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的流露,同命相憐的處境,讓鄧昆找到了發泄的對象:“不知爲什麼,最近我才琢磨出,這世上沒有永遠的事,我敢說,死亡之城也絕不會是我們這些人的永恆。你也許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冒出這樣的結論,也許我就要在這裡得到永恆,但願你們不會這樣。”
隋風清驚異地看著鄧昆,從他的身上,有一個重大的發現:多麼寡言少語的人,在關鍵時刻也會說出驚人的語言,多麼軟弱的人,也會在危險關頭挺身而出。因爲渴望自由,才讓人產生美好的幻想,從而迸發出無限的力量。隋風清接觸過很多人,在崇尚自由,維護尊嚴的天地裡,隋風清也可以說是一個追求者,其實隋風清何嘗不渴望自由,不希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人都在尋求一個完美的結局,但是,在死亡之城——對我們這些憧憬自由與尊嚴的人來說,只是一幅海市蜃樓般的圖像,它美麗卻不真實。”
原來隋風清也有一副好的口才,鄧昆的發現使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淡淡地一笑,說道:“我不需要那些空泛的、虛無縹緲的圖像麻痹自己,我只需要有一點兒自由,只是那麼一點兒就可以,只有在自由的環境裡,才能使我有一種尊嚴的感覺,才能使我的生命充滿真正的快樂。可惜,遺憾的是,在這裡,我感受不到自由,更感受不到尊嚴的存在。”
鄧昆的話像是一道難以下嚥的菜,先是有一種苦澀的味道,接下來變成一種無奈的恥辱,等它滑進腸胃裡,就演變成割心剖腹的利劍,他領略到的痛苦數也數不清,可像這種難言的滋味,卻是生來第一次感覺到。“你說得對呀,誰不願意在自由的天地裡無憂無慮地生活,誰又願意失去尊嚴,這是誰造成的?唉,真不知這世上還有沒有比這更刺痛人心的事情了。”
擺動的樹枝把陰影慢慢地移過來,微風傳遞著人們心底的呻吟。但是,罪惡從來不遵循任何道德法則的約束,這種現象在仲馬城更是毫無節制地蔓延著,它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接受不接受,反正在這種悲憤的氛圍中進行著。
還沒等到時候,死神就把地獄之門爲鄧昆打開了。
“鄧昆,到醫務室。”李耀祖不知從那裡鑽出來,大聲地喊著。“皇軍給你檢查身體。”
隋風清不耐煩地小聲說:“媽的,會看個屁病,好人也讓他們看壞了。”他忽然覺得這話會對鄧昆起到不好的影響,連忙解釋道:“這一輩子他就說了這麼一次人話,沒想到竟讓我給攪了。”
鄧昆很想得開,對隋風清說:“等著我,只要活著,我會陪你嘮一輩子的。”
當鄧昆晃晃噹噹,邁著飄飄欲仙的步子來到所謂的醫務室,按照吩咐脫得身上沒有一絲布條光腚拉擦的時候,日本軍醫小山才慢騰騰地在他身上左敲敲,右看看,折騰了足有二十分鐘,纔在桌子上堆得似賬本似的病歷上抽出其中的那一本,一邊寫著鄧昆認不出的那些日文,一邊嘟噥著:“奇怪呀,這是什麼原因。”
鄧昆身上有一股酸楚的味道直衝鼻子,小山軍醫厭煩地用手在臉前扇了扇,可是那股難聞的味道還是那樣濃地在空氣中直竄,沒辦法,小山軍醫用兩根手指把口罩塞住鼻孔,嘴裡不乾不淨地罵道:“骯髒的東亞豬,可惡的東亞病夫。”
小山可能是寫完了病歷,指著裡間冷冷地說:“去,到那裡邊抽血再化驗一下。”
鄧昆大惑不解,可也不敢問,心裡說:“還是專家哪,病了吃藥就得了唄,抽的哪門子血,這病都看不出來,虧你還是個專家,要是普通的大夫備不住我早就被你治死了。”鮮紅的血,通過針頭緩緩的流進針管裡,鄧昆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頭上的汗珠也滴答落到面前的桌子上,在光線下濺出無數的亮點。他從來沒有被人抽過血,哪怕是病得再厲害,幾副中藥下去,身體準會復原。但是這次小山卻違背了他的意願,自從上次打了那支預防疾病的疫苗,這弄不清原因的病就找上門來。現在,他眼睜睜地看著體內的血緩緩地灌滿了那隻透明的玻璃管,雙眼發花心也狂跳不已,豆大的汗珠在蒼白的臉上一個接一個連成了串,在桌子上發出吧噠吧噠的脆響,這是他的心聽到的。
鄧昆看不清這些日本醫學專家的面孔——白口罩遮住了那些醜陋的面孔,只有兩隻眼睛射出鬼火一樣的光。他們的動作是熟練的,針管裡的血被分成若干分,分別裝入長長的、圓形玻璃管裡。
鄧昆一邊揉著隱隱發痛的針眼處,一邊走到診視過他的專家面前,小心地問:“大夫,我得的是什麼病?”
