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福貴放下手里的工具,問劉玉柱?!拔胰シ奖阋幌拢闳??”
劉玉柱直起腰,一臉的不耐煩:“那種伙食,肚子里那來的屎,撤泡尿就沒了。”
姚福貴嘆了口氣,對于連狗都嫌棄的伙食,他何嘗沒有抱怨,可是,屎到了肛門哪有不去方便的道理,見劉玉柱不去,沒有再說什么,便離開工地,想到外面找一個背人的地方去大便。
“回來,干什么去?!?
一聲嚎叫,止住了姚福貴的腳步,他回轉身,見是日本士兵福田手里正拿著一根寸粗的硬木桿怒沖沖地向他奔來,心里不由格登一下,不知犯了這里的那一條規矩,為了免除禍端,臉上立即強擠出一絲笑,說道:“對不起,我實在憋得慌,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下次一定注意?!?
“和皇軍作對,找死是吧?”不由分說,福田手里的棍子就狠狠地落在姚福貴背上?!翱茨愠鮼碚У较冉逃柲阋幌?,要不然非打死你不可,回去憋著去,挖地道要緊。”
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從來到這里,姚福貴就預感到這地方決不是像一般的工地,而眼前不懂情理的士兵,還有隨時可以看到的,一隊隊端槍巡視的士兵,有力地證明了人們最初的猜測。姚福貴是個聰明的人,他不想吃眼前虧,可心里那口怨氣卻怎么也咽不下去,嘴里嘟嘟嚷嚷地小聲說:“這是什么鬼地方,他媽的,連拉屎的自由也沒有,簡直連做人的尊嚴也給剝奪了?!?
“你說什么?”也該姚福貴倒霉,離去的福田沒聽到他說的話,卻讓從外面進來的秦福聽到了,他的話里滿是譏諷,好像他這個二鬼子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日本式的魔鬼。“說你聰明吧,你傻得可憐,說你愚蠢吧,你還能說出兩個新鮮的名詞,不知死活的家伙,連這點兒事都看不出來。自打皇軍進了這滿洲國,人們的自由和尊嚴早就不存在了,何況在這里呢,往后該學的東西多著呢。”
姚福貴意識到秦福說得并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他所不理解的是,為什么總有一些人常常非要背叛自己的民族,而要去幫著魔鬼去作惡呢?為了適應,還是為了生存,都不是,只能這么說,這是一些披著人皮乞憐的狗——癩皮狗。想到這里,姚福貴覺得他的比喻是如此的恰當。因此,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的,難以表述的笑,而不是那種硬擠出的,無奈的笑。心中暗道:“沒有這些助紂為虐的癩皮狗,東洋鬼子也不會這么囂張?!?
“看什么?!鼻馗R娪腥送O率掷锏幕?,都把目光聚集到這里,大聲喝斥著?!安欢幘厥前?,我再重復一遍,今后干活的時候,不許亂說話,不許怠工,誰要是犯了,可別怪我不客氣?!?
狂妄的口氣盛氣凌人,兇神惡煞的樣子與日本士兵沒有什么不同,人們不情愿地彎下腰干起沒完沒了的活來。
由于這里外部、內部環境的特殊,他們這座地道工程的神秘,再加上日本士兵和工頭的兇狠,不禁令所有剛剛到來的勞工產生出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種本能的生發出來的,每時每刻都在增強的感覺,使得這些在窮途末路中誤入魔窟的人,對這里也產生了頗強的好奇。在以后的日子里,經過細心的觀察,以及點點滴滴的經歷,綜合大家的所見所聞,初步弄清了這座處于荒郊,被鐵絲網圍著,被高墻,電網防護著,眾多的日本士兵戒備中的所謂的‘關東軍給水防疫設備廠’,實際上,這是一座嚴密的,恐怖的,令人肝膽俱寒的食人魔窟。對在如此龐大的地域里賣命的勞工來說,在黑暗中,正行走在一條架設在萬丈深淵的枯木橋上,隨時都會被惡魔把他們從這座枯木橋上推下去,或被摔得粉身碎骨,或被分解得支離破碎,或被喝血剝肉,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在黑暗中,他們一點兒點兒地靠近了隱藏在這里駭人聽聞的秘密,同時,也一步一步地靠近了死亡。
這是一座食人與被食的魔窟。
在人的一生當中,有些事情并不是由人自己可以任意去選擇的,總是有一種可怕的外力誘騙你,或是強迫你去選擇。如果說在黑暗中,外面的那個世界,在凄涼之外偶爾還能找到一點兒意外的歡樂的話,那么,在這座食人魔窟里,只有痛苦、恐懼和死亡。
不知是工頭故意捉弄人,還是隱藏在烏云后面的太陽被人釘在地平線那一邊了,繁重又緊張的勞動使人們感到腰酸背痛,疲憊的讓人感到窒息一樣地難受,人們不敢直直酸得發麻的腰,不敢敲打一下痛得難受的背,更不敢停下來那怕站著休息一下。士兵和工頭不允許人們喘一口氣,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士兵與工頭兇殘的猶如利刃的目光,所能聽到的只有不許偷懶,快點兒干活的狠毒的叫喊聲。
雖說華龍經過常年累月地勞作,已經變成一個鋼筋鐵骨般的大漢,這樣無休止的勞動,也讓他有些吃不消。日本士兵和工頭的喊叫早已讓他心煩,這種囚徒式的生活令他震驚。
在思想的黑暗中,疲憊不已的人最怕什么?最怕沒有人交流,最怕沒有人幫助驅走心頭的苦悶。
地洞里的空氣讓人憋得透不過氣來,華龍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福田和秦福朝洞外走去,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剛剛被攆回、遭斥責、沒能拉成屎的姚福貴,他長得實在其貌不揚,但那對眼睛卻露出兩道求生的光彩。華龍不禁為他不屈的精神所折服,關切地小聲問:“你現在憋得一定很難受?!?
