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花樓,大門朝南開,沒錢別進來。
聞得葵屋有三絕,盤中的美食絕對不厭精,花魁的美色絕對能傾城,客人的銀錢絕對不夠用。莫說荷包里的銀子不夠用,搬座金山銀山也嫌少啊。京兆尹一說要在葵屋請客,劉戶曹立馬停止抱怨,忙打開扇子為他扇風:“頭兒,您真夠意思!”
七碟“日本風味”擺在了桌上。
掀開鹽漬櫻葉,飯團躺在正中,旁邊配著梅酒。白米粒被捏成丸子大小,覆上一小片新鮮魚膾,盤沿點綴著櫻桃。紅白綠三色,美則美矣,就是有點兒太過于小巧玲瓏。
不夠一口吞的。
京兆府的一群官吏們愣了片刻,不約而同盯住京兆尹,在沉默中爆發了:“頭兒!這就是全部的飯菜?”
京兆尹端起梅酒,清清嗓子,舉杯道:“這就是全部了,諸位所看到的每一粒米都清香無比,好好品味吧。葵屋鹽漬櫻葉可是長安獨一份,別處買不到。來,為咱們京兆府清廉為公的好名聲共飲此杯。”
他手下六司的六位官吏挾起樹葉,面面相覷。
“果然不能指望什么‘大撮一頓’……”劉戶曹惆悵地抿了一口梅酒,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抱怨餛飩……如果不抱怨京兆尹請客不夠大方,咱們也不會到葵屋來,如果不到葵屋來,隨便找個小攤點上幾碗餛飩多好,至少喝湯能喝到肚兒滾圓。”
說時遲,那時快。
還沒等劉戶曹啰嗦完,只見席間的幾位同僚手起筷子落,眨眼間碗碟四大皆空。
眾人把那些飯團子連魚帶樹葉囫圇咽下去,繼而一致扭頭望向京兆尹。
那眼神,堪比怨婦。
京兆尹細細嚼著米粒,旁若無人似的慢慢吃完了他那一份。他接過侍女遞來的巾子擦凈嘴角,搖頭道:“別看了,本官點不起別的菜。銀子總共就這么多,花完了。”
“一錠、兩錠、三錠!”
三錠官銀被劉戶曹從京兆尹的荷包里扒拉出來,一枚一枚擺在桌上。
錢還沒花完,證據確鑿。
劉戶曹學著同僚倉曹平日查帳的模樣,跟抓住偷稅漏稅的奸商一樣,仔細撫摸那些寶貝銀子,痛心疾首、聲淚俱下:“府尹!您這是在蔑視六司的本職工作!咱們京兆府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查帳收銀子!”
六雙眼睛齊刷刷噴出了火,恨不得用目光把京兆尹燒成烤全羊。
“來人吶,上菜,上肉菜!”劉戶曹毫不客氣地要把那三錠銀子充公。他喚來屋角捧酒旋子的侍女:“再給府尹大人來一份咸樹葉裹糯米團,俺們其它六個人吃肉!只管撿著貴的往上端,甭替俺們省銀子。”
京兆尹忙喊停,捂住錢袋壓低聲音說:“諸位,這是福利銀子,另有妙用……可不能糟蹋在幾盤子菜上頭……”
話才說了一半,薛法曹擺手打斷他:“頭兒,你們福利吧,我吃飽了,先回家。”京兆尹特地帶他們來葵屋,肯定不單單是為了吃幾碟飯團,多半與調查葵屋有關。而“留宿過夜,犧牲色相套口供”這種勾當,薛法曹斷然不肯答應。
“明天京兆府見。”薛法曹拿起他的橫刀。
言下之意,現在不屬于公務時辰。
鴻臚寺那檔子事,該報告的都報告了,上頭愛怎么徹查就怎么徹查,今夜他不參與。薛法曹朝左右同僚拱拱手,起身欲走。
“快攔住他!”京兆尹嘻嘻哈哈笑著說:“有福同享嘛,思春,正經關頭上,你倒臨陣脫逃了?喝杯小酒又不礙事,留下。你若走,我就不請客了,沒勁。”
包括京兆尹在內,六雙眼睛齊刷刷沖薛思春猛拋刀子。
京兆尹的眼神在說:“小薛,本官好不容易尋到個辦案的借口把這筆花銷歸入公帳中,借此機會吃喝玩樂一回。你身為法曹,敢偷懶?你要是走了,我讓登記戶籍的劉筆桿子去查葵屋跟鴻臚寺的干系?”
