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馬越在昏睡中悠然轉醒,瞇著眼睛環(huán)顧帳內右手一抬便觸及冰冷的環(huán)刀柄端,一下子捉著環(huán)刀坐了起來,看清了周圍正是他熟悉的軍帳,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撐著榻邊的左手傳來鉆心的痛楚,他這才將環(huán)刀放在雙腿之上,抬起左手舒展了幾下。
“馬將軍,難道這軍帳中還似戰(zhàn)場一般,刀兵無眼嗎?”
耳邊傳來一句溫和的奚落,馬越猛然回首這才發(fā)現(xiàn)帳中并非空無一人,端坐在帳角的荀彧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荀彧啊……”馬越長出口氣,搖了搖頭說道:“別奚落我了,自從出獄十余日,我這心從沒一天輕松過。”
荀彧低頭輕輕笑了,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在馬越身邊感覺到自在,這么些日子以來盡管他始終知道馬越不會殺自己,甚至不會對自己有半點虧待,但始終覺得馬越帶給他的壓迫感有些過了。這有在這個時候,馬越卸下重重防備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坐在榻邊的威武將軍其實也是個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年輕人。
這個不相上下,是年齡。
但馬越這般坦言自己的擔驚受怕,反倒叫荀彧不知說些什么好,抬起頭他問道:“在下聽說,白日里將軍在青瑣門贏了一場?”
“難道荀公子真覺得有人勝了嗎?”馬越反問一句,他人蠻志短,可這么一場爭端他是斷然不會覺得有真正的勝者。“我倒是覺得,我們都輸了,鉆入了先帝留下的圈套里。”
歷史上何進贏下了這一局輔立了大皇子,可后來被宦官刺死在皇宮復道里,十常侍贏了一局,還不是叫將軍府殺得尸橫遍地。袁府贏了一局,可引來的董卓把他們滿門抄斬,董卓的兇猛強悍贏了,最后照樣天妒人怨地被點了天燈。
這根本就是死局,無論是誰,都是輸家。
“在下曾聽說,馬將軍對先帝忠貞不二,為何說出如今不敬之言呢?”
“唉,一言難盡。”馬越搖了搖頭,有些話在心里他可不會說給荀彧聽,劉宏最后這一手玩的確實高明,只不過他低估了將軍府的幕僚啊,劉宏怎么會想到他剛撒手人寰何進就征召了邊將呢?馬越坐正了身子,抬頭說道:“荀彧啊,叫人溫些酒吧。”
荀彧臉上一愣,卻沒說什么話只是起身叫守衛(wèi)營帳的甲士溫酒,方才回頭,卻見馬越已經(jīng)在榻邊擺上了兩張相對的蒲團,拉上一張幾案擺手請他入座。“來陪我說會話吧。”
這個時候荀彧才反應過來馬越是想和他一起喝酒,這讓荀彧遲疑了一下。他和馬越的關系,好到可以坐在軍帳里飲酒的關系了嗎?
“怎么,怕和馬君皓同幾飲酒會玷污你的名聲嗎?”馬越擺手招呼荀彧落座,有些落寞地說道:“沒關系,若不想喝便看我喝,坐在這里就好。”
荀彧何時被馬越如此禮待過,這些日子盡管衣食無憂甚至有宮女侍奉著沐浴更衣,但始終還是個被軟禁的囚犯,這馬越……是打算放自己出宮了嗎?
頭腦里思考不停,荀彧還是先低頭拱手說道:“將軍多慮了,能與將軍這般威風的戰(zhàn)將同飲是下官的……”
“別再說那些客套之言了。”馬越再度招手,不再那么禮貌,指著蒲團說道:“坐下吧。”
馬越是真對荀彧有招攬之心,但對上荀彧這樣久負盛名的大族子弟,尤其在親自下令殺了大將軍何進之后,馬越在心里找不到一個能讓荀彧幫自己的理由。
招攬……他馬君皓除了裴家的幾個族子,根本就沒結識一個正經(jīng)的大族子弟,別說招攬了,誰會看得上他?
荀彧拗不過馬越,畢竟人在屋檐下何況面對面坐下也并非什么有失體統(tǒng)的事情,方才坐下,便有甲士報名,端著溫著酒的樽躬身入帳置于案上。
馬越一面舀著渾濁的酒液,一面問道:“知道我為何將你留在帳中嗎?”
“回將軍,想來,是怕在下將所見所聞對大將軍府告密。”馬越舀起酒液為荀彧倒酒,荀彧一邊雙手奉起酒樽一面不卑不亢地說道:“將軍所料不差,當時文若的確是打算將先帝駕崩的消息告知大將軍府,這事情不應瞞,也不敢瞞。”
馬越端著手中酒一飲而盡,“說的不錯,無論那天是誰,我都不會放其出宮,先帝駕崩的消息外傳于我是滅頂之災,我征得了太后的同意,陛下秘不發(fā)喪,我才有機會封鎖宮禁,讓大將軍府擔驚受怕,摸不準我想做什么……但因為這個人是你荀彧荀文若,所以我未能痛下殺手。”
“這是為何?文若未曾發(fā)現(xiàn)馬將軍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若是他人就會立即處死嗎?”荀彧也飲下一杯,他的是酒樽,馬越的是酒碗,盡管如此荀彧仍舊淺嘗輒止,問道:“那又是為何不殺荀彧呢?”
