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完一串葡萄, 春娘端著碗推開了書房的門,裡面煞氣正重。
“夫君略勝一籌?”她笑盈盈走到薛老爹身邊。
薛老爹嘆道:“兒子執意辭官去波斯,你管管他。”
“這有何難?請假便是。”春娘端正坐在書案前, 笑他父子二人放著光明大道不走, 偏要鑽進牛角尖去吵架。
可是, 去波斯走個來回外加辦點私事, 少說也得小半年。薛老爹不贊同, 搖頭道:“病假超過百日,會遭吏部除名。這個孽子,氣死我這當爹的, 叫他報上三年丁憂逍遙去吧。春娘,我們回家再生一個, 不要他了……”
春娘嗔他一眼, 鋪開竹紙, 邊寫邊說:“待我爲兒子攢出往來波斯的行程。當旬休沐一日,當月急假五日。婚假可以有九日。”
東拼西湊, 這才一十五天。薛老爹搖搖頭,差的不是一天兩天。
“再報上他賀姨父家的閨女出閣,又是五日。”春娘氣定神閒,繼續算道:“我跟你爹正好借這機會出去走動走動,往錢塘一帶遊玩。兒啊, 你只說父母已遷去淮南居住, 討個定省假, 三十五日討足了。途中染疾, 再告病假九十五日。”
只要請假的表函掐準日子遞上去, 足有一百五十天可供他調度。
“夠用麼?剩下的事項,自去打理吧。臨走前跟京兆尹商量好, 別出岔子。”春娘擱下筆,笑問兒子:“幾日未見,你竟連這點小事也掌不住了?單單一枚小杏子就把我兒子迷的七葷八素,定力實在堪憂。讓你爹好好教教你。”
薛思春自知欠妥,低著頭沒言語。春娘尋思他同波斯小王子私交甚好,估計他應下這事時也捎帶了幾分主動幫忙的緣由。見兒子不吱聲,她把那碗剝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去便去吧,路上小心。明天到你爺爺那裡說一聲,帶兩三位老夥計,讓他們順路收些貨。”
薛老爹仍然餘火未消。瞪了兒子幾眼,他把瓷碗劃拉到自己面前,拿小勺舀了一顆葡萄喂到春娘嘴邊:“別寵他,叫他自己剝去。”
“爹,娘剝葡萄本來就是給您吃的,沒寵我。”薛思春捂住眼睛站起來,伸出胳膊摸索著向書房門口走:“書房讓給您了,兒先告退。”
“敢編排你老子?小子找打!”薛老爹捶桌子攆走了兒子,把座椅往春娘那邊挪近些,換上笑臉欣欣然問道:“果真是剝給我的?”
春娘戳戳他的胸膛,輕聲責問:“夫君好記性……當年不是你念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教他說話?教差了我的兒子,他愛帶皮吃的習性至今改不過來。”
“早知如此,當年我該編幾段入仕升官的童謠天天念,春娘,你聽這句:‘小小子,穿紫袍,佩金袋,去上朝’,如何?”薛老爹覺得還算順口:“等抱上孫子,就這麼教!”
訓歸訓,臨走時,薛老爹把兒子拉到一旁,語重心長教導幾句“小娘子們……如此這般……”才離開。波斯小王子躺在院子裡煞有介事地“夜觀星象”,等他們走後,又去糾纏學法曹,嚷嚷著挑燈夜戰九宮格。
“改日把。今晚我等人。”薛思春拍拍他的腦袋,獨自回屋靜坐。
坐到三更天,屋裡還是他一個人。
*
“杏子,三更了。”叮噹轉著枚大銅錢,提議拋銅錢決定。
地上放著兩尊陶俑,不足兩寸高,是琉璃鋪子裡趕工燒的小樣。一個是笑俑,長袖高高揚起,燒作舞蹈狀。另一個是哭俑,按叮噹的意思,做成了伏著身子掩面痛哭的模樣。叮噹去退單子時,訂金無法退還,她索性把它們帶回來當擺設。
叮噹擡手拋起大銅錢,看著它滴溜溜滾到杏子腳邊轉個不停:“杏子,趕緊決定,再過倆時辰天都亮了。我在哪裡都是小百姓,無所謂。不像你,一回去就有數不清的田地,以吾池氏尊貴的國戚身份,杏子說不定還能入宮爲妃。如果決定不了,乾脆閉上眼睛扔銅板,聽天由命吧。”
“我想回去,奈良畢竟是故鄉。”杏子別過臉。
叮噹嘆氣道:“那洗洗睡覺,別惦記思春君了。六月搭船出海,回奈良稟明一切,說出遣唐使的孩子們困於何處,請各家出錢贖人,也算做件善事。不過,以前曾有花魁託商戶往親戚家中捎口信,都沒了下文……對他們而言,比起搭救無關緊要的女孩子,在奈良享受她落難父母遺下的財產更好吧?何況這女兒曾流落花樓呢。”
是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到長安打聽她們的下落。隔著海,音訊難通,而且商路也不大太平,久未有使團入唐了。杏子心道,等奈良派出下一批遣唐使,她就能搭官船安全返回故里。可誰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等到!
