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月回到寢殿門口便暈了過去,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再醒過來已是兩天之后。睜開眼看到的人只有南風一個,南風眼里包了一包淚,見到溯月醒來時這包淚再也沒兜住,噼噼啪啪地掉了一地。
溯月嘴角牽出一個笑:“你哭什么?我又沒死。”不料話一說出南風哭得更加厲害,抽抽搭搭地半天歇不下來。溯月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頭,道:“我餓了,想喝粥。”南風這才擦了眼淚,急急地沖出門去給溯月煮了碗粥來。
溯月只喝了兩口便停了下來,從屋里搬了張椅子坐在院里發呆。自那晚之后,溯月再也沒有出過宮門,也沒有上過房頂,只是日里曬太陽,夜里曬月亮,南風不知道溯月是著了什么瘋魔,也不敢細問,只得天天陪著發呆,好在三個月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轉眼間,也就過了。
解除禁足這一天,南風試探地問了一句溯月是否要出宮逛逛,溯月的眼睛閉了一下,點了點頭。
南風舒了口氣,心想只要肯出門,終歸還不算太糟糕。于是南風興高采烈找了件緋紅的袍子給溯月套上,又精心地梳了頭,覺得整體上氣色好些了方才滿意。南風牽著溯月的手在園子里逛了半圈,便碰上了幾名宮婢,溯月抬腳打算從旁路岔開去,那邊領頭的宮婢卻迎了上來。
“給昭儀娘娘請安!”領頭的宮婢功夫做的很足,身后的幾名宮婢也一溜跟著行了禮。
溯月只得收住了腳,瞥了一眼道:“你們是哪個宮里的?”
“我們是姜夫人宮里的,昭儀娘娘之前在禁足有所不知,我們家娘娘新晉了夫人,我們都是剛撥去照顧夫人的。”領頭的宮婢姿態恭謹,言語之間卻透著難以掩飾的得意。
“是嗎?”溯月笑道,“你倒是懂規矩,別說你見了我要行個大禮,你家夫人見了我這禮也是不可廢的。”不待那宮婢反應,溯月已裊裊婷婷地走遠了。
經過皇后宮門的時候,南風頓了頓,一臉糾結地趕上幾步試探道:“公主,你說你今天第一天出來要不要去覲見一下皇后,請個安什么的?”
“為什么要請安?”溯月駐足,十分無辜地瞧著南風,“兩個相互都看不順眼的人硬要客套起來,其實是件挺難受的事情,我這個人一向受不了別人給我難受,也不喜歡給別人難受。”
“想不到姐姐禁足這幾個月,倒學會了替他人著想,真是可喜可賀啊!”話音未落,身后一陣裙裾擺動,香風拂過,惹的溯月打了一個噴嚏。
說話的是姜洛,站在姜洛前方的是赫連皇后。
溯月楞了一下,依例給皇后行了個禮,便不再說話。赫連皇后笑盈盈地繞到溯月跟前,賢淑地替她整了整鬢邊的一朵冷香,關切道:“之前聽聞妹妹病了,一直也沒得空去看望妹妹,今日一見氣色還是不大好,如今陛下不在宮中,咱們姐妹以后常走動走動,互相也有個照應……”
皇后說的知書達理,溯月卻沒聽的入耳,只恍惚捉住了一句“陛下不在宮中”,心里想著嘴里便問了出來:“陛下出宮了?去哪兒了?”
“哦,妹妹這些時日都深居宮中,想必外頭的事情也不大清楚,陛下前些日子出兵北涼去了……”
“你說什么?!”溯月不可置信地抓住赫連皇后的手腕,“你再說一遍,陛下去哪里了?”赫連皇后被抓的生疼,連聲喊了侍衛將溯月拖到了一旁。
姜洛見此情景,一派的義憤填膺:“你、你居然敢對皇后不敬,你這樣的瘋女子,實在應該再被關上幾年,不,最好關上一輩子!”
“你閉嘴!”溯月猛地看向她,眼中的怒氣竟逼得姜洛倒退了兩步,“好歹你也是北涼人,陛下出兵北涼你卻在這兒說風涼話?!”
