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陰冷潮濕，枯黃的落葉飄落到雨水所積的水洼中，旋即又被馬蹄踏入泥漿之中。冰涼的雨點撲打在臉龐上，雖不刺骨，卻頗為寒冷。將士們踏著泥濘的路面艱難前行，不過論辛苦的話，則以炮車營和輜重營為甚。

木制車輪在路面上壓出了深深的車轍，厚重的膠泥粘在車輪上、車架上，使得本就非常沉重的大車更加沉重。拉車的轅馬噴著響鼻，搖頭晃腦，脖頸上一縷縷的鬃毛帶著水珠飛舞著。滿是泥漿的皮毛下肌肉滾動著，粗筋迸現(xiàn)。磨得發(fā)亮的鐵環(huán)閃爍著潤澤的光芒，鐵環(huán)上系著的繩索隨著轅馬的前行，時松時緊。

趕車的馬夫甩著鞭子，大聲呦呵，咒罵，韁繩深深的勒入手中，使得指節(jié)發(fā)白卻渾然不自知。滿上雨水的臉龐上，水珠從糾結(jié)的虬髯中墜落。

大車兩旁則是推車的將士們，他們弓著腰，低著頭，粗糙的雙手緊緊抓住任何能夠使力的地方。泥漿早已糊滿了戰(zhàn)袍下擺，有人干脆脫了戰(zhàn)靴用系帶掛在脖子上。有人高聲喊著號子，沉重的大車便在眾人齊心合力的拉拽和推動下，緩慢卻堅定地向前滾動、滾動。

劉琮騎著戰(zhàn)馬路過炮車營時，所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劉琮，即便是看到劉琮的將士，也未曾停下來向劉琮行禮。并沒有提著皮鞭或刀槍逼著他們?nèi)ネ栖嚕@些將士甚至有一些都不是炮車營的人。然而他們卻很自覺的這么做了，除了“與子同袍”的同仇敵愾之外，恐怕更多的，便是對勝利的渴望。

連續(xù)數(shù)日的連綿秋雨，使得荊州軍北上的速度略有減緩，不過劉琮并未因此而擔(dān)心。他已經(jīng)收到特衛(wèi)營的消息，馬超率領(lǐng)成宜等部，途徑襄城卻并未入城，甚至沒有留下一兵一卒，直接往許縣而去。

從馬超的反應(yīng)來看，當(dāng)還不知趙云、張繡及高順等將率部正在向關(guān)中進攻的路上。

雨水從頭盔前的邊沿滴將下來，蒙蒙雨絲使得眼前的景物如同蒙上了一層薄紗，不過落在劉琮眼中，卻沒有絲毫詩情畫意。他的身體隨著戰(zhàn)馬的顛簸而輕輕晃動起伏，思緒卻已飄向了更遠的地方。

他現(xiàn)在還未收到劉備那邊的進一步消息，除了知道鄴城已被曹操所奪，陳到領(lǐng)殘兵退走之外，還不知并州、青州及劉備當(dāng)下的具體情形。雖然賈詡和法正等人，都判斷劉備必然會先集中兵力消滅袁尚、袁熙兄弟倆，但在未確定劉備的情況之前，劉琮始終還是有些擔(dān)心。

這倒不是因為劉琮對劉備有多少同盟之誼。雖然隨著劉琮執(zhí)掌荊州時間越長，越對劉備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欽佩之情，但劉琮始終很清楚，自己與劉備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罷了。

之所以擔(dān)心劉備頂不住，說到底還是以自己的利益為主罷了。劉琮對此并不諱言，當(dāng)然他不諱言的對象，只有賈詡等寥寥數(shù)人。

昆陽守將投降之后，劉琮得知他是迫于城內(nèi)大族的壓力如此，卻并未因此而對這名守將有成見，反倒好生撫慰，不但給其補充了兵馬，還令其仍舊擔(dān)任昆陽守將。吳將軍見劉琮如此，感激之余，不由生出幾分僥幸之心。對那幾家大族雖未立即釋然，卻也總算明白了其用意。

“報！大將軍！加急軍情！”一名斥候飛馬趕上劉琮，從背囊中取出油布裹得很嚴密的軍情文書，交予劉琮身前的近衛(wèi)。那近衛(wèi)對過印信之后連忙拆開，遞到劉琮手中。

劉琮接過之后展開閱覽，見是趙云所書，言其率兵逆漢水而上，卻遭遇大雨，漢水暴漲，船隊行進艱難，恐不能按之前預(yù)定時間攻入關(guān)中。

這種情況早在出兵之前便已有所預(yù)料，所以劉琮看完之后只是微微皺眉，并沒有感到太過意外。其實以目前關(guān)中的空虛情況，即便趙云所部未能及時與高順、張繡所部同時發(fā)動進攻，也不會有太大影響。不過若是韓遂率兵趕回關(guān)中的話，形勢恐怕就將為之一變。彼時趙云所部，很可能就會成為關(guān)鍵的“勝負手”。

就在劉琮率領(lǐng)部下冒雨前行之時，襄城守將已從斥候得知，敵軍距襄城已不足二十里之地。

這名守將立于城頭之上，望著蒙蒙雨幕，心中并沒有糾結(jié)太久，便做出了決斷。他讓近衛(wèi)傳來麾下將校，進了城樓之后，還未等諸將校落座，便轉(zhuǎn)身說道：“今荊州軍由劉征南親率，即將兵臨城下，諸位可有與此城共存亡之念？”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其中一人稍一沉吟，越眾而出，對這名守將問道：“我軍兵微將寡，援軍又將我等棄之不顧，試問誰還愿為之死戰(zhàn)？”

有了領(lǐng)頭的，其他人便紛紛附和道：“是啊，咱們兵不足兩千，如何與十萬之?dāng)诚嗫梗俊?

