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帶回南海的云兮雖然關了禁閉,卻并不安生。一向遇事冷靜淺淡的他仿佛突然間轉了性子,整日里不吃不睡也不見人,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個月后,在某一天的清晨,云兮不見了。
南海龍宮闔宮上下雞飛狗跳地找了好幾天才在轉生臺附近發現了蛛絲馬跡。云兮不知哪根筋搭錯,竟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從轉生臺上跳下了人間。
本來的,神仙去人間歷練一番無可厚非,到天帝那里報備一聲,再請司命編個命格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從轉生臺下到人間。如今云兮正在情傷,去人間散散心也是好的,可他這樣急急匆匆慌里慌張的做派的確又讓人很是生疑,南海龍王和王妃帶著疑慮仔細瞄了一眼人間的云兮后,內心開始沉重起來。
轉世之后的云兮身邊常常跟著一名女子,女子青衣青裙,笑起來如春天里最艷麗的海棠花。
她的身上,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青離上仙的氣息。
對于青離的灰飛煙滅,龍王和王妃都沒有懷疑過,畢竟他們親眼看見那道青色光芒是如何消逝在天際,可是青離尚存一絲神思且去了人間這件事,他們是始料未及的。
云兮定是始終沒有甘心過,從未放棄去捕捉青離的一點一滴,因此當云兮感應到青離的氣息后,毫不猶豫地便跳下轉生臺尋她而去。
在搞清來龍去脈后,龍王和王妃對云兮的這個舉動極度的惶惑不安,云兮不要命地求娶青離讓他們心有余悸,因此但凡與青離沾上半點關系的,他們都唯恐避之不及,此番云兮為了一絲神思追到人間,自然讓他們坐立不安。坐立不安的龍王妃一刻也不敢耽擱,飛去瑤池找西王母想辦法,西王母對青離的這個神思不好直接指手畫腳,和龍王妃一合計,快刀斬亂麻地改了命格,讓云兮的轉世云雪岸英年早逝后將云兮帶回天庭。
路過黃泉的時候云兮不肯喝下忘川水,打算回到天庭后再跳一次轉生臺,地府的玄冥久勸不成,只得和云兮打了一架,云兮拼了一身修為闖出地府,最終暈倒在轉生臺邊。南海王宮的仆從將自家世子殿下救回宮中后,龍王和王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討來的忘川水給云兮足足灌了一壇子下去。
為了防止云兮從別人處得知這段過往,王母將為數不多知曉此事的外人也抹了記憶,于是喝過忘川水的云兮終于回復到從前的狀態,每日里照樣題詩作畫,修行練劍,照樣清心寡欲不搭理其他的女仙君們。
他只是常常會發呆,比如春天的時候望著盛開的海棠花樹會發呆,比如夏天看到縈繞的螢火蟲時會發呆,比如秋天時看見被海水沖上岸邊的貝殼會發呆,再比如冬天時看見萬里冰封時也會發呆。
云兮覺得,自己一定忘記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隨著年歲的增長,云兮這種喜歡發呆的毛病越發嚴重。南海王妃擔心自己的寶貝兒子,便讓他干脆住到了太虛真人的山中,一邊修煉一邊散心。
那一年的冬天,大雪紛飛,照例發著呆的云兮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一座荒山上,在荒山的路邊撿到了條快要凍僵的小青蛇。
見到小青蛇的那個瞬間,云兮有一刻愣怔,仿佛在久遠的從前曾見過類似的場景,他心里沒來由的一疼,迅速將那條小青蛇給救了下來,寶貝似的揣在袖中帶了回去。
在溫暖內室,小青蛇沒有多久就醒轉過來,她眨巴著眼睛看了看云兮,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餓了,想喝粥。”第二句是:“我叫秦青。”
石壁上的記憶卷軸慢慢收起。女媧的聲音重新響起:“青離,你看了此前的經歷,可覺得不值和后悔?”
秦青的眼中攢出笑意:“初心不變,倘若再重新來過,我的選擇還是如此,唯一后悔的就是當時自己太過懶散,倘若能勤加修煉,應是可以經受住天雷火炙冰寒,也不會讓小白白白受那么多苦。”
女媧的面色一冷,還想再說什么,秦青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興奮道:“女媧娘娘曾經說過倘若我能經受住天雷火炙冰寒便不再阻攔我與云兮在一起,那么現在這句話還有效么?”
女媧不料她會如此問,一愣之下沒有答話。秦青繼續說道:“雖然我只剩神思,但是那有什么要緊,只要能救回云兮,能與他在一起多一日也是好的。”
女媧低下頭,半晌點了個頭:“既然我曾經說過那話,自然還是算數的。你可考慮清楚了,情這個東西有時如春風,有時又如利劍,今后無論怎樣你都得自己承受?”