“真沒教育,純是一隻任人擺佈的、會說話的蠢豬。”日本專家小山用日語漫罵著,冷漠地看了鄧昆一眼,接著嘿嘿地笑了一聲便戛然而止,既而用漢語訓斥道:“穿上衣服。”
鄧昆被那聲夜貓子似的冷笑弄得摸不到頭腦,用老百姓的話形容那笑聲,純是鬼哭狼嚎,外加笑裡藏刀,或是皮笑肉不笑。不,比這難以琢磨的還滲雜著陰險、狡詐的成分,讓人聽了渾身都不舒服。他總算費力地穿上了衣服,重新站到小山面前,小心翼翼地,輕輕地叫了聲:“大夫。”
小山連眼皮也沒擡,隨手扔過來兩片白色圓粒藥片,以不容抗拒的聲調命令道:“吃下去。”
鄧昆不覺有詐,心想,這傢伙看似兇殘居然也有責任心,既然能去病,他當然不會拒絕服藥,起碼心裡能得到一絲安慰,等把藥嚥下去,又問:“這是什麼藥,有效嗎?”
“這種藥只有我們日本人才能研究出來。”小山顯得很大度,同時也很得意,但他的語言裡卻流露出極其狹隘的民族情緒:“告訴你,你得的是你們民族所具有的通病——軟骨癥,要不然怎麼會叫你們‘東亞病夫’呢。”
鄧昆感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瞪大了雙眼,怒視著小山,不卑不亢地迴應道:“你可以不給我看病,卻不可以羞辱我,我也是有尊嚴的。”
小山用手指著鄧昆的腦門,傲慢地大吼道:“你還有尊嚴嗎?愚蠢的‘東亞豬’,滾,滾出去。”
鄧昆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剛纔的那一絲好感頓時化作無比的憤恨,但他也明白,在這種場合,對日本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強硬也只有挨來更大的羞辱和報復,他不由得冷靜下來,很自然地挺起胸,用手攏了攏額前的頭髮,衝小山冷冷地笑了幾聲,這是他一生中最冷酷的笑,那種無法替代的蔑視、憤怒、仇恨都隱含在這陣冷冷的笑聲裡了。
仲馬利用各種機會,各種場合傳輸誘導士兵,在言行方面像他們的長官一樣發泄對中國人的仇恨心裡,在頭腦里根植日本武士道精神,一步步把他們拉入罪惡的深淵。
“任何干擾大日本帝國計劃運行的人都將成爲我們的敵人,我不會放過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在這裡,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變成了日本人瘋狂的發泄地,幾乎整個中國的大好河山都變成了日本人施展暴力和實施陰謀的場所,當人們真正看清了所有日本軍人的醜惡面目,真正瞭解了所有日本軍人禽獸不如的本性,你就不會再感到絲毫的驚訝和震驚。
大喇叭又響了,仲馬又在做例行的訓話,生硬的中國話在仲馬城上空迴盪,兇神惡煞般的士兵如臨大敵,炎熱大陽灼燒著人們的肌膚,沒有人敢亂動。仲馬的話沒完沒了,似是在賣弄著他的口才,以一個征服者的傲慢在告誡犯人必須遵守他的規矩,更是在宣揚大日本帝國的強大,天皇的神聖不可侵犯,人們的目光裡多是鄙夷,憤恨和一絲的無奈。華龍就是在這樣污濁的喧囂和不滿的人羣中,一邊聽著仲馬像狼一樣地在那裡磨牙,一邊與身邊的歷海城你一句我一句地悄悄說著話。
仲馬的話帶著狂妄、訓斥和命令的口吻,就是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華龍的情緒仍然不受干擾,身體不動,嘴卻一開一合地在動:“我預感這是一個陰謀,他們在打我們這些人的主意。”
歷海城疑問地說:“你是說他們要挑出一部分人去日本的工廠。”
華龍回答道:“想想看,小日本有一百多萬士兵都開到中國來了,國內哪還有青壯年爲這場戰爭服務?他們需要我們這樣健壯的勞動力。”
歷海城非常驚訝,心裡先是一震,然後才鎮靜下來:“會那樣嗎?真那樣還不如死了好。”
