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北微笑著出現在水晶燈下的時候,王理安感覺自己好像是被黑女巫圍困多年的公主,終於在最緊要的關頭迎來了王子。眼淚瞬時噴涌而出。
是真的王子。燦爛的金黃色燈光經過晶瑩剔透的水晶燈妙筆生花,一片片灑在他冷峻的眉上,他薄俏的嘴上,他的白襯衣和小小的黑色質感領結上,他結實的胸口上,修長的手指上,挺拔的黑色西裝上。全部都在一閃一閃亮晶晶。這一刻薛城北的模樣深深地刻在了王理安的心房裡。縱然流年遠去都不曾消失凋落。許多年後,她在麗江街頭,終於尋到了一個畫家一語一筆間描繪出他的臉,成爲她所擁有的唯一的畫面。
她伏著薛城北的胸口,淚仍不止。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感覺那麼難過,眼淚怎麼都流不盡。或許是自己嚇自己導致驚嚇過度。像是失足墜崖竟然完好地被救下——指環王裡經常出現的扣人心絃的劇情。或許只是因爲他身上的味道讓她難以把持。
依舊想不到其實薛城北就是珍妮所說的那個人,那個朋友。她已經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只一味還是哭。
其實薛城北已經不止一次地見過王理安大哭。唯獨今天他心裡突然有種微妙的變化:好像她擁有了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幫他把自己身體裡沉積的痛苦一併帶出,毫無保留。那些眼淚彷彿並不是留在她的臉上,而是出自他的心裡。
謝謝你,借走我的眼淚。薛城北抱著在懷裡一顫一顫的小女人,一陣滿足的感覺。他們並不相互擁有。但這並不重要。
“走吧,珍妮還在等著咱們呢。”薛城北擦了擦她臉上的淚。這時她才反應過來。“珍妮說的人……是你?”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想轉身幫她拿一張紙巾,才發現手指竟然還在發抖。他眼角微顫。王理安自己走過去拿紙巾擦鼻水。她又回到了這個富麗堂皇的衛生間裡。
“你怎麼了?”她看到薛城北臉色越發白,嚇了一跳。擡手撫摸他的臉。冰涼。額頭也是涼的。“怎麼這麼涼……”
薛城北努力牽動了一下嘴角。像是笑了一聲。順勢把發抖的手連忙藏進口袋:“走吧,先到房間再說吧。”王理安沒有再堅持。哦了一聲便開門走了出去。纔有時間好好地看一看這個樓層。
是一整幅清明上河圖。把門都藏了起來。薛城北走在前面,好像對這個地方很熟悉的樣子。左拐右拐,手按在一個房頂上。門開了。書房一樣的屋子映入眼簾。左右兩壁佈滿名畫古董,雕龍畫鳳。倒也雅緻大氣。房間不大,中間只擺著一張案臺,上有文房四寶。一張大的八仙桌,前面坐著美人道茶。
珍妮擡起頭來,看見他們,先是一愣。笑道:“這是怎麼了?喲,薛大少,咱可不能欺負小姑娘啊……”說完她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鈕。王理安以爲會有什麼暗格彈出,沒想到卻是剛剛那個經理的聲音從不知道的地方傳了出來:“經理。”她不由得又撇了撇嘴。至於嗎,簡直像一間特務房。一回頭,薛城北正看著她笑,彷彿聽見了她的心聲。又輕聲問她:“餓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點兒。”
沒一會兒,經理就端進來幾盤點心。精緻的小盤子裡捧著精緻的小點心們,讓人不忍觸碰。珍妮微笑著說:“安安,來嘗一嘗這個點心,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薛城北瞭解她無肉不歡,看見她面有憾色知道她肯定是瞧不起這些點心興趣索然,給她使了個眼色。這個很好吃。
她微挑眉毛。真的嗎?
