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歐陽震微微欠身,恭敬一揖,繞過高幾,緩緩走下廳堂,步入席間。
看著歐陽震緩緩落座,葉少舉起酒杯,“辛苦了,歐陽幫主。”
兩只酒杯隔空輕碰,眨眼之間,酒已飲盡。
“好酒!”
韓鐵衣笑了,“這是五十年陳的古城燒。”
“葉浪在天機堂喝的,也是這種酒?”
“是的。”
葉少若有所思,微微頷首。
酒好,菜更精致。
少林寺同膳堂妙膳大師的羅漢齋,四十年前就已經冠絕天下。然而,他卻早在十年前徹底塵封了技藝,再也沒有下過廚。
這桌素席幾近絕版,甚至比五十年陳的古城燒更加珍貴。
陳年美酒,絕版素席。
最后端上桌的,是一記四神一品素鮑。
妙膳大師豎起一根手指托著一只極精美的瓷盤走入廳堂。
盤中熱氣騰騰,濃香四溢。
妙膳大師一襲如雪的白袍,潔白清新,沒有半點污垢,甚至聞不到一絲油煙味兒。
白袍無風而動,波浪般起伏翻滾,仙風道骨盡覽無余……
南宮姊妹悄悄地對望了一眼,妹妹突然眨了眨眼,做了個鬼臉。
金鐵交鳴,一聲龍吟,九幽劍綠芒大織,寒光乍現,直取妙膳大師手中食盤。
燃燈道人手捋胡須,但笑不語,千葉長老無奈搖頭……
葉少苦笑,韓鐵衣喃喃自語:“這個小丫頭又來搗蛋,居然連和尚也惹。”
這一劍當然沒有刺中,妙膳大師托在指尖的瓷盤突然脫手飛出,四平八穩地朝著桌子中間緩緩落去。
劍鋒擦著他指尖劃過,妙膳大師運指如戈,竟然迎著九幽劍的劍鋒硬磕了上去。
嗡嗡之聲驟然響起,不絕于耳,劍鋒顫動不已,妹妹握劍的手幾乎麻木。
妙膳大師慈眉善目,毫無慍怒之色,單掌合十,“阿彌陀佛,女施主……”
他的話音嘎然而止,突然皺起了眉頭,面色已有些發青。
最后端上桌的四神一品素鮑并沒有落在桌上,這道菜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了。
那一剎那,似乎有一道青芒一閃即逝,宛如流星,卻比流星更快。
妙膳大師一臉的疑惑,扭過頭望向天泉方丈,卻發現天泉方丈正凝視著西面的一扇窗戶。
窗戶半掩,猶在輕輕地搖晃。
龍太子騰起身形,正欲穿窗而出。葉少突然伸手攔住了他,“不必追了……”
桌面上原本空著一塊地方,因為最后那道菜還沒有端上來。
現在,這道菜卻已經不翼而飛,空著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尊青龍玉雕。
黃金底座,方正厚實,龍體則由極為罕見的和田青玉雕琢而成。
璀璨奪目,雍容華貴。
龍太子坐了下來,坐回原位,妙膳大師也已入席。
廳堂靜如墳墓,沒有一點聲音,每個人的目光都盯在這尊青龍玉雕之上。
這尊價值連城的玉器,龍頭上竟然被人深深地插進了一柄匕首。
硬生生的一刀,切口邊緣卻并無絲毫破損,甚至連極細微的裂紋也找不出一條。
這柄匕首無疑很鋒利,而匕首的主人出手時的力道、角度卻更加精準。
這個人,會是誰呢?
這尊青龍玉雕,究竟意味著什么?
二
葉少夾起一塊繡球芋丸送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斟酒,連飲三杯。
汪天正看著他,眼睛里突然發出了光,龍太子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
歐陽震霍然抬頭,盯著葉少。
酒杯很快又已斟滿,葉少將飲未飲,輕咬著嘴唇,緩緩點頭。
天玄子掌教迷惑不解,與燃燈道人對望了一眼,扭過頭看著葉少,試探著問道:“這柄匕首……可有何不妥只處?”
