說:“我是女孩子,不愛吃這個。”而我一氣之下,越吃越多,他總是笑著看你和我,擋下我扔你的所有東西。后來他漸漸學了東西,沒時間再與你一起。你偷偷躲著哭了好久,我找到你的時候,你躲在那山縫里吃那不該女孩子吃的那摘下還會到處爬的毛蟲果,一咬就汁液橫流如同喝血的紫葉菜。那黃色的毛蟲果爬滿了你一身,嘴上、身上滿是紅如血的汁液,那眼紅腫著射出憤怒的光。。。
饒。
恩?
我揍你了。
不記得了么?
揍得狠嗎?
我被關籠樹里半個月。
他說我不該那樣對你,不再喜歡我。
以后,我每天都去那里找你。
他們一個個離開,我們卻是始終在一起。在一起水中戲牛魚,山邊胳吱會笑的黑藤,一起給牙花配對,教那軟尾針的蜂給咱們補衣裳,哪里都是我們的樂園。他們偶爾也來看看我們,總是走得匆忙。他,被挑選做了繼承人,他們被授以重任,他們術數卓絕才華驚人。
而我們什么也不會,只會玩,玩遍了整個遺天宮和整個幼年。夏天你背著我趟過寬寬的霧溪,去找會唱歌的蝌蚪。迷霧散盡后是你越來越高的身體,那時我就知道了。
他來,對你說:“跟我走。”
你看著那時恍如仙人的他傻了。
饒想,其實你看他也傻了。
他說:“你若想做廢物就留下。小烯有她要去的地方,那地方你去不了,終究是要分離。”
“那,還會回來么?”他對我們笑,我也傻了,“會,你和她——總會在什么時候——再相遇。”
饒想,原來是真的,卻是象這樣的相遇。。。
饒,跟我來。他伸出的手握住你伸出的手,你向我說——等我。
饒想,你卻沒等我,我回去,連山都空蕩蕩的,溪水也靜悄悄的,霧溪的霧都散光,可誰也不說你去哪里了。
饒的眼淚透明清澈,“小烯,我沒忘這些。。。可是每當想起星點那從前卻猶如在做夢。我害怕遺天宮、你和他、連我自己其實都不曾存在過。。。”
“小烯,我—”饒一把握住月上的手。
“夠了,你出去——紅饒!”月上一扭頭抽回了手。
紅饒!饒聽著那門砰的一聲關閉,轉過身,眼淚也干,卻記起那年幼的聲音:“我喜歡他,想做女孩子。”
“我也喜歡他,我是女孩子,紅饒你不可以跟我爭,要不再不跟你玩。”
“好吧,那,我做男孩子。可是我要喜歡女孩子才能做男孩子。”
“那你喜歡我吧。”
“好,我喜歡你了,那我就叫饒吧。”
我喜歡你了,饒閉眼一笑,小烯,即便我釵裙盛裝,你也只叫我饒,原來你還記得。。。“我就叫饒吧!”耳邊那個聲音多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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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淡淡的聲音,一聽就是根本沒將這恭喜當回事。
嬌魚舌尖上的那個煦字卡在了那里,她默默地看著他臉上漠然的表情,哀傷得連話也說不出。
這天,她終于見著他出屋子,仍然是那個長身玉立,挺拔軒昂的煦,但眉眼中那郁結卻愈加明顯。
他仿佛往嬌魚臉上掃過一眼,又狀似不在意地看向了別處。根本沒有將她激動的心情看在眼里。
“煦”
“呵,弟妹該稱我兄長了。”
“兄——長?”她根本不愿意叫他兄長,那是多么絕望的一種關系?嬌魚咽下苦澀打起精神:“近日來你那里可還好。”
“承你情,美酒佳肴倒也自在。好久沒有如此痛快多,多謝你的照拂了。”
“可,兄長莫忘了是娶妻大事,兄長近來花銷收斂些好,一個歌姬不值得如此。”