姜洛臉一紅,囁嚅道:“這……關我何事,還不是你那個哥哥,竟和別人合謀毒害武威公主,陛下……陛下怎么能咽的下這口氣……”
八月的午后特別悶熱,遠處一陣陣雷聲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溯月自回凝云閣后一刻也沒停下,在自個兒的寢殿里走到第四十個來回,窗欞上掛上一輪明月時終于停下了腳步。
南風一臉焦急,跟著溯月也轉了四十個來回后問道:“公主,怎么辦?”
溯月沒說話,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月亮,看了半晌突然走出了寢殿。南風急急跟了出去,卻見到溯月一躍上了房頂,南風一拍大腿,只好也跟著也躍了上去。
溯月面朝月亮靜靜坐著,曾經,也是這樣的夜晚,自己曾經問過:“假若有一日陛下找到了當初救您的人會怎樣?”
“假若找到了,我必傾盡全力保護她,照顧她,她提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
這是他的承諾,他給過她的唯一承諾。
無論如何,她要試一試。
南風見溯月又一陣風似地竄下了房頂,一陣風似的沖進寢殿翻出一直塵封的錦緞盒子,著實驚了一驚。
那只盒子塵封許久,自溯月嫁來北魏后便再沒有見她打開過,如今她跪在床邊,顫抖著一雙手去揭開這只盒子,就像揭開一段塵封的記憶,南風看的有些心疼。
那里面躺著一些早期憑著記憶畫的拓跋燾的畫像,還有一只狼骨耳環。
溯月愣愣地看了片刻,方才取出一副畫來,那畫上的拓跋燾穿著一身中原式樣的袍子,正是當日溯月救他時的衣裝,溯月將畫與狼骨耳環一并交予南風,想了想又取出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了她:“快,現在就去,去姑臧找陛下,也許還來得及……”
南風馬不停蹄風塵仆仆地趕到姑臧城下的時候,并沒有見到拓跋燾,直到日頭落下,拓跋燾方才回到帳中。拓跋燾一抬眼正看見杵在帳前的南風,不由一楞。
“你怎么來了?你家娘娘呢?”拓跋燾一邊問一邊向帳中走去。
南風忙將懷中的信呈了上去:“我家娘娘有要事向陛下稟報。”
拓跋燾揉了揉太陽穴,命侍衛將信件接下,有些疲憊:“行了,你退下吧。”
南風跪著沒動:“陛下不打算看一看信么?”
拓跋燾眉頭一皺,送往唇邊的茶頓了頓,一旁的侍衛看著急忙向南風遞了個眼色。南風有些艱難地起了身,走到門口又回頭不甘心道:“陛下,我家公主說請陛下務必看一看信,有十分緊要的事情。”
拓跋燾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道:“知道了,我自會看她的信。”
五日后,姑臧城破,沮渠牧犍率文武百官五千人歸降,姑臧百姓二十余萬人和府庫中的無數珍寶盡歸北魏。
南風看著自己曾經的故土悉數交由他人,看著自己曾經的君主拜服在他人腳下,終于沒有忍住眼淚,她跨上馬向北魏的皇城奔去,現如今,她覺得這世上獨留一個溯月,只得一個溯月還是她的親人,因此她要去看著她,安慰她,與她死生與共。
拓跋燾一身疲憊地回到帳中,這場仗打的實在太過順利,沮渠牧犍以往的霸氣完全沉寂,又因為武威公主的事情頹然不已。拓跋燾沉在榻上,感覺如釋重負般的爽利。
面前的桌上零亂地攤著幾張地圖,拓跋燾打著瞌睡望了兩眼,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封不甚起眼的信封上。
那是溯月托南風送來的信,他一直沒有顧上看一眼。信封鼓鼓囊囊,似乎塞了個東西在里邊,他直起身,打開信封,將封口朝下倒了倒,一枚白色的狼骨耳環就這么靜靜地躺在了他的手掌。
拓跋燾呆住了。
仿佛有許多過往如一幕幕戲般從腦海中迅速閃過,他想要去抓,卻什么也沒有抓住。
信封里有一幅畫,從紙張來看應該是多年之前的畫,畫中的人穿著熟悉的長袍,眉眼在笑,溫暖地笑。
還有一張小箋,上面是溯月秀氣的字跡:“保我兄長,護我子民。”
拓跋燾沖出軍帳的時候,有兵士慌慌張張來報,道是沮渠牧犍自感罪責深重,已然自裁身亡。
拓跋燾從北涼班師回朝回的有點急,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君王為何突然著急趕回,幾個近身的臣子只道是跟了主上這許多年,卻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態。
遙遠的北魏皇城比以往更為熱鬧,拓跋燾打了勝仗的消息早幾天便傳了回來。無論是宮內還是宮外,都是一派喜慶。
皇后宮中。
姜洛伏在皇后的膝蓋上擠著眼淚:“雖說北涼是臣妾故土,但是依附了陛下卻是眾望所歸的,只是可憐了昭儀姐姐,以她的身份怕是要被賜死的啊!”