韓鐵衣長出了一口大氣,插口道:“這柄匕首其實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格外鋒利罷了。不過,你若是換個角度看,它也可以是別的東西……”
天玄子掌教更加迷惑,“哦?別的……什么東西?”
韓鐵衣面色凝重,“一柄劍,短劍。”
天玄子掌教緩緩點頭,“匕者,古之食器也。匕首起于堯舜,本就是短劍或者狹長的短刀……”
略微一頓,接道:“不過,這又當如何?”
韓鐵衣苦笑,搖頭,暗自嘆息。
葉少突然道:“這柄匕首像極了葉浪的龍泉劍,式樣紋理幾乎一模一樣……”
說罷端起酒杯,緩緩起身,慢慢走至東面的窗戶前,“哐啷”一聲,這扇窗戶忽然自己彈了開來。
秋意漸濃,庭院深深。
竹林掩映間,陰影里靜靜地站著一個黑衣人。
——身材頎長,腰桿筆挺,從頭到腳都被包裹在一片深沉的墨色之中。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戴著一張黑色的牛皮面具,小巧精致,恰巧籠罩住他的額頭和大半邊臉頰。
他的右手平舉,向上翻著,掌心里托著一個瓷盤。盤里裝著的,竟是那枚四神一品素鮑。
葉少看著他,淡淡地道:“你好。”
黑衣人冷冷地道:“我不好。”
葉少道:“哦?”
黑衣人道:“這一記四神一品素鮑本是素席中的極品,理應趁熱食用,可惜外寒內侵,鮑心已涼,肉汁也已開始凝固。”
葉少苦笑,“幸好你并不是過來這里吃飯的。不過,既然來的,我至少總該請你喝杯酒的……”
黑衣人道:“我也不是過來這里喝酒的。”
葉少道:“連我的面子也不給了?”
黑衣人一聲嘆息,“好,我喝。”
葉少微笑,手指輕彈,手中杯盞如箭離弦,徑直射向黑衣人面門,滿滿的一杯酒靜竟連一絲波紋都沒有漾起。
黑衣人右手輕抬,并沒有直接觸碰到酒杯,酒杯卻已平平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隨即滑入手心。
黑衣人舉杯,一飲而盡。
葉少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他飲盡杯中酒,突然問道:“你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的?”
黑衣人道:“沒有。”
葉少似乎吃了一驚,“哦?沒有?”
黑衣人笑了笑,“要說的話,我已經刻在了西面的窗臺上。”
葉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在思索,突然道:“好,你走吧。”
黑衣人似乎也吃了一驚,瞪起了眼,“他們……肯放我走?”
葉少道:“我實在也沒想到你會親自過來……你若要走,又有誰能攔得住?”
三
黑衣人走了,已離開多時,來去如風,形似鬼魅。
沒有人出手阻攔。因為,是葉少要他走的。
西窗外的竹梁上果然留著一行字。
——“九月初六。”
廳堂寂寂,桌上的菜肴已經涼透。
沒有人動過筷子,每一雙眼睛都盯在葉少的身上。每個人似乎都有話要說,都有話要問。
——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來歷?
——他與葉浪是什么關系?
——他跟這次屠龍行動究竟有什么關聯?
然而,第一個提問的人,卻是葉少自己。
葉少看著歐陽震,問道:“青龍分舵‘九月初六’的詳細資料是不 是在你那里?你可有印象?”
