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右手繞線一捻,靈巧地打了個尾結,給面無表情的掃晴郎縫上兩道黑眉毛,還有黃豆大小的眼睛?,F在只差拿紅線縫出笑臉了。
“明日天氣如何?”杏子晃著它,覺得添上眉毛的晴天娃娃布偶有點滑稽,禁不住想笑。
念及叮當,杏子稍稍揚起的嘴角又變作了一聲嘆息,自言自語道:“叮當還在大牢里受罪,即使明天很晴朗,她也無法見到太陽……”
“未必。”薛思春立在外面應道。
想要叩門,那障子門卻是紙糊的,無處下手。薛思春只好篤篤敲了兩下門框,問:“吾池杏子,我能進去嗎?”
杏子忙放下針線,把他迎進屋來。杏子熱切盼望著思春君說出什么好消息,急急問他:“您已經釋放了叮當?她在哪里?”見思春君笑而不語,心知他們這些做官的一定有法子辦妥。
薛思春只管瞅她,像是在打量一只落入他手中的獵物。杏子不好意思地說:“思春君,請別這樣盯著杏子……”
“怎么不撲過來呢?”薛思春伸開胳膊,笑道:“叮當明天就能離開大牢了。”
杏子高興地跳起來,一邊歡呼“思春君最厲害”一邊拉他坐下,又是捶腿又是捏肩。今天為了迎接掛花牌,她的雙手和小臂都特意搽過玉膚膏,白瑩瑩。
幽淡的香氣隨著杏子舉手抬袖一縷縷散發出來,思春君難免心猿意馬,心頭壓抑兩三回,終是大著膽子捉了她的手細嗅。
“你該用些更好的膏脂,杏子。”他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并非柔若無骨。指根與指肚依稀能摸到薄繭,可見她在葵屋辛苦勞作的日子不會輕松到哪里去。
杏子任他握著,心底沒多少排斥。畢竟像思春君這樣的客人已經很難得了,模樣又好,舍得在葵屋破費錢財,還肯溫存待她。比起平日所見的齷齪客,這一位思春君要是傳出去兜里有錢,只怕會遭姐妹們哄搶。最重要的是,他救出了叮當。
杏子略作比較,決定徹底舍棄那位素未謀面的恩客。
她的指尖主動匍匐過去,在他掌心舒展開,反握住他的手。薛思春無聲笑了,看來也不全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嘛。他笑問:“杏子,你還沒回答我,現在敢喜歡我了嗎?”
“如果您肯借杏子一筆錢……”
與其被別人包養一年,不如抓住這個機會早日脫身泥沼。杏子牢牢抓著他的手,這就是點石成金的手指頭啊!抓住了它,就等于抓住了一百十九萬貫。
杏子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松,蹙眉低聲問:“可以么?”
薛思春想都沒想就點頭應允。□□來瞧杏子,除了捎話,他還打算帶她離開這鬼地方。
他問杏子需要多少,杏子小聲將她需要償還葵屋的債務說出來:“一百九十萬貫。此外還得賠償那位客人的花銷,杏子斗膽收下您今夜帶來的金銀充作此用?!彼f完,急急忙忙搖著薛思春的手央求道:“以后會還給您!”
“不用還。我喜歡你?!毖λ即喉槃莅阉M懷里。
從小長到大,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爹娘寵愛,他讀書又爭氣,在家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一年寒冬臘月天氣冷,滴水成冰,小思春單單提了句“避難到鄉下以后很久沒吃魚膾,嘴里寡淡”,他老爹就不辭辛苦雇上一伙農人到河里鑿冰,折騰一整天給寶貝兒子弄來幾尾鮮魚。
他喜歡什么,便直接說什么。想要吾池杏子,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不就是一百九十萬貫嘛,不差錢。
美人在懷,這熱乎乎的感覺很不錯。薛思春略松動松動僵硬的胳膊,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后背,滿口保證:“杏子,我現在就為你贖身脫籍。開心否?”
沒料到杏子卻從他懷里掙扎開。
贖身二字聽著有點兒不順耳。她一本正經捂緊胸口,說:“杏子同您一樣,都是長安城里自由的百姓,不需要脫籍,也不需要贖身,還清屋主債務就能離開。思春君,您說這話是打算把我買回去嗎?買回去做妾?”
她打定主意重返日本,哪怕在葵屋慢慢攢錢也絕不輕易放棄自由。
杏子望向思春君,婉轉撒嬌道:“妾通買賣,您一邊說著喜歡杏子,一邊又把杏子貶為可以買賣的布娃娃,杏子不依?!?
“既如此……”薛思春點點頭:“我聘你這個平民百姓當門客,如何?”