“就算咱們兵強馬壯，可困守孤城總不行啊。”還有人說道：“城內(nèi)戰(zhàn)守之具皆不足用，糧草更是被關(guān)中軍搜刮一空，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憑什么要咱們死守？”

那守將見其中一人低頭沉默不語，不由臉色一沉，對那人問道：“朱司馬，汝有何言？”

“將軍……”被守將點名，這名朱司馬只得抬起頭，為難的說道：“屬下父母妻子，皆在許都，若是屬下投敵，恐……”

他這情況守將等都很清楚，所以諸人都沒有出言責(zé)怪，甚至還有人同情的看著他。

這名守將略一沉吟，對朱司馬說道：“非是我等無忠義之心，實在是形勢危急，只能事急從權(quán)。既然汝不便投降，這便出城往許都去吧。”

“將軍！”朱司馬聞言，不由大為感激，還待再說什么，卻被那守將抬手打斷：“不必多說了，荊州軍斥候已快到城下，汝趕緊去吧！”

朱司馬聽了連忙深施一禮，直起身之后又對諸將校拱手為禮，然后轉(zhuǎn)身便走。剛走到門口，卻被那守將喚住：“且慢！”

守在門口的守將近衛(wèi)聞言立即舉起長矛擋在門口，那朱司馬身體一僵，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澀聲對守將問道：“將軍有何吩咐？”他以為這守將突然改變主意，要殺害自己，不由神色慘然。

“此去許都路途恐怕不靖，你把部曲也帶上吧。”守將說完之后，環(huán)視樓內(nèi)諸將，說道：“誰若是想走，也一并去吧，某絕不為難！”

又有一人站了出來，躬身對守將施了一禮，和朱司馬一并出了城樓。

“將軍？”守將的親信校尉見狀，不由有些擔(dān)憂的對守將低聲問道：“萬一……”

守將苦笑道：“沒什么萬一。既然他們愿意離去，就絕不會再生事端。”

他并沒有說錯，朱司馬和后來那名騎尉召集各自部曲之后，便從北門出城，追著馬超所部往許都而去。至于他們是否會被潁川守將留在潁川，又或是被曹洪治罪，卻不是這名守將所考慮的事了。

待這名守將派出使者往荊州軍而去之后，城內(nèi)百姓也多已知曉此事，不過大伙兒對此反應(yīng)頗為平淡，甚至還有人因為免受戰(zhàn)火殃及而感到慶幸。

劉琮率部入城的時候，天色也恰恰放晴，云消雨散，雖是傍晚時分，卻使得天邊更添了幾分瑰麗之色。荊州軍數(shù)萬將士顯然不可能都入城，除了劉琮的近衛(wèi)一千五百余明光騎之外，其他各部大多便在城外安營扎寨。

連續(xù)拿下昆陽和襄城并沒有讓劉琮得意忘形。因為他很清楚，此次出兵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并不僅僅是攻城略地。

城外的荊州軍大營連綿數(shù)十里，篝火燃起后燦若星海。在城頭上的將士望著城外的連營，不由對守將的明智大為感激。螻蟻尚且，何況是人呢？

“這荊州軍可真厲害啊。才幾年時間就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馬了？”一名士卒驚訝的瞪大雙眼，望著城外荊州軍大營感嘆道。

旁邊一名老卒笑了笑，低聲說道：“說起來，當(dāng)年俺還曾打到過宛城之下呢，俺這條傷腿便是在宛城被箭矢射中，留下了病根。一到陰雨天便疼的不行！”

“啊？宛城？”那年輕士卒聞言更是驚訝，扭過頭對這老卒問道：“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那老卒神色一黯，轉(zhuǎn)身靠在垛口上，長嘆道：“唉，有什么好說的？當(dāng)初要不是俺命大，早就死在宛城之外了！俺那一隊的兄弟，就活下來俺一個。”

年輕士卒眨巴著雙眼，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從軍不久，還從來沒上過真刀實槍的戰(zhàn)場。雖然沒有見識過殘酷的廝殺，但也能從這名老卒的語氣中，聽出其中的慘烈和悲痛。

那名老卒捶了捶受過傷的右腿，對這名年輕士卒說道：“你這小子運氣不錯，若不是攤上個好將軍，只怕連第一天都熬不過去。”

“俺，俺哪有那么差勁？”年輕人到底有些血性，梗著脖子對這老卒說道：“卻不知咱們現(xiàn)在算不算荊州軍？有沒有機會和他們一起出征？”

老卒無奈的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樣的不諳世事，一樣的滿是建功立業(yè)之心。

不過，他的運氣會比自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