“無關乎殘忍,非常時行非常事,換了別人也會這樣吧,畢竟死人才能保密,人活著就有風險。”馬越笑著搖頭,臉上卻帶著幾分無可奈何說道:“就像采花盜的見色起意,我聽說何伯求稱贊你有王佐之才,雖然我不是什么王侯,也希望你能幫我。”
荀彧默然,他能說什么呢?馬越居然想要自己幫他,這事對荀彧也有不小的沖擊,他自己就沒想到馬越居然還有這么一層想法。
回想這些日子,馬越對自己好嗎?那是好到天上去了,宮女伺候著更衣沐浴,這般待遇都給了自己,僅僅是軟禁,說起來也是不過分的。但話又說回來,從對自己的禮遇上,暴露了馬越的放肆,盡管他未曾讓宮女宦官侍候他自己一絲一毫,卻敢將這種事情加于他人身上,這馬越,真是囂張到了極點上去了。
“其實我一直沒能下定決心殺大將軍,我怕的不是他,而恰恰是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現(xiàn)在想來,只怕我的優(yōu)柔寡斷害會害死許多人。白日里青瑣門外的一戰(zhàn),長水營死了七百多個老卒,他們有些曾在東郡為我牽馬,有些在大陸澤為我擋刀,都不在了。你說我忠于陛下,殺大將軍是他的遺詔,可大將軍死了幕府里那些校尉圍困皇宮要把我和那些宦官一起吊死,這到底是誰錯了呢?”馬越仰頭再度飲下一碗酒,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或許在大將軍死前我是真的忠于先帝的,但現(xiàn)在不一定了。我不是將過錯都推在先帝身上,先帝沒錯。只是我有我的私心了,殺了何進,我一定要輔立小皇子!”
說出這句話時,馬越心里斬釘截鐵,事情鬧到如今真的已經(jīng)不好收場了,洛陽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算除他而后快。
“其實我想的也沒錯,在黃門寺里聽到陛下病重的消息時我打定主意要出來,再幫陛下一把完成他的遺愿。闖出黃門寺時我就知道,邁出那么一步今后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但我還是想的少了。”馬越深呼吸了一下,望著渾濁的酒液眼神發(fā)了直,“現(xiàn)在洛陽城里有多少人想把我的腦袋穿在槍尖上,我都已經(jīng)不想了。”
“我并不恨他們,只是立場不同罷了。明明從我闖出黃門獄起,這事情就已經(jīng)是你死我活,只是那時候我還沒想清楚。”
皇權,皇權,真不是想象的那個模樣,受到了太多掣肘,他馬越奉詔誅何進,可如今公卿子弟手握兵權要誅殺自己,偏偏還是人心所向。
什么是想清楚了,就是讓裴若勸他不聽,一心要硬闖出黃門寺,之后發(fā)生的一切馬越如今再后悔,已經(jīng)沒地方說理去了,他就是想在軍帳里扇自己兩巴掌也是不行了。
“那將軍以后打算如何呢?當您輔立了小皇子登基之后,遺詔說您是輔政大臣,又打算如何呢?”
“朝廷都成了這般模樣了,大臣奉詔殺賊,卻被人喊打喊殺,我哪兒還敢想那么多呢?也許我就不該從馬背上下來,求陛下出一道去涼州的諭旨,在馬背上做一輩子將軍多好?”馬越有些自嘲地笑道:“天下可以更好的,士族、兵家、百姓坐在一起,想一想怎樣讓天下更好,百姓更富足、國力更強盛。可是大家都顧著眼前的東西,不光大家,我也是這樣,其實只要我離開洛陽,困局就不攻自破,可我愿意離開嗎?我不愿意,大皇子若是登基了,我處死他的親舅舅,他一定會殺了我。可我要是不走,就還要跟大家這樣斗下去,直到我死……或者他們放棄。”
荀彧的眼睛亮了一下,轉瞬又黯淡了。端起酒杯對馬越祝酒道:“馬君皓的胸懷,荀文若今日是見識到了。敢問一句,若將軍得勢,會做什么呢?”
如果人要殺馬越,馬越要和人斗到底。但荀彧還是聽出了他話里沒有殺心,如果大家愿意聽他的,這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可讓那些累世公卿的人聽他一個武夫的,可能嗎?這已經(jīng)是荀彧第二次問馬越今后要做什么了。
馬越飲盡了碗中酒,輕笑道:“我得勢?我要是得勢,也許會改革吧。如今的天下,愚人之見已經(jīng)在分崩離析的邊緣了,再這樣下去是要出大禍患的。但只要洛陽不亂,地方上的州府就算是亂了也會有收復的一天,要想洛陽不亂,就需要有強硬的兵勢穩(wěn)穩(wěn)地守住洛陽,都是大將軍壞了事,征召了天下邊將來京。但只要還有一絲可能,我就會牢牢地釘在這洛陽城,守住這天下的根基!”
“至于你,荀彧,在我走之前都不會放你出宮的。”馬越方才在荀彧眼中看到一絲絲敬佩的神色,在他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又被換上了清冷,“別那樣看著我,不放你是因為我不敢出皇宮,外面人人都想殺我,可躲在宮里于理不合,我怕有坊間傳言我不守法度,所以要你做個見證,與我同吃同住。”
嘆了口氣,馬越認真地看著荀彧說道:“要請你幫我,如果我死了,至少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么過的,千萬不要讓后人覺得,我馬越是個大奸臣,禍亂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