“能再借一百九十萬貫嗎?”杏子咬著下唇。思春君真闊綽,多宰一刀也無礙吧……
薛思春轉眼想通了關節,杏子這是想把那個什么工藤叮當一起贖走。他佯裝無可奈何,攤手笑答負擔不起。見杏子把下唇都咬白了,才勾起手指對她說:“吾池門客,如果你肯兼任廚娘,我愿借你一半。如果你肯兼職守夜,我愿借你另一半?!?
他其實并不喜歡拿錢說事,因為法曹薪資微薄。
*
薛思春從墻頭翻出來時,已經欠下他老爹三百八十萬貫了。
臨走前,薛思春給吾池杏子寫下一封信函,稱執此函可到西市尋薛掌柜支取若干錢財。一應事務均交給杏子自去打理,他還得抓緊時間歸隊,趕在天亮前點齊金吾衛出城。
杏子依舊咬著嘴唇坐在屋中,面前是她夢寐以求的還債錢。白紙、黑字、紅印戳,有了它,就能擺脫葵屋,搭船回日本去。
將來一定加倍奉還思春君?;厝ヒ院?,立刻懇請親戚替她出錢,托商船帶來大唐。杏子把那封信貼在心口,能回家了該高興才對呀!為何一直笑不出來呢……
她幾次扯動嘴角,都沒辦法像花魁姐姐教習的那樣作出一個完美笑容。杏子垂首,思春君離開時拒絕了她主動奉上的甜頭。
“比起思春君,銀子更好,對么?”杏子在心里重復一遍思春君留下的話,莫名煩悶。
比起花,還是團子更好。這是葵屋人人皆知的信條。
“很抱歉,思春君?!彼⌒恼酆盟o予的兌銀憑證,吹滅油燈獨自靜坐?!澳嫘?,而我們葵屋,本來就是座虛情假意的花樓……也許只有掃晴娘可以真心等您公差歸來,杏子我……杏子我已經得到了團子,現在該出發去奈良賞花了……”
合上眼會不由自主想起思春君的模樣又如何?奈良可是個比愛情還遙遠的地方。
路過了一處愛情,卻不可以為愛情停留。
因為她的旅程目的地是奈良呀,必須一直向前,一直朝著那里走。
*
昆侖奴與葵屋的年輕賬房丸尾小九一同去西市提銀。
小九賬房素以讀書識字之人自居,算完了賬目愛提筆寫幾段字吟幾首詩。他出門亦要擺書生架子,搖著竹骨扇,一步三晃,走得玉樹臨風,甚是標致。
而昆侖奴滿臉憨笑,亦步亦趨。自從杏子把這張價值三百多萬貫的紙遞到他手里,他的大嘴笑咧開就沒合攏過。人黑,愈發顯得牙白,也襯得小九賬房膚色更白。所以小九賬房外出辦事,極愛帶上昆侖奴作跟班。
小九賬房停在薛老爹的畫鋪前,搖頭晃腦念道:“望仙閣,正是此處?!?
店小二麻利迎出來,一看那賬房衣冠楚楚還帶這個昆侖奴,認定了他是富家子弟、來□□宮的紈绔。小二殷勤介紹道:“客官請進,本鋪專營古今字畫,珍本善本摹本一應俱全。另有鴛鴦戲水圖、大樂圖等避火秘戲圖,全長安再找不出第二家啦,特供大明宮!”
“在下丸尾小九,今來貴鋪兌一筆賬目?!毙【刨~房作揖道。
“小九啊?來長安多久啦?我小二,是你家二哥哥。”店小二聽到對方不過是普通賬房,還是個外來的東瀛人,爽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掌柜在里頭,進來吧?!?
小九賬房很不滿意這店小二占他便宜,拂袖憤憤跨過門檻,看也不看,把那信往桌上一拍,直接討債:“三百八十貫,速派人抬木箱。兌成金銀成色要足,我識得出?!?
薛老爹聞言,抬頭看看來者,不認識。再取紙一讀,認識???,那不是花樓嗎?!
“春娘,兒子要取錢?;熨~小子學會逛花樓敗家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薛老爹拿著信紙,掀簾到后邊畫室去找妻子。敗家事小,傷身事大。
柳春娘只掃了一眼,便連連搖頭。她擱下筆,指出那行數字,說用不了這許多。那位名喚杏子的小娘子,她已付過百金。
“……你們娘倆聯手敗家。”而且誰也沒告訴他。
薛老爹倍感傷心,擺手道:“罷,哥老了,當不了你的薛哥哥了。以后有什么事,甭來找哥商量,哥說話不好使。唉?!?
“夫君,你上次不是嫌兒子沒有其父遺風么?如今可得了你的真傳,怨你,不怨我?!贝耗锖ν熳∷母觳玻扑蛲庾撸骸案躲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