“放心,不會累你遲嫁了。反正,父王也未曾理會我是否娶妻,說來,我到底是虧待了季希容,也該為她虛位些日子。倒要多謝你用心調度照拂,我過得并不比那神仙差幾分啊!”煦看著嬌魚苦笑,后退一步鄭重其事地拱手躬身謝她,再抬首,眼中似有愧疚,又似萬念皆無,嬌魚心頭一個恍惚,他轉過身如同訣別一樣要離去,嬌魚突然覺得那背影孤傲卻凄寒,仿佛就要走出這塵世一去不歸。
他一定是難過的,一定是。嬌魚頓時覺得心里痛苦萬分,那是在人后傷心不曾達到的高度。
她毫不猶豫地踏出那步,張揚了衣袖,嬌魚那飛蛾一樣的姿態撲了出去,在煦的身后緊緊抱住了他。
這一抱,風霜雨雪,
這一抱,窮途末路,
這一抱,紅淚滴干。
靜靜地,誰也沒有動,連心跳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細細的雪無聲地飄在空中。
“煦兒,你可想清楚了?”奚王直視他問。
“父王,想清楚了。”
“當真想清楚了?煦兒,魚兒我也是真心疼愛,你若娶了她,我也必不會讓你們夫妻倆委屈。”
“父王,魚兒可有那福氣做未來的奚王妃。”煦問得認真,在他的心里一切都比不上那個位置,即便他很痛苦不能與她在一起,他也決不放棄那個位子。那是他的,只是他的。
奚王仔仔細細打量眼前的兒子,卻發覺兒子挺拔俊朗,一顰一笑都酷似他年少模樣,但那眼卻比他那時候多了幾分倔強和堅持,少了幾分天真情愫,果然,自己的兒子是更勝自己啊,他心中苦笑。
“魚兒嫁的人必不能是未來的奚王。這,是我答應她們娘親的,求富不求貴。”
“子當以父業繼之,煦不敢以私情計。”煦深深拜下,終于斷了他與嬌魚最后一個次機會,他頓時又覺得有些輕松,不是自己,不是自己放棄了她,而是她的母親,還有他的父親,他們都放棄了她。
“好,煦兒!”奚王冷笑一下:“如此,你將那歌姬收做妾室,從此直到我死也不可娶妻,而我會奏請宮中立你為嗣。你將會是下一任的親王。”
“是,父王。”煦卻笑了,他輕輕地抬起頭,看見奚王略帶蒼老的臉上滿是疲累地揮手讓他走。煦轉身離去時滿目的悲涼,父王!為什么你對我這樣的苛刻,永遠只肯讓我處在不能滿意的折磨里?我還是你的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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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放開吧。你要嫁與韨。”煦平息下情緒,輕輕道。面對嬌魚,他已經能夠很平靜了,是呢,不是他的錯,他為什么要害怕見到她滿面的愁容,當然不。
“不!我不放,煦,我去求父王,讓我們在一起,無論怎樣我要你。我只想成為你的妻子,我要給你生兒育女,我要死也跟你葬在一起,我每天都想著你,白日也想,夜里也想,我怎么也不能忘記你,我想活著,我沒有你會死去。”
“魚兒,別胡鬧。”
“不,煦,自來這府里,只有你護著我姐妹,只有你真心喜歡過我,你我的那些我都記得,如何能忘。縱然萬般富貴也比不上一個真心。煦,遇著了你我怎么再能嫁他人?煦,不要拋下我。”嬌魚的眼淚浸濕了煦的后背,涼也暖。
“魚兒,”煦仰天一嘆,“晚了。父王不會同意,原本他就不會讓你成為我的妻子,而我,也不再有情于你,你死心吧,安心去做他人的妻子。放開吧,此去天涼,保重。”他掙扎一下,嬌魚抱得更緊,眼淚也更兇。
她的哭聲已經刻意地壓抑,卻還是有些傳得遠了,即便是在這里,在偏僻之處,也不能不防著有人偷窺了去。那么她將來如何處?