他笑著點了點頭。
“經理,剛剛有位會員要查王小姐的信息。”經理緊接著彙報。王理安一愣:“我嗎?”
“是。”
珍妮給王理安遞過一杯茶。問:“是什麼人?”
“包間名字開的是姜綺,但詢問的客人叫周娜。她們用的會員卡是北京L的王林王總。”詳細又準確。王理安不由一驚,入口即化的點心瞬時變成了一顆炸彈。不由得後背發涼。這真的是一件特務房啊!
“周娜,是我同學。”她嘟囔了一聲。不知道要不要說下一句。她偷了我的男朋友。珍妮笑了笑:“是安安的同學啊……”
“不!不過,我們關係不好的。”王理安連忙搖頭。
珍妮仍舊不改一張笑臉:“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經理點了點頭,便出去了。那要怎麼辦啊?!王理安充滿了好奇,但是又不敢問。依稀記得姜綺是周娜媽媽的名字。沒有聽說過王林。或許就是周娜在L公司的靠山吧。
珍妮轉過頭對薛城北說:“好了,現在也沒我什麼事兒了。你先休息一下。有什麼事兒直接叫他們就可以了。”
他點了點頭。珍妮又看著王理安笑了笑:“安安,看你哭的,眼睛這麼腫。好了,在這兒玩吧,明天上午領你們量衣服,你們就不用去公司了。”
“真的哦,太好了。可以睡懶覺了。謝謝珍妮姐。”
珍妮微笑告別,轉身離開。門掩上的那一刻,王理安重重地舒了口氣:“天吶,她終於走了。”
“你不喜歡她嗎?”
“不。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王理安眨了眨眼睛,“她很好很漂亮。在她面前我總是不自覺地就想要挺直腰板兒,像是一個標尺立在眼前,怎麼都不舒服嘛。”
薛城北不說話,活動了一下手指。漸漸地,不那麼顫了。
“對了,忘了問你了,你怎麼來這兒了?”其實王理安已經沉醉在精緻的點心裡無法自拔。忙心不在焉地展開一個話題。不至於太冷落他。
他想了想,方道:“珍妮姐說起你。我一想也是有日子沒看見你了。就一塊兒來了。”
“你經常來嗎?”
經常來?那他就真得離死不遠了。他歪著頭,不讓她發現他眼中燃燒的火。“還好。”
“我看你倒是對這兒挺熟的。”她突然壓低了聲音,“那我問你,這個地方怎麼會這麼陰森啊。”
“陰森?”
“對啊。”她又眨了眨眼睛,“誰家吃飯的地方要做成這個樣子,一個個房間都像暗房似的。好恐怖哦……”
她很聰明。薛城北靜靜地看著她。雖然嘴角滿是渣屑,仍然掩飾不住上天賜予她精靈般的洞察力。可惜她自己卻沒有發現。可惜她還是這麼單純的小女孩兒。
“看什麼啊,我臉上有東西嗎?”她抹了抹嘴角,手上果然捻下許多點心渣。“這裡有衛生間嗎?我想洗洗手。”
薛城北站起來,走向房門左手邊的牆壁,推開了藏在書架後面的一扇門。王理安又驚歎一聲。
卻是一間極具現代化的套房。有電視冰箱吧檯,還有一張大的離譜的雙人牀。雨還在下,在窗戶上留下潺潺水痕。終於不是隱藏的門了。她走進簡潔的類似於酒店裡的衛生間,竟然有些不習慣。
嗒嗒兩聲。薛城北手機提示有短信。他看了一眼,嘴角泛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一張王理安吃點心的照片下面。來自安赫陽的回覆:你想怎麼樣。
..........