赫連皇后的嘴角動了動,半晌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問道:“陛下應該也快回來了吧,這些日子就隨她去吧,怎么說也是姐妹一場……”
當溯月登上城樓的時候,正巧有風吹過,絳紅色衣裙吹起時就像是天邊最燦爛的晚霞。
從這個高度可以看到城外,京城的街道比往日還要熱鬧幾分,每個人都在慶祝戰爭的勝利,在街角,有一些煙花升起,在天空驚艷了瞬間。
溯月突然哭了。
她記得自己很少會哭泣,小時候她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疼的不能翻身的時候,她沒有哭。
哥哥牧犍決定讓她和親北魏的時候,她沒有哭。
她洞房之夜,心心念念好多年的那個人摔門而去的時候,她沒有哭。
她喜歡的人在夜色里親昵地握住另一名女子的手時,她也沒有哭。
這個夏日的黃昏,她站在宮城之上,眺望遙不可及的北涼時,她哭了,周圍是那樣的喧鬧歡騰,她卻哭了,她哭的一塌糊涂。
這一日,她畫了很艷麗的妝容,如同出嫁的那日,此時淚水將妝容沖的一塌糊涂,如同她一塌糊涂的愛情,這段許多年都沒有否定過的愛情。她猶自記得在十六歲那一年,她牽著心愛的小紅馬和牧犍哥哥在沙漠里行走時,哥哥曾對她說:“月兒,有一天,你會遇到這世上最好的男子,穿過沙漠,翻過高山,走到你面前,把手掌攤在你的面前,從此握住你的手和你一起前行。”溯月眨著和星辰一樣亮的眼睛問:“一生一世嗎?”牧犍笑著點頭:“當然,一生一世。”
后來,溯月遇見了拓跋燾。她不知道什么叫做世上最好的男子,她只知道遇見他,是宿命。她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從開始到現在。
從初見那一刻,她輕輕擦拭他的臉龐時,她就動了心。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什么讓自己動了心。她從來不知道,動心就像是在心里種下了一枚種子,這枚種子即便缺乏陽光雨露,也能完全沒有阻礙地扎根、滋長。當她發現自己動心的人竟是北魏的世子,后來的國君后,曾經也試圖去阻止這樣肆無忌憚發展的情愫,奈何情愫這種東西,越是刻意阻止越是生長迅速,有一天,當她發現這情感鋪天蓋地泛濫成災時,竟已是無能為力。
他將她禁足,這很好,她覺得可以不用見他,也許可以慢慢淡忘,但是思念卻讓記憶越來越濃。于是她會躍上房頂整夜整夜地看月亮,她覺得也許他也在看月亮,這樣即便相互不見,也可以因為在同一時間做同一件事而心靈相通。
直到有一天,她按捺不住偷偷溜了出去,才發現他并不在看月亮,他醉擁著其他女子歡愉享樂,女子在他的懷中巧笑倩兮,極盡溫柔,而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女子。
原來,他并不喜歡看月亮,也不喜歡她這樣不溫柔的女子。
她覺得心里的情愫枯萎了一刻。
情愫的枯萎竟和滋長一樣迅速,只是痛,十分痛,痛到只剩死灰的時候,得知他去了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