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十六日,清晨。
煙重,霧濃。
霍天走了,葉少本就沒有打算要留下他的命,只是留下了他的竹哨。
在煙霧最濃最重的時候,一陣悠揚悅耳的哨音自竹林深處輕輕地傳出。
或遠或近,若有若無;時東時西,飄飄忽忽……
二
八方銀號究竟有多少個分號,人們并沒有一一計算過。但大家都相信,它各地的分舵數(shù)目加起來,總共有三百六十五個。
或許,實際上并沒有這么多,不過也絕對不會太少。
洛陽,八方銀號總舵,天機堂。
“四海聽八方,八方觀天下”,韓鐵衣一身錦衣,銀光閃爍。此刻,正背對著雄偉的高堂,凌厲的目光盯在一把寬大的古銅色太師椅上。
這原本是屬于葉少的位置,至少在昨天黃昏以前仍是。
現(xiàn)在呢?
韓鐵衣笑了,“這句話到了應(yīng)該改一改的時候了……”略作思索,接著吟道:“八方通四海,四海小天下。”
堂下,一百二十人身著勁裝,足登馬靴,分五列整齊排開,齊聲喝道:“好!”
韓鐵衣上前兩步,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去。
虎踞龍盤,居高臨下。
堂前,左右兩側(cè)各立著一人,一個中年人,一個老者。
“中年人身穿白袍,絲料極考究,袍子的前胸后背上各刺著一條青龍,白色的云朵點綴在龍體四周,栩栩如生,威風(fēng)凜凜。”
——龍?zhí)樱?
老者約莫六十上下的年紀,衣著樸素,一身青衣,頭上戴著的那頂藍色文士帽已洗得有些翻白。
韓鐵衣的目光落在了老者身上,突然問道:“汪總管,你也覺得好?”
汪總管回味著,稍作沉吟,道:“并不是最好,卻也已不錯。”
韓鐵衣大笑,“江湖傳言,八方銀號汪天正汪大總管最為務(wù)實,為人嚴謹,剛正不阿,看來傳言不虛……”
略微一頓,問道:“你難道就不怕我殺了你?”
汪天正道:“我只不過是個算帳的,我的生死本就無足輕重。”
韓鐵衣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正在做著一個很艱難的決定,終于點了點頭,問道:“你很喜歡算帳?”
汪天正穩(wěn)如泰山,波瀾不驚,“算了一輩子帳,若論喜不喜歡,真不太好講。”
韓鐵衣會心地笑了,說了聲:“很好!你果然夠?qū)嵲凇?
接著吩咐道:“你先給我盤一盤我這筆帳,你心里想必比誰都清楚。”
汪天正只用眼掃了一眼堂下肅立著的一百二十人,隨即回道:“韓總鏢頭現(xiàn)今已穩(wěn)穩(wěn)掌控黃河上下一線重鎮(zhèn)分舵一百二十處,坐擁身家四萬萬兩。”
韓鐵衣臉色微變,“韓總鏢頭?你為何不直接說我謀朝篡位?這些年來,韓某人出生入死,歷經(jīng)大小數(shù)百戰(zhàn),死過多少次,有誰知道?這些我難道不該得?”
汪天正還未來得及回話,韓鐵衣已重重的一掌拍在太師椅扶手上,“實話告訴你,我至少應(yīng)該再多得他一百二十家分舵!”
說完不住地冷笑,笑得甚至有些殘忍。
汪天正忽然感覺一股涼意自足底升起、散開,沁透脊背,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一百二十家分舵,至今仍是葉少的?”
韓鐵衣收斂住笑容,轉(zhuǎn)過臉望向龍?zhí)樱溃骸澳且参幢亍?
汪天正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著這個白袍人,看著他白袍上的青龍,目光突然收縮,問道:“這個人是誰?”
韓鐵衣道:“龍?zhí)印!?
汪天正接著問道:“他是青龍會的人?”
韓鐵衣道:“不但是,而且位高權(quán)重,我甚至懷疑他就是青龍老大。”
“連你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底細?”
“不知道,不過我很清楚他的實力,更清楚他的勢力。至于他究竟是誰,就顯得并不重要了……”
汪天正雙拳緊握,“青龍會行事一向極為謹慎,從不輕易暴露身份,這個人卻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青龍會的人,這是什么道理?”
韓鐵衣盯著他的雙拳,道:“這你就得去問他自己了,或許正是因為他違背了青龍會的一貫作風(fēng),所以反而沒有人懷疑他是青龍會的人了。”
一頓,突又問道:“你想殺了他?”
汪天正難得也笑了一笑,“我若有這種本事,連你一塊殺。”
龍?zhí)拥Σ徽Z,一直沒有作聲。此刻,突然轉(zhuǎn)過頭向廳外望去。
回廊上,一條黑色的人影正邁開大步,飛奔而來。
三
看著這個人躡手躡腳從人群的一側(cè)擠到前廳,汪天正一臉的疑惑,韓鐵衣直恨得牙癢癢,龍?zhí)友壑械臍鈩t又開始凝結(jié)。
“霍天”,神劍山莊的霍大管家。
汪天正當然認得這個人,他只是不懂,這個人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韓鐵衣若連八方銀號都敢動,當然就敢動神劍山莊。
“哎……”
汪天正暗自一聲嘆息,“韓鐵衣這招實在是太狠了,他是想叫葉家永世不得翻身吶……”
韓鐵衣已經(jīng)在問:“你怎么來了?”
霍天站定,滿臉堆笑,向韓鐵衣、龍?zhí)印⑼籼煺灰恍卸Y,道:“我若不來這里,還能上哪兒去?”