姜綺知道女兒一向對她的私生活頗有微詞。每次回濟州,都會“討好”她。“你還在爲商場裡看見的那兩個女人生氣嗎?”姜綺故意矛頭另指,也給自己創造一個表現的機會。除了要錢,周娜從來不和她談論任何事情。下午在商場裡,她注意到周娜看見窗外兩個中年婦女經過時眼神閃爍躲避,斷定事有蹊蹺。問她,卻還是冷冷地不說話。連正眼都不瞧她。
上大學時,她千方百計把女兒從丈夫那搶到自己身邊。終於離得近了,怎麼好像一夜之間就漸行漸遠了。她的那些孤獨的夜晚裡,寂寞難耐。一個人依靠著柔軟皮質的飄窗看著窗外,燈火闌珊,和女兒一樣隔得那麼遠。還不如白天的灰濛濛讓人有安全感。給周娜打電話,十次有九次不接,意外的那一次還是慌忙中沒注意看來電顯示。
此時的周娜還是不說話。如果不是長睫毛一扇一扇,簡直就像個雕像。
她冷哼了一聲。有事兒求她的時候才知道她是媽。別說平時,就連過年過節都不說給她發個短信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再怎麼樣,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養大的。她也有教育的權利。“周娜,你別一天都黑著個臉。怎麼說我也是你媽!”
“那你什麼時候跟我爸離婚?”
姜綺愣了一下。她沒想到女兒第一句話竟然問到這麼尷尬的問題。雖然時*放許多,她也是“不拘小節”的人。但也還沒到需要周娜參與他們婚姻的程度。“這不關你的事。我們也是長輩,自然有我們自己的考慮。”
周娜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聽見了一個窘迫的笑話。“長輩?你有一點兒長輩的樣子嗎!”
“周娜!”姜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氣急了,連那麼精緻的妝容都藏不住那兩坨空色掛在臉頰上,“你這是什麼態度啊?這就不是你求我給你安排工作的時候了……”
周娜冷笑了一聲,不陰不陽地打斷她:“哎,你可別自作多情。要不是我爸逼著我給你打電話,你以爲我還願意聽見你的聲音嗎?”
曾經她也天真的認爲爸爸口中一個人在北京打拼的媽媽是個了不起的女強人。立志要考到媽媽在的城市,兩個人互相扶持。直到大學時在電話裡聽到媽媽邊喘邊叮囑她天涼了出門多穿衣服——或許那時她正在赤裸的身體也感到了一絲涼意吧——她當然知道那時讓媽媽如癡如醉的男人不是她爸爸。姜綺努力地隱忍著的*聲音像一枝掩不住的紅杏,從此一直立體環繞在她的耳邊,揮之不去。她只恨她爲什麼就不肯暫停一分鐘,爲她搶救下最後一片幸福的空間。
她說不出一句話。幸好姜綺匆匆掛斷了電話,竟然這麼迫不及待!
手機從手裡滑落。她低下頭就看見電池從手機的身體裡分離出來,像做了個剖腹產手術。原來媽媽是這樣打拼的啊。她重新裝上手機,腦子一片空白,手指莫名其妙地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爸爸?”
“嗯。怎麼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啊,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原來她沒注意,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哦,沒事兒。就是想你了。你怎麼樣啊?”
“我挺好的,晚上和你王叔一起喝了點兒酒,呵呵。閨女,怎麼聽你的聲音這麼低落呢?”