煦終于覺得他們之間需要了結,再糾纏下去,總要有一個死去。閉眼咬牙,一個使力,將嬌魚摔開在地上,根本不理會她驚呼的痛苦看,他就頭也不回地飛快地離去,嬌魚抬頭卻只見他在彎角處看一眼便離去,那一眼充滿了憐憫和決絕,他真的不再要她了,真的不要了,她怎么辦。
她伸出手,半個凄厲的煦字正要出口,卻死死地咬住了唇,胸中的悲慟化作了顫抖的抽泣,然后小聲地嗚嗚哭起來,如同在末路里沒了方向。
身后的腳步她都沒有聽到,什么東西暖暖地披上她的身,一聲嘆息傳來,一雙手撫在她肩上,“別哭了,地上涼。”。嬌魚抽泣著幾個呼吸,停住擦去了淚水,轉過臉,韨在她身邊。
鎮定地起身,她躬身見禮,“韨哥哥都都聽見了吧?”
韨尷尬地想想,“唔。”他點頭。
“韨哥哥必定,必定看輕嬌魚了。”大滴大滴的眼淚突然就落下來,嬌魚掩面低頭。這是她未來的丈夫,讓他親眼看見了她愛慕著他的兄弟,這是多么不堪的一幕,但是嬌魚卻突然覺得釋然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她隱瞞得很辛苦,終于想要放松下來。不管將來如何,她現在真是輕松極了。韨,他想要如何都可以,是她不對,但她不想騙誰了,更不想騙自己。
“不,嬌魚,你喜歡大哥我是知道的。想你們姐妹來此時,我卻時常給你們臉色看,你們那時只戰戰兢兢地活在這府里,時刻害怕著,只有大哥護著你們,你又怎能不會傾慕于他?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激大哥那時的照拂吧。我那時真是個混賬啊,現在想想甚是慚愧。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以后,就換我來對你好吧,魚兒,我們忘了過去,你忘記了我的不好,我忘記你愛慕過他,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下去。”
嬌魚的眼淚流得更兇,他知道,卻還接受,為什么她更難過了,情愿他恨著她,毫不猶豫地辱罵她,拒絕她做自己的妻子,也不要這樣挖掉她心的體貼。
“莫哭,莫哭了,唉。。。”韨嘆息著擦了她的眼淚,“這樣子父王要心疼了。你若不愿意,我便去求求父王如何?”
嬌魚抬頭看了看他,健康的膚色,剛硬的身板,眼里的顏色墨黑有光,仿佛是黑曜石鑲嵌而成,那眉略粗不同于煦的飄逸風姿,卻有松的挺拔瀟灑,唇角微翹著似笑卻非笑的抿著,只有那鼻子挺卻鼻頭小巧可愛,咋一看真是個調皮的樣子,難怪幼時他愛欺負她們姐妹,而煦,總是匆匆過來相護,煦啊!她的心又開始一抽一抽的痛起來。
見她神色飄渺,韨嘆口氣:“那么,”他也不好意思弱的聲氣:“便要與我成婚嗎?”
嬌魚吃了一驚,看著他,然后笑了:“韨哥哥,煦不要我了。若你不嫌棄,嬌魚便與韨哥哥一道吧。”
不試如何知!她想,反正,自己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再不怕失去,再不怕有什么更糟糕的了,最糟糕的已經過去了,都過去了。
一天里都被那些賀禮和紛雜事務鬧得乏累無比,韨很累,卻還要來這里看著她與他在一起。他看著溫雅端莊的嬌魚,美艷卻無多少喜色,臉上還有淚痕,心上如同潑了一盆冷水,她是愛著煦不假,可自己就愛她嗎?不,他搖頭,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嬌魚,這婚事你若真的不喜歡,不若你我再求求父王,免去了吧。我總不想勉強你。”
嬌魚慢慢起身,突然哭著跑進內屋里,韨聽見她哭得隱忍凄慘,抬腳要走又不忍,暗罵自己糊涂,婚事準備妥當還如此托大。他忙進去坐在嬌魚身邊賠禮:“我是睡糊涂了,說那蠢話。”
“韨哥哥原不蠢,真是嬌魚我配不上,想來確實是我糊涂,韨哥哥確實是人中龍鳳,從不比誰差。我走錯了路便回不了頭了,嗚嗚,你走,你走吧,你們我誰也不要,都不要。”嬌魚一急推搡著韨,“我真的——誰也不稀罕,都走!”