“自然。”秦青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結魂盞,“求娘娘成全。”
女媧娘娘終是嘆了口氣,將結魂盞點亮,又從秦青手中取過裝有云兮魂魄的香囊,小心地將三魂七魄悉數放了出來。魂魄放出亮白色的光,團團縈繞成一個光點,聚集在女媧的指尖之上。
將光點引入結魂盞時卻出現了阻滯,始終有一魂一魄無法歸位。看著女媧漸漸蹙起的眉頭,秦青的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云兮的魂魄出了問題?”
女媧道:“他有一魂一魄受損厲害,恐怕無法通過結魂盞重新結起。”
“那如何是好?”秦青慌了神,急道,“可有其他法子?我不要他死。”
女媧沉吟了一下,緩聲道:“為今之計倒還有一個法子,我可將他的一魂一魄送到人間,放入一個凡人的軀殼中將養一世,倘若這一世安然度過,魂魄便能完好回歸,否則仍是難逃灰飛煙滅的命運。”
“好。”秦青平靜了下心緒,“云兮這一魂一魄會到哪一世,我去護著他。”
女媧揚了揚眉:“也好,不過你去人間守護他時要暫時封印仙力,魂魄脆弱,你的仙力太強反而會傷著他。”
“好。”秦青整了整衣襟,“事不宜遲,煩勞女媧娘娘了。”
女媧點點頭,迅速提出云兮那一魂一魄來,凝成的光點悠悠向殿外飛去,一會兒便沒了蹤影。秦青轉過身來問道:“他可是已到人間?我該如何去到那一世?從轉生臺上跳下么?”
“當然不是,你又不是去轉世。”女媧向西方天際一指,“那里有一條天梯,你通過天梯可以去到人間,不過天梯的靈力很盛,如果你事先封印仙力的話恐怕會受傷……”
“那有何妨?”秦青迫不及待地向殿外走去,“只要我活著一天,受傷也好,生病也好,我都會護著他一天。”
女媧若有所思,望著已到殿門的秦青道:“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她走上前去,將秦青從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道,“現在的你已不是原來的青離,你只是她的神思,而神思并不能支撐上神之力太久。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青默了默,輕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哪一天我的神思再不能支撐上神之力,我依然會化為煙塵是么?”
“是徹底化為煙塵。”女媧補充道,猶豫了下伸出手將秦青散落的鬢發重新別好,道了句,“保重。”
秦青緩緩走出神殿,走出百米之后又回身跪了下來,向著上方深深叩了個頭后大步轉身離去,青色衣裙在陽光下顯得尤為明潔爽利。
此時天水山的山門外聚集了不少人,見到秦青遠遠走過來,都忙不迭地迎上去。沖在最前面的兩個是云兮的爹娘,急急忙忙問道:“女媧娘娘怎么說,我家云兮可有救?”
秦青緩了下步子:“給我幾十天,人間幾十年,我去護他一世,一世過了之后云兮自然能回來。”
詔蘭跟過來,面上的淚痕尚未擦去:“世子殿下去了人間?去到哪一世?”
秦青凌厲地瞥了她一眼,詔蘭只覺渾身一冷,不自覺地就后退了一步。秦青將眼光收回,道:“這件事,你最好別摻和。”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要是摻和了,不出事還好,萬一出了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詔蘭猶自帶著一絲恨意,看著秦青急匆匆消失在西邊天際。
西方通往人間的天梯孤單地隱在云里,萬年以來少有神仙來,通常神仙都是從轉生臺上大大方方風風光光地去到人間,或者去天帝王母那里領個不大不小的任務直接以仙家的身份去到人間,由此這般不走尋常路的天梯便少有人走了。
當然還有一個緣由秦青并沒有想到,這個緣由在她封印了仙力走出第一步時瞬間明白過來。
是痛,撕心裂肺的痛。天梯的靈氣仙澤太盛,漫溢在秦青身上如同千萬利刃一同刺入心口。秦青狠狠抽了一口氣,雙眼一閉牙關一咬,一鼓作氣地沖了下去。沖到人間的時候秦青幾乎昏厥,她覺得女媧告訴自己的“受傷”一詞說的實在太委婉太含蓄了,她豈止是受傷,簡直是被凌遲了一遍。
在地上躺了半天,秦青方才有力氣掙扎著起來,很快她便發現了一件比受傷更加令她在意的事,那便是她的傷口不僅爬了滿身,還爬了滿臉。當秦青在湖邊擦洗傷口時發現了這個無法接受的事實,她毀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