華龍點點頭,回答說:“我是這麼想的,不知是預感還是推測,總之突然冒出這麼一種想法。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小鬼子暫時不讓我們死肯定是有陰謀的。”
“死亡和陰謀絕不是好事,在這種狀態下活著,誰的心裡都會焦躁不安。”歷海城默默地點著頭,接著輕聲說:“政治上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小鬼子在這裡殺起人來從不眨眼,別看我當過土匪,我的生死無所謂,我們國家的命運和前途我還是關心的。當然憑我保護不了老百姓,更不能保護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我只是盡了自己的力而已,可現在連微薄之力也盡不到了。”
聽到這裡,華龍胸間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深情地望了歷海城一眼,激動地說:“我告訴你只有才能救中國,只有領導的八路軍和東北抗聯纔敢同日本軍隊戰鬥。”
歷海城睜大了雙眼,面對華龍,面對華龍說出來這樣重大的事情,依他的人生閱歷,他是要重新認識和看待眼前這個年輕人了,於是他接著用很低的聲音說:“這我倒是聽說過,是啊,中國是該有一個英明的黨來領導了。國民黨的十幾萬軍隊硬是擋不住一萬多的小鬼子,也不知那些老爺兵是幹什麼吃的,一夜之間就把東三省拱手送給了日本人,放進來日本鬼子就等於放進一羣狼啊。我相信咱中國一定會有出頭之日的。”
歷海城的話真讓華龍出乎意外,看似大老粗,自稱當過土匪的歷海城心裡竟然裝著一個國家,這讓他看到了希望,輕輕地說:“你說得對,闖進我們國家的那是日本一百多萬專門吃人的狼,我們都親身體驗到了當亡國奴的滋味,落到這種地步我們自己的性命自己都掌握不了,事情到了這份上埋怨誰都沒有用。重要的是我們現在怎麼辦,是等死還是向命運討活路?”
華龍的話很能鼓舞人,主要的一點就是驅逐日寇中國纔有出路,這一點歷海城已經從華龍的話裡和華龍臉上的一股正氣讀懂了全部的內涵,驟然間這個年輕人倒讓他刮目相看了,小心地試探著說:“那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華龍又看了歷海城一眼,明白他的用意,笑了笑照舊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在外面的時候時常聽到一首慷慨激昂的歌,歌詞大意是:
抗日,抗日,
全國同仇敵愾,
拿起大刀土槍,
齊向日本強盜擊去。
白山悽,黑水泣,
誓把日寇驅逐,奪尊嚴爭自由,
華夏英雄真無敵。
歷海城心裡不知怎麼突然滋生出一種淒涼酸楚的感覺,他也說不清楚這種無來由的感覺是怎麼冒出來的,一把拉住華龍的手說:“中國的出路只有一條——驅逐日寇,生存的路也只有一條,還是驅逐日寇。我跟你說,我在夢裡常常聽到淒厲恐懼的哭喊聲,那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在遭受日本士兵的殺戮,醒來一想那夢和現實一樣可怕,你知道嗎,我的心好痛啊。”
歷海城的情感華龍感同身受,勸慰地說:“一場真實的噩夢,這場真實的噩夢只是剛剛開始,也許這場噩夢會很漫長,但我們必須做好準備驅走這場悲絕的噩夢,無論在任何條件下,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努力,我相信我們有能力讓死亡遠離我們……”
歷海城回味著華龍的話,自語道:“讓死亡遠離我們……”
……
仲馬終於說完了,武田義雄喊了一聲‘解散’。人們像得了大赦一樣四散開來,乘上操前極短的時間,各自找背蔭的地方躲避炎熱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