韨見她失去理智,“那好,你歇著吧。”他走出幾步,回頭看看,便徑直離去了。
煦,嬌魚的哭聲越發收不住,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都不要我?煦!她哭著,抓撓著,將自己埋在一床的錦緞間哭得天崩地裂。
“你還是想著他。” 身后韨幽幽的聲音傳來。
嬌魚猛的回頭“你沒走。”
“是啊,我沒走。”韨自嘲般笑笑,“不然也不知我始終比不上煦。”
“莫哭了,明日我便去求父王,你,歇著吧,這回我真走了。”
他轉身,背上卻多了溫暖。
“我想著他,只因為我無人可想。韨,為什么你都不肯試著喜歡我,為什么?難道你也嫌棄我么?那你還回來做什么?”她一把推開韨,“走!你走!我就是剪了頭發出家去,也不嫁人了。”她在韨的胸前捶搡著。
韨捉住了她的手,可嬌魚哭鬧著掙扎,韨一用力,嬌魚跌進他懷里,一瞬間,韨就覺得心頭煩躁,那股郁結在胸中亂撞,始終找不到出口,快將他逼瘋,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們要成親,還能怎么辦?
“好吧,不試如何知。”他抱起萬分驚訝的嬌魚
黑暗里的兩顆心使勁地砸著胸口,不斷想要接近碰撞。
嬌魚她想叫喊,卻被韨的吻吞沒。韨貼近她仔仔細細地梳理她的長發,發油馥郁著香味,讓他頭腦昏沉,他想看清她,每一處都不愿意放過。
嬌魚合眼前,想起曾經的欣喜而充滿希望,此刻她沒有,盼望而無懼的堅決,她也沒有,她有的只是絕望,韨也是一樣的。嬌魚只有絕望縮在夢里。
不試如何知——情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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韨掩上門,將大氅披在嬌魚身上,為她理了理鬢角,少有的親密模樣。他對她一向還是那樣的好。
韨說:“請月上先生來說書吧,我也陪你聽聽。”
嬌魚說:“好。”仿佛只是下意識的回答,她的面容恍恍惚惚地,隨著他的吩咐而動,完全似個木偶般。
嬌魚披著韨的大氅慢慢向府邸曲曲折折的深處。她的心已經不在了,但她愿意認認真真地做他的妻子,活下去,比一切都要重要,哪怕活著不如死。
很多天,韨與嬌魚在一起聽月上講書,韨的腦海中卻一遍遍回憶起初見月上的情景,冷冷的,卻香香的,他看見她唇瓣開闔,吐出的是那他熟悉的開始和不熟悉的結局。他想果然是真有意思的故事,或者,真有意思的女先生。
兵戈相向,血流成河的景象,太平盛世背后白骨蟻蝕的血淚,陳年舊事中的才子佳人或者豺子假人,前朝中宮闈紅帳里的一只素手,今朝醉生夢醒繁華里的一支狼毫,象翻書一般一頁頁在她口中翻過來翻過去,仿佛親歷親見。而韨就跟著她翻過來又翻過去,就像在炒菜,死死活活悲悲喜喜,就像在演戲。
他不覺得厭煩,不知覺中時間的悠長就變得短暫而不舍,走得太快了,多喜歡聽這些,多喜歡聽她講這些,差一點就將那些不快統統忘記。他想象自己可以抓住時間的衣角好讓她多講一些,就像可以抓住月上的衣角一樣。
韨低頭訕笑,放開了月上長長的衣袖。
“月上先生莫急著走。”
“世子有事。”還是那種樣子,但是那冷冷的香,韨喜歡聞。
“月上先生故事說得好。”韨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半天憋出這句,真笨,他想。
“我知道。”月上一笑,閑閑看著庭院里招搖的雪一點點將草木覆蓋。
啊?韨料不到她如此說,話是半天接不上。
“世子,久坐體僵,一同走走如何?”