“哪有,我沒事兒。”她故意提了提聲音,眼淚也跟著一下子推出了眼眶,“嗯……我剛纔給我媽打電話,可是怎麼都打不通。嗯……就想問問你有沒有跟她聯繫啊?”沒有,說你沒有。你不知道,肯定不知道。
電話那頭的沉默突然像一團烏雲遮住了她的世界,有條巨蟒纏住了她,無法呼吸。
“哦,哦……我沒給她打電話。你媽……你媽應該在忙自己的事情吧。你不用擔心,要不然我給她打一個看看吧。你快睡覺吧,明天別耽誤上課。”
“哦行。打通了就跟她問好,不用跟我說了。也挺晚的了,我睡覺了。你也早睡吧。”
“行。有什麼事兒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對了,閨女,我今天看見新聞說有寒流了。北京冷,你注意身體。”
“好的,爸爸放心吧。”
不知道媽媽結束了沒有。不知道她會不會接爸爸的電話。不知道爸爸會不會猜到她知道了。不知道……不知道她印象中幸福的家庭怎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怪不得在濟州,總有些人對她指指點點。怪不得……她突然氣血上涌,穿上衣服飛奔出寢室。跑出宿舍樓的一剎那她被冷風激了個寒戰。是啊,北京冷。她站住了喘著粗氣,竟然有些膽怯。就算讓她知道了那個男人是誰,又能怎麼樣呢?就算真的撕破了臉,她也還是她的媽媽,她的血管裡留著這個婊子的血。
她竟然冷笑了一聲。給姜綺發了一條短信:媽,我想換個iphone。最起碼。不會再生出電池了。
不想再回寢室,索性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溜達。所以那天晚上,她在操場上遇見了李佑朗。在和王理安吵架。
自那之後,她每次看見姜綺,總會忍不住想象——姜綺保養得很好,胸是胸屁股是屁股。這點她不得不承認——又是這亢奮的年紀,有著年輕的妖精們無法比擬的女人的誘惑。怪不得如此風生水起。
之後有一次全家一起回奶奶家,遇見大雪困住了。晚上,她們兩個人不得不睡在一張牀上。周娜不屑與她共枕並肩,背對著她離得遠遠的,就差在中間放一碗水。熄了燈,總能聽見背後的她一遍一遍撫摸自己身體的聲音,不停地侵襲著她的睡意。獨自也纏綿。是因爲年紀大了所以皮膚太乾?怎麼聲音這樣響。她好奇地用雙腳來回摩挲,嘗試一下。沒有她響。默默冷笑了一聲,她如此愛自己的身體,想必在牀上也是個尤物。
一個女兒去幻想自己的親媽媽。現在好了,現在連男主角都有了。她見過L的王總。個子雖然不高,但精神矍鑠,頭髮烏黑亮澤堪比二十歲女孩兒。那時候她還想說王總的夫人果然賢惠,把他照顧地這麼好。幸虧沒說出口。
“你,你,你……”姜綺再也想不到周娜比她自以爲的還要更早更深遠的“見識”了她。還以爲那次被她和一個小男孩兒在世貿撞見是偶然的第一次。她來不及放開緊握的雙手,只能硬著頭皮承受釘在後腦上久久無法撤去的目光。不,那不是目光。簡直是一把冷劍。九陰白骨爪也沒有它陰毒可怖。
“你男朋友把你甩了,你就跟我這兒撒氣兒。哼,你周娜能。當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屁孩兒的小三,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撈著。你多牛多尤物啊……”姜綺越說越起勁兒,冷眼瞥見女兒渾身都在顫抖,才停下了。不禁懊惱起來。這不是她的競爭對手,這是她女兒啊!
“說啊,你怎麼不說了。繼續說啊。沒錯,我就是笨,怎麼當年就沒想到,該把我大好的處女之身交到你的手上,讓你給我介紹一個有錢有權的,和你一起做一對兒情婦母女。說不定我們還能伺候到一個男人呢!哈哈哈……媽媽。是啊,媽媽!你他媽真的是我的親媽。姜綺,這麼好的生意都不介紹給自己女兒,你太不厚道了!”
周娜邊哭邊笑邊罵。哭得四道橫流,笑得按著肚子蹲在地上,罵得毫不留情。姜綺被她嚇到了,不知所措。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在伺候男人方面是研究生,照顧女兒方面卻只是個小學生。恰巧,她離開周娜的時候,她還不過小學剛畢業。現在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研究生了。
還不過去抱住她……珍妮坐在監控室內,晃了晃手中的紅酒。耳機中這個小女孩兒淒厲的哭聲逗得她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