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若是現在趕過去,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葉浪趕到青龍場的時候,果然已經遲了。
他原本並不想去的,他相信韓鐵衣最後說的這句話一定不假。
考慮良久,躊躇再三。最後,他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他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葉少出事。
一線希望,也就是一線生機。
二
青龍場既不是一個市鎮,也不是一座村落。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有一戶常住居民。不過,這裡卻是中原腹地南下北上的必經之路。
許多年前,這個世上並沒有這樣一個叫做青龍場的地方。那時候,這裡還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森林。
後來,一條寬闊的官道穿林而過。無論你是南下還是北上,只要走這條路,就能足足節省兩天的腳程。
從那以後,這條路上自然人來車往,客商絡繹不絕,各色人等雲集。
各色人等的意思,既包括了胡人漢人、男人女人、老人孩童,也包括了好人壞人,君子小人。
壞人當然也有很多種,既包括了騙子毛賊,也包括了悍匪大盜。
長路漫漫,過客匆匆,行人無數。
在這條路上發生過的大案小案也不計其數,案件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門。甚至,有很多人都在這條路上永遠的消失了。
林子大了,本就什麼鳥都有。
當官府發現這些雜鳥實在難以捕盡的時候,居然下令,命衙役們一把火燒光了林子。
火光沖天,大火焚燒了三天三夜,整座森林被夷爲平地,連一株雜草都沒有留下。
但是,林子雖毀了,路卻仍在。
大道通天,人潮涌動,川流不息。
於是,有人挑著扁擔蹲在路邊賣起了滷蛋茶水,有人打起了燒餅、捏起了肉包,有人搭起草棚開起了酒鋪飯館,更有人運來木板、木樑搭建起了一批極簡陋的客棧商鋪。
雖然簡陋,每一家的生意卻都做的非常得好,這一方寶地儼然成爲了一座繁華的集市。
這個集市,就被人們稱作青龍場。
葉浪到達青龍場的時候,已是深夜。他的確已經來晚了,卻並不是太晚。
因爲,這個時候青龍場的大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夜色漆黑如墨,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天……
葉浪眼睜睜地看著青龍場被夷爲平地,連一塊木版都沒有留下。
等到他再次趕回天機堂的時候,堂內的大火甚至比青龍場更旺。松脂混合著油料的氣息,隨風散開,飄出很遠。
雄偉的高堂已經倒塌,繁華褪盡,竟變得說不出的猙獰醜陋。
葉浪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瞳孔卻在收縮,雙拳突然握緊。
火焰高織,劈啪聲不絕於耳,葉浪的吼聲如晴天霹靂般炸開:“顧鵬!段飛!”
他接連高聲呼喊了三聲,呼聲卻如石沉大海。
葉浪暗自嘆息,他知道已不必再喊了,永遠也不會再有人回答了。
他趕去青龍場的時候,並沒有將埋伏在天機堂外的人手全部撤走,他留下了兩個人——顧鵬,段飛。
葉浪特意留下他們兩人,命他們監視住韓鐵衣和龍太子的一舉一動,隨時回報。
這一次,他從神劍山莊裡帶出來的這批幫手,無一例外,個個都是莊內的一流好手。
他非常肯定,以顧鵬和段飛的身手,即使被人發現了,也必定能夠全身而退。
只可惜,這一次他卻算錯了。
他命令手下人四處搜尋,找了很久,竟連一絲線索、一點痕跡都找不出。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葉浪的手心裡突然滲出了冷汗,他急忙吩咐手下衆人:“你們立刻趕回神劍山莊,全力戒備,我隨後就到!”
三
這個時候,神劍山莊的大火已將熄滅。熱浪洶涌,神聖氣派的莊園早已墜入一片火海,萬劫不復。
十餘條黑色的人影突然自火海中躥出,掠過渙花溪河,闖入禁地。
那片梨林,就是神劍山莊的禁地。
闖入禁地者,沒有人能夠活著出去。
事實上,他們一闖進來,就突然消失了。就像是烈日下的十餘滴水珠,消失的無影無蹤,屍骨無存。
梨林深處,兩條白色的人影並肩而立,靜靜地站在梨樹下,站在露臺旁。
四
襄陽,丐幫總舵。
一個衣著襤褸的年輕乞丐突然閃電般掠了進來,身手極其矯健。
他在歐陽震身前站定,立刻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了歐陽震的面前。
蠟黃色的封皮,開口處用暗赤色的火漆封得嚴嚴實實。
歐陽震剝開封頭,取出信箋,只看了一眼,臉色已大變。
良久,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手擦亮了一支火摺子,點燃了信紙。
火光明亮,正照著他的臉,他臉上的表情異常凝重,憂心忡忡。
葉浪忍不住問道:“又出了什麼事?”
歐陽震嘆了口氣,擡頭望著他,淡淡地道:“青龍場付之一炬,天機堂只剩下斷壁殘垣。如今,神劍山莊也已成爲了歷史……”
葉浪握在手裡的茶杯“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他雙手用力撐住桌面,身子搖搖欲墜。“咔嚓”一聲,整張桌子突然間從中斷裂,木屑散落了一地。
葉浪搖搖欲墜的身子跟著前撲,幾乎撞到了歐陽震的身上。
歐陽震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葉浪卻揪住了歐陽震的衣領,“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歐陽震苦笑,“我只不過在說一個事實?!?
事實?什麼是事實?
事實往往並不容易被人們接受,因爲事實通常都是殘酷的,卻偏偏又是不容置疑的。
不容置疑,不可改變,只能接受。
葉浪瞪著眼,厲聲問道:“什麼時候?誰幹的?”