“啊,好,好。”
兩人慢慢地走在庭院中,雪很小,風很小,有月亮。
“月上先生,你看今夜竟有月亮,明日多半是晴日吧?”韨問。
“恩,必定會晴。”
“真是好福氣,多久沒見著月亮了。”雪地反射月亮的光,照得兩人身上清亮,韨看清月上的臉有不可思議的一種超然,他一愣,月上用手接了些雪,“天要晴,王爺心境也該好了。”
“是啊,父王也該好了。”韨故作輕松地笑,府里俱知奚王不知為何心情郁結又縮回了那孤院,多日不肯見任何人。
“世子喜事將近,月上還未給世子道喜。”月上笑著看韨。
“啊,那不過是父王的安排,嬌魚——并不鐘情于我,這喜事怕也難成。”
“世子需知不試如何知?或喜或悲,也要試過才知。”
“也許吧。。。不說這些,先生,如何叫月上這個名字?叫月下不也多風情?”韨慢慢靠近她,摘下個松果細看。
“月下只談情說風月,月上才是說書命。”月上突然轉過頭,很認真的看著韨,韨覺得血也熱,那雙眼如煙似夢地籠罩著他,韨一下掉進了陳年故紙堆中,仿佛他與月上正是那月下幽會的才子佳人,周圍的一切一瞬間就變化了上百年,那眼也看了他上百年,如此熟悉。
“是么?韨倒認為先生非常人,將來定會富貴騰達。”韨將那松果嗅了下,咕噥著,怎么沒松香味。
“多謝世子吉言!”月上笑了,披風遮擋,從懷里取出個小瓶:“世子聞聞這個。”韨接過,一下被那冷香吸引住,那是同月上身上一樣的香,清洌又誘人。
“這要喝下去便會通身都這個味,真正的香露,曾是某位貴人相贈,道是能讓人五感清明鑒人明己。”
“怕是某位公子送與先生的吧,”韨玩賞那小瓶,突然覺得是那么不悅。
“不,我搶的。”月上笑著離去。
韨一愣,低頭見自己佩的一個宮繡香袋被她扯了去,人已經走遠。他握住那小瓶嗅,笑起來,果然是搶的。與她身上一樣的香,他滿心歡喜地嘗了一口,那香露卻象咬不斷一樣一下全滑入肚中,周身余香。
他轉身,沒看見月上去了池塘邊,一伸手,那香袋落盡水中,“你不需要這個了。”月上笑起來,“季祥櫸尸身做的香露,會勾起你所有的愿望,你最強烈的喜惡難以克制了,世子韨。”
哼,又一個瓶子落進水中,“季希容尸身的香露也不剩,霍王妃,你若如她一樣任性會做出什么?我真想看看。哈哈!第一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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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是把晃眼的匕首,一步步在迷障里走,滿眼全是他厭惡的東西,那些討厭的史書、他的幾個西席、所有他討厭的東西都橫尸地上。不,不,沒有,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他最討厭的呢,在哪里?
他把匕首挺在胸前,一直往那迷障深處走去,他聽見有人向他走來,他用手拍打著揮開了迷障,在眼前的是煦,他的大哥,金冠莽袍,腳蹬鑲寶繡金銀絲線的宮靴,最恨他,最恨他總攔在自己前面,恨他,恨他。匕首刺出去,扎在煦的胸前,沒有血。
“韨,你不得不裝作恨我很久了,這匕首殺不死沒有仇怨的人,韨,好好看啊,誰是你恨的人,誰是。”煦笑著消散去,那背后出現的輪廓是多么熟識,近了,更近。
韨看見奚王立在那里,不,不,韨聽見耳里的聲音在叫囂,殺他,殺他。父王怎么會是他最恨的人?是,就是,是父王漠視著自己,是他將自己送到遙遠的軍營受盡辛苦,是他盡心栽培煦惹自己妒忌,是他在娘親死時躲在那院里歌舞酒肉。韨的手抖著,奚王卻在走,他大喝一聲,匕首扎進奚王的身體,嘩的一聲,血流盡。
奚王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
帳子里嬌魚只有絕望地縮在夢中沉到無邊的黑色虛空里,而她身旁的韨,又夢見了匕首,還有那冷冷的香繞著他跳舞。
十二月,奚王府婚嫁,世子韨與毅同日成婚。次日,世子煦議立為奚王嗣子,納妾名林音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