這下可把姚福貴的火氣引了起來,但說話的聲音卻不大,只有身旁的幾個人能聽得到:“你以為狗日的兩棍子就能把我打怕啦,想讓我搖尾乞憐,沒門?!彪m說在這種環境里,姚福貴還真有骨氣。只聽他繼續說:“剛才我是為了不吃眼前虧,有機會我一定會……”
華龍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含著警覺,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左手,搖晃了兩下,真誠地說:“我們的處境都一樣,只有抱成一團,我們才會有機會,否則,在這里呆下去,我們的腦袋早晚會被咔嚓……”華龍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我想日本人不會那么仁慈,三個月一換人肯定也是騙人的,我琢磨被我們換走的那些人會不會……”華龍也留下了半截話。
這時劉玉柱湊過來,神秘地說:“這里到處都是謎,我看咱們還是小心點兒好?!?
別看劉玉柱瘦骨嶙峋的,像是一株冬季里遭風侵雪壓的小草,他的大腦還是蠻管用的。
姚福貴當然明白華龍的動作和劉玉柱的話意味著什么,不服氣地說:“你們看這架式,這兒哪是人待的地方,剛才我就說,我們的自由受到了限制,尊嚴也被剝奪了,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劉玉柱苦笑了一下,往筐里裝了一鍬土,然后直起腰,有些傷感地說:“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失去自由和尊嚴,這些都被我們攤上了?!?
華龍很是感動,他看到無論在什么地方,民眾都希望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充滿自由,受到尊重的天地,這些人無疑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只有我們這些生活在這里的人,才能更深切地理解這一點,不過理解還不夠,還要努力去爭取我們心中的理想?!?
劉玉柱像是遇到了知音,點點頭,一種意外的驚喜讓他欣喜若狂?!靶值?,別看你不愛吱聲,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實在人,說句掏心窩子話,自從我們的故土家園被東洋鬼子任意踐踏的那一刻起,我就認識到了,要說外面是地獄,這里就是地獄中的地獄。這么說吧,凡是有東洋鬼子存在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是充滿恐怖,沒有一處不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華龍有些驚訝,他偷偷地看了劉玉柱一眼,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干瘦、看似懦弱的人的見解和思路與姚福貴有異曲同工之處,目光如此銳利,性情如此直爽,膽量如此之大。短短的對話,使華龍對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工友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他突然發現,劉玉柱渾身上下有一種不屈的,敢于向命運抗爭的魅力,那干瘦軀體中不彎的脊梁和儲存于腦中不死的靈魂,使得華龍有一種意外的驚喜,心中暗想:“在這座食人魔窟,或者說在這座專門制造死亡的工廠里,竟然有這么多和仲馬城里的難友一樣的不屈的同胞?!比A龍欣喜地望著人們,人們也一直用信任的眼睛相互對望著。
華龍懇切地回應著這種苦難中的信任:“這的確是一個恐怖的世界,正因為它恐怖,所以,最后它才會毀滅于自己的恐怖之中。對我們而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我是說,以我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姚福貴試探地問:“等待它的毀滅,你認為我說的這種方式如何?”
華龍并沒有正面回答:“不好說,也許這不是你的性格,我認為等待有多種形式。一種是在反抗中等待,一種是逆來順受的等待,還有一種是妥協、或是背道而馳的等待。當然,還有許多另類的等待,這要由自己去選擇,誰也做不了你的主?!?
姚福貴是一點就明。“很好,我明白了。”
“喂。日本人不讓我們靠近任何地方,尤其是那座四方樓?!眲⒂裰袷窍铝藳Q心,突然問道:“你們猜,那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這當然是個謎。”華龍具實回答:“不過,我想那里決不會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