歐陽震輕輕嘆息,“昨天夜裡,後半夜……那個時候,你大概剛剛返回天機堂?!?
葉浪的眼角、耳根的肌肉劇烈地抽動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慢慢地鬆開了雙手,踉蹌後退,跌坐在椅子上。
“誰幹的?誰幹的?是誰……”
歐陽震悽然一笑,目光中滿是同情之色,淡淡地道:“誰幹的?有什麼人敢同時和八方銀號、四海鏢局、神劍山莊樹敵?你難道想不出?”
五
青龍會無疑是這一系列事件的最終受益者,也是唯一的贏家。
因爲,只有他們笑到了最後。
韓鐵衣故佈疑陣,暗中將大批的高手集結到了天機堂。
那個時候,八方銀號的金錢王朝已經分崩離析,韓鐵衣獨霸一方,葉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各方勢力虎視眈眈,整個江湖暗潮涌動,陰雲密佈。
在這種情況之下,韓鐵衣的這一驚人的舉動,無疑更加觸動了世人的神經。
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又有大事將要發生了。
但卻沒有人能想到,這批集結到天機堂的“絕頂高手”絕大多數都只是過來充場面的。
韓鐵衣興雲吐霧,混淆視聽,已經將真正的好手全都調去了江南。
八方銀號分支遍佈天下,韓鐵衣當然不會只安於稱霸一方,更不會允許某些地方勢力藉機蠶食八方銀號的基業。
最重要的是,他要把葉少的殘餘勢力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他當然很瞭解葉少,他也很清楚葉少的爲人。
論武功,論智慧,當今世上實在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葉少。
他正直、仁義、疾惡如仇、交遊廣闊,他的朋友幾乎全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只要還沒有親眼見到葉少的屍體,韓鐵衣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時時刻刻都是惶恐不安的。
他甚至在夢裡都想殺了葉少,他的確有過很多次這樣的夢。
然而,他卻從來也記不起這些夢的結局。
事實上,大多數情況下,他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冷汗已經沁透重衣。
有一次,他夢見自己真的殺死了葉少。
無數柄利刃,已經從葉少的身體裡穿胸而過,葉少原本應該是死定了。但是,他卻一直沒有倒下去,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韓鐵衣喘著粗氣,流著冷汗,壯著膽子走近查看時,葉少突然伸出雙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兩根大拇指同時戳進了他的咽喉。
他對很多人都說起過這個夢,他同時強調:“葉少已經非死不可!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得到解脫。”
天機堂內外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當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天機堂的時候,韓鐵衣的精銳人馬卻在悄然南下,已經到了青龍場……
六
歐陽震口若懸河,脈絡清晰,把問題的每一個細節都描述的非常清楚。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簡直就像是一個說書先生。
葉浪聚精會神,眉頭緊蹙,此刻突然用力搖頭,“不對,不對……”
“哪裡不對?”
葉浪道:“你的意思,韓鐵衣是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是的,看上去的確就是這個樣子的?!?
葉浪卻仍在搖頭,“韓鐵衣既然打算暗中偷襲八方銀號的江南各大分號,行動當然極爲機密。但是,葉少卻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計劃,早已在青龍場等著他了……”
歐陽震道:“這一點並不奇怪,韓鐵衣雖然很瞭解葉少,葉少自然也很瞭解他。即便是看透了他的計劃,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一頓笑道:“你莫要忘記,葉少絕不是等閒之輩?!?
葉浪卻在冷笑,“我奇怪的並不是這一點……韓鐵衣自己似乎也早就知道了在青龍場會有一場惡戰,這怎麼解釋?”
一頓又道:“他甚至算準了葉少一定能夠看透他的計劃,但他卻仍然執行了這個計劃……這一點,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歐陽震露出了會心的微笑,端起茶碗淺嘬了一口,道:“你們葉家兄弟,怎麼個個都這麼聰明?”
這個問題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複雜,韓鐵衣這次行動的規模無疑比“奔雷行動”的規模更大,計劃也更加的機密。
然而,如此周密的計劃,竟在行動之前就已經泄了密。
韓鐵衣本不該如此大意的。因爲,這已不是個小錯誤。事實上,這個錯誤嚴重的程度,已經到了足以致命的地步。
究竟是什麼人泄的密?
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韓鐵衣竟然完全沒有追查這件事,這件事似乎對他的計劃沒有絲毫影響。他非但沒有終止這次行動,甚至也沒有對事先擬定的行動細節做出任何調整。
這一點,纔是真正令人覺得奇怪的地方。
他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葉浪——“你若是現在趕過去,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如此複雜的一個問題,歐陽震卻很快做出了定論,他分析地極有把握——“當你認爲某個問題很複雜的時候,你就已經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了。因爲,你若是想得太多,就容易誤入歧途。”
“這個時候,你應該嘗試著從另一個側面去考慮問題?;蛘?,拿著這個問題去請教一個孩童。”
葉浪不解,“請教孩童?”
“是的,小孩子往往能幫你找到那些最容易被人忽視的答案。他們天真爛漫、思維樸實、心無雜念。這一點,是我們永遠也做不到的?!?
葉浪問道:“真的管用?”
歐陽震微微點頭,“當然管用。”
“昨天我想了一整夜,卻仍然不明白韓鐵衣究竟想做什麼。所以今天一大清早,我就跑去請教我那五歲的小兒子?!?
“他聽完之後竟捏住我的鼻子說我苯,小眼睛眨巴了兩下,就對我說出了正確的答案……”
葉浪將信將疑,“真的正確?”
歐陽震故作神秘,道:“至少,提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