歐陽震思索著,緩緩點頭,“我非但記得,而且印象極深。”
略微一頓,苦笑著道:“因為,我在那里吃過大虧……”
四
乾元棺槨。
——這間棺材鋪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鋪面不大,生意既不太好也不太壞。
——奇怪的是,在這間店鋪里面居然沒有半成品。
——棺材鋪里的棺材不但會憑空冒出來,進到棺材鋪里的人也會憑空消失掉。永遠地消失,上天入地,蹤跡難覓。
財神賭坊。
——這間賭場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裝飾的物件、擺設中規中矩,也和其他所有的賭場一樣,人氣都很旺。
——這間賭場里的莊家,卻似乎并不想“贏”錢。
——他們純粹在賭運氣,神色淡然,臉上的表情極其輕松,甚至有一些懶散。
歐陽震嘆息著道:“時至今日,回想起那一戰的慘烈,我的心口仍會滴血。”
“‘九月初六’在青龍會里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分舵,它竟然建有兩個據點。”
“其一是乾元棺槨,另一個則是財神賭坊”
“兩處據點相隔百米,直到屠龍行動正式展開,我們第二次圍攻財神賭坊的時候,才在賭坊后院的一片青石板下發現了一處暗門……”
“暗門連著一條地道,地道的盡頭正是乾元棺槨的店鋪。”
“不過,這卻并不重要。”
“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在這兩處據點之下,并非只是建著一條地道那么簡單。”
“據點下面竟是一層高逾丈許、寬闊華麗的地下行宮。”
“十六盞長明燈懸于四壁,晝夜不熄,廳堂錯落有致,裝飾布置豪華氣派,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千葉長老也不禁動容,嘆道:“好大的工程……”
言罷,轉向南宮姊妹,問道:“青龍分舵里,像這樣的地宮總共有多少處?”
南宮姊妹同時搖頭,“七月十五所管轄的三十一個分舵里,一處也沒有。”
龍太子接道:“青龍會里,每個分舵都只是負責其分舵內部的事務,相互之間不得打探,更不得擅自聯絡。而十二小青龍同樣也只負責‘本月內’的事務。”
一頓又道:“九月十五所管轄的三十個分舵里,有十三處地宮。”
這一數據立即得到了歐陽震的確認,他同時指出:“青龍會所管轄的三百六十五個分駝里,這樣的地宮總共有三十七處。”
眾人愕然,“如此浩大而秘密的工程,得動用多少人力?得花掉多少銀兩?”
葉少與燃燈道人對望了一眼,苦笑道:“建造這些地下行宮的確花費不菲……其中,正月十五的地宮,簡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寶藏。”
“哦?”韓鐵衣猛然抬頭,“你說的……可是神劍山莊梨林下面的那座地宮?”
葉少神秘地一笑,微微頷首。
韓鐵衣將信將疑,瞇起了眼,“那座地宮,我至少下去過兩次……可是,你說的地下寶藏是指什么?”
葉少不答反問:“依你看,露臺下的那條地道大概有多長?”
韓鐵衣思索著,“起碼得有兩三里地。”
葉少笑了,“如果地道的四壁全部用金磚累砌……那么,這條地道本身豈非就是一筆巨大的寶藏?”
韓鐵衣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半晌合不攏觜,“乖乖……那得用多少金子?”
隨即渾身一震,“這條地道……無異于青龍會的龍脈呀!這么看來,青龍會想不滅亡都不行了,是也不是?”
葉少卻在搖頭,“不是!”
“哦?”韓鐵衣迷惑不解,“龍脈已失,各地分舵幾乎被消滅殆盡,十二小青龍損失過半,青龍老大已死……難道說,青龍會還能夠死灰復燃、東山再起?”
“誰告訴你青龍老大已經死了?” 葉少冷哼,一字一句地道:“他還活著!”
韓鐵衣幾乎跳了起來,“葉浪還活著?”
葉少輕撫著面前的青龍玉雕,緩緩地拔出了龍頭上的匕首,微笑著道:“他當然還活著,剛才那名黑衣人就是葉浪……”
他靜靜地注視著匕首的鋒刃,抬起頭時,才發現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葉少倍感歉意,語氣格外的溫和,“葉浪其實也是一名屠龍手,真正的屠龍手……青龍老大并不是‘正月十五’,而是‘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