韓鐵衣笑了,看見他這笑,霍天笑得更開心。所以,他幾乎沒有覺察到韓鐵衣的笑容眨眼間就已變成了冷笑。
韓鐵衣冷冷地道:“你應(yīng)該去死……”
霍天臉上的肌肉突然僵硬,笑容也變得很難看,“韓老大,你別……別開這……這種玩笑……”
韓鐵衣問道:“這次追獵行動,你們總共去了多少人?”
霍天道:“連我在內(nèi),總共……總共去了……去了二十一個人。”
“那么,為什么就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你們的行動又敗了?”
不等霍天回答,韓鐵衣一聲冷哼,“二十位一流高手,青龍會頂尖的金牌殺手,就這么完了嗎?說沒就沒了?”
霍天臉色煞白,不住地擦著冷汗,“三……三爺,誰告……告訴你這……這次行動失……失敗了?沒……沒有啊……”
韓鐵衣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霍天在說些什么,他抬頭望著大堂的穹頂,冷冷地說出了一句更讓霍天吃驚的話。
“霍管家,這次行動無論成敗,你都得死。”
霍天半晌不語,原本蒼白的一張臉已氣得通紅,“我記得你說過,這次行動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我的出手一擊。你如今卻說出這種話來,是什么意思?”
韓鐵衣道:“你記性不錯,這次行動中你一擊得手的可能性最大。不過很遺憾,我派出去的人還有第二個任務(wù),那就是殺你。而這次行動若是敗了,葉少又有什么理由會放過你?你難道不是死定了?”
霍天咬著牙,一臉的不屑,“你畢竟也算錯了一件事,你想不到葉少竟然沒有殺我,居然真的放過了我。”
韓鐵衣冷笑,“是嗎?那么你猜,他為什么不殺你?”
霍天道:“我怎么知道,你為什么不直接去問葉少?”
韓鐵衣?lián)u搖頭,道:“不對,你應(yīng)該知道,只有你知道。”
一頓接道:“你能為了錢出賣神劍山莊,當然就能為了保命而出賣我……”
霍天長長吐出一口氣,“想必,這才是你要殺我的真正原因。”
韓鐵衣道:“是的,無論是青龍會,還是八方銀號或者四海鏢局,都絕不能容忍叛徒的存在。”
霍天也開始冷笑,拿手一指汪天正,道:“他呢?這個人難道不是叛徒,你準備怎么處置他呢?”
韓鐵衣道:“他跟你不同,他以前是誰,現(xiàn)在還是誰,以前做什么,現(xiàn)在還做什么。因為,八方銀號仍是八方銀號。”
霍天狠狠地一垛腳,道:“好,我告訴你,我答應(yīng)了葉少……”
直等到第二個“我”字出口,他才出手。以指為劍,右手食指、中指出手如電。
神劍山莊雖然沒有帶給他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卻給了他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
一句話未完,他就已得手。
霍天運指如劍,直刺韓鐵衣咽喉,勢如破竹。
然而,他真正的目標并不是韓鐵衣,他竟然能將去勢輕巧地收住,瞬間轉(zhuǎn)向,曲指如鉤,死死地鎖住了汪天正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準確快速,而且出人意料,沒有人再能救得了汪天正了。
霍天又笑了,這回是真的在笑。
汪天正是什么人?八方銀號大大小小的內(nèi)部事務(wù),日常打理,甚至包括各分號間每一筆帳目的進出往來都是由他親自掌控。
對于八方銀號而言,這個人無疑非常重要。這一點,才是韓鐵衣不殺他的真正原因。
現(xiàn)在,汪天正的命已經(jīng)捏在了自己手中。
霍天看得很清楚,韓鐵衣雖然表面上仍在故作鎮(zhèn)定,心里卻著實已震動不小。
霍天的命基本上算是保住了,他又怎能不笑?
四
韓鐵衣端坐堂前,一動不動。
霍天已接著在說:“我這意思,你們是否已完全明白?”
韓鐵衣輕輕地點了點頭,龍?zhí)勇厮砷_了握劍的手。
霍天滿意極了,“我保證,只要能安全離開這里,握絕不動汪天正一根毫毛。”
龍?zhí)永淅涞氐溃骸皼]人請你來,你豈非是自己硬闖進來的?”
韓鐵衣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們要殺你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霍天忍不住問:“什么原因?”
韓鐵衣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卻轉(zhuǎn)過頭看著龍?zhí)印?
龍?zhí)泳従彽氐溃骸敖裉煳覀凖R聚洛陽分舵,所要謀劃的事情當然是件大事。”
霍天無言以對,只有承認。
龍?zhí)永^續(xù)說道:“這次集會本身,甚至于這個地方,都是個重大機密。”
“你可知道我調(diào)動了多少青龍會的高手布控在四近?”
“這里原本連只鳥都休想飛得進來,因為我給他們下的命令是——任何人靠近,格殺勿論!”
“但你卻是怎么進來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無論是有心或者無意,你無疑已被人跟蹤了,這個地方無疑已暴露,我的人無疑已兇多吉少……”
“你說你該不該死?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想殺了你。”
聽到此處,霍天一聲冷哼,“我并沒有帶什么人來,至于誰盯上了我,那是人家的本事。”
一頓又道:“我沒興趣再跟你們耗下去了,再見!”
他說走就走,這句話剛一說完,他就已抓起汪天正縱身橫掠,跨過眾人頭頂,準備奪門而出。
不過,他似乎忘記了一件事——他能不能走得了,并不是由他自己說了算的。
同時,他還忘記了另一件事——除了剛才站在他眼前的三個人之外,大堂里還有一百二十個人。
或許,他其實也并沒有忘記這些人,只是沒有將他們看在眼里而已。
不過,霍天如果事先知道了他們都是些什么人的話,他就絕不會再選擇逃走了。
逃走,在此時此刻看來,就像是溺水者抓在手里的半截葦草,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