“我想回去,但我害怕回去。”杏子撿起那枚銅板,對叮噹說:“船上魚龍混雜,萬一他們生出非禮的念頭……你我白白受辱。聽說海路兇險,不僅風波難測,食物也載不了多少,每天只能吃兩頓醬菜。如果惹惱船主,連水都喝不到……叮噹,我害怕。”
“思春君待我不薄,應該留下。”她垂首,仍有不安:“如果留下來,年長色衰,無法討思春君的歡心時,想回奈良都回不去了。叮噹,你知這裡異族通婚的苛刻規矩麼?我們在長安,終究是異族。若真到了被嫌棄的那一天,我連親生的孩子都沒法再看一眼。”
前也怕,後也怕,索性聽天由命吧。
“叮——”
銅板朝背後高高拋起,在空中飛速旋過一道弧線,落在水磨青磚地面上,滾了出去。
“是正還是反?”杏子不敢睜眼,指尖都在發抖。
“馬上揭曉。”叮噹跑到屋角,看到那枚銅板停在哭俑面前。她撿起來,扭頭告訴杏子:“杏子,銅板正面朝上!”
不過,兩人很快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拋之前,忘記先定下“哪一面代表走,哪一面代表留”。再拋一次恐不靈驗,叮噹瞅瞅面前的陶俑,說:“杏子,趁你沒看見銅錢,快從哭俑和笑俑中選擇一個當作長安。”
杏子閉目答道:“奈良是春日裡微笑的櫻花,長安是殘陽下哭泣的遣唐使。”
“它停在長安。”叮噹點點頭:“奈良是微笑著思念的方向,長安是令杏子哭泣的思春君。”
杏子不解,轉過身問叮噹爲何這樣說。叮噹把那錢塞回荷包中,笑嘻嘻扮個鬼臉,學著杏子的腔調說:“思春君,請您輕一些。”
“杏子,你這會兒去找他,必定留在那屋裡過夜了。”叮噹坐到杏子旁邊說了幾句私房話,悄聲囑咐她:“喝杯酒壯壯膽再去吧,過夜時……小心疼得流眼淚。”
“唉,別亂說。在他家裡不比葵屋,我不怕過夜,怕被旁人看低了。叮噹,我是不是該矜持地推開思春君呢?”現在該去回覆思春君了。杏子心裡總算擇出個歸宿。
她搖搖頭,把出海之事存入記憶。
叮噹送到門口,揮手說:“推開他。中原有句話,叫欲迎還拒。”
*
波斯小王子和思春君在燈下拼九宮格。
他也不知道爲甚非得在三更半夜跑到法曹面前,問他爲什麼還不睡。但是,搶法曹的糖、佔法曹的牀,這些事情他統統拿手。
“我填好了!九九八十一格!”波斯小王子揉揉眼睛:“法曹,給本王笑一個。”
“殿下不必陪卑職熬夜。”薛法曹要收九宮格,外面傳來木屐踏在石板路的腳步聲。
那孩子聽到門響,擡頭見是杏子。他打了個呵欠,聳聳肩:“法曹,原來你在等我的愛妃呀?困死本王了。你們二人有事快說,本王尚有一局九宮格要請教法曹。”
杏子有些意外。她先朝王子行過禮,不敢打擾他同思春君議事,匆匆說了句“願意留下來還債”,便恭敬地欠身告辭。
“愛妃慢走。”那孩子趴在桌上目送杏子。
“我送你回屋。”薛思春推開屋門,護在她身後。
走了一小截甬路,回頭看看已經遠遠超出波斯那孩子的視線範圍,薛思春緊走兩步,張開胳膊把杏子箍在懷裡。
“客房沒有人。”他偷腥似的,擁著杏子直往樹蔭裡靠。
杏子伸手摸摸他的臉,拒絕了這次邀請:“殿下還在等您。天晚了,今夜請思春君先放過杏子吧……否則明天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同廚房裡的老叔相處,他們會笑話杏子麼?”
“他們大概正在笑話我,笑我怎麼還沒吃掉你。”念及夜已濃深,薛思春憐她夜半乏困,有心愛惜,便點頭應下來:“早點休息,我圖的不是□□愉。”
回到杏子住處,薛思春一眼看見屋內擱著兩個陶俑。
那一對當作小樣用的陶俑未上釉,灰頭土臉,在滿屋子精巧擺設裡顯得格外扎眼。薛思春問此物從何而來,叮噹照實答道:“西市胡商琉璃鋪訂做的。它們樣子挺好,就擺上了。”
“這是陪葬明器!哪家損人的鋪子?該罰,該封!”薛思春努嘴,示意叮噹趕緊把陶俑扔掉。
叮噹忙解釋一番,說它連三彩都沒塗,只是小樣,算不得明器。又講那位莎掌櫃教她如何趨吉避兇:“思春君您別生氣,叮噹爲它們縫件紅袍即可。”
“此乃大忌,胡商不懂。”薛思春叮囑杏子早睡,他一手一個抓起陶俑去處理。
第二日早晨,薛思春騎馬到京兆府點卯。
難得波斯王子沒睡醒在家裡補覺,他和京兆府的同僚們能安生辦上一天差。途經西市口時,薛法曹不經意間把陶俑這件事放在了心裡:“身在異鄉餬口不易,需得提醒那商客一二句。”
然而天色還早,尚未開市,沒法進去找人。他的熱心腸只得先擱到一邊。
請假之前,該交接的差事必須歸整好。在衙門裡忙到晌午,衙役拎來偌大食盒,足足裝了五層,香氣四溢。六曹皆圍過去,齊刷刷望向京兆尹:“頭兒,您從哪個酒肆點的菜?今日格外香啊!”
“薛法曹府上送來的。”衙役放下食盒,道明來歷。
劉戶曹迫不及待打開蓋子往外端菜:“波斯王子買的吧?小薛,跟著殿下很享福嘛!他今天沒來這裡玩耍,酒菜倒是沒虧待咱們,不枉京兆府上下陪他拔河蹴鞠累到腿抽筋。”
一盤一盤擺出來,底層卻沒碗碟,只放了兩個空蛋殼。
薛法曹拿在手裡翻檢看過,會心一笑:“掃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