戶曹、功曹、士曹、倉曹、兵曹五位同僚,紛紛甩來冰冷的目光,鄙視這位浮名在外的法曹:“薛法曹,就算你真是個斷袖,也別拖累俺們享受福利啊!”
眾怒難犯,薛法曹只得重新坐下。
唉,所謂同僚,說白了就是必須得“同流合污的官僚”。
*
銀子奉上,花牌摘下。
京兆尹笑瞇瞇,懷擁美人而去,留下一句:“小薛,多點幾位,別心疼銀子!不夠用就先賒上,月底從府里撥。”
薛法曹僵著個臉,把所剩的花牌全都取了過來。
同僚們享樂,他干活。
負責接待客人的簪花小子一看,哎呦,大主顧!這位恩客連摘五張花牌,明擺著端足了架勢要開群芳會。他忙哈腰上前推薦:“葵屋還有幾位馬上就要掛花牌的娘子,全都比桃花還美麗。她們已經可以為客人表演歌舞了。您再選幾個?”
“不必挑選,全點了,一個一個依次送進來。屋子在哪里?”薛法曹將花牌扔給那人,心里默算時辰。這些葵屋姑娘全都盤問一遭,至少得熬到后半夜。
但愿能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您請這邊走。”一名仆役為他引路,另一名仆役則去通知那些被挑中的女孩子們。蓮燈高舉,穿花度柳,夜色中的葵屋笙歌陣陣。
薛法曹進屋前照舊掃了兩眼四周情景:隔壁紙窗上隱約可見綽綽舞影,小徑旁邊芳草如茵,階前植有兩株六尺高的海棠,夜里花已睡去。除此之外,這地方再沒別的高樹。
干法曹這一行,容易落下個通病。比如說,見了樹,老愛惦記人家樹上頭有沒有趴著小偷小強盜。見了腳印,老愛琢磨這是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見了財主,老愛琢磨他會被第幾房小妾給謀財害命。
別人看山是山,法曹看山是“利于剪徑、劫車、綁架之案件頻發地”;別人看水是水,法曹看水是“利于鑿舟、溺水、跳河之案件頻發地”。
總之,在外人眼中,法曹偶爾會顯得神經兮兮。
借著燈籠的光亮,神經兮兮的薛法曹還瞧出臺階上有幾塊白。
咦?一路走來,別處很干凈,獨獨這里驚現白痕與眾不同。難道……
薛法曹彎腰細瞅,是鳥糞。
他抬頭,屋檐上臥了一排白鴿子灰鴿子。
屋廊下面掛著圓腦袋布娃娃,唐人喚它掃晴娘,在麥收季節用它來祈求風和日麗。薛法曹因見葵屋的掃晴娘由白布繞成,跟他常見的紅襖綠褲掃晴娘不同,遂伸手摘下布娃娃,笑問:“你們日本人也信掃晴娘?掛錯了,該為它裁紅衣。”
“或許是掃晴娘掃走雨水,摘下了白云,才做成這件白衣裳。”障門被拉出一條窄縫,杏子低著頭做個請的姿勢:“吾池杏子恭候多時,請進來吧。”
她特地賄賂了報信的仆役,求得這個頭籌機會,想先賺些錢。若排在后面,只怕客人的賞銀都被姐姐們榨得一干二凈了。
薛法曹認出門后那位姑娘,邊上臺階邊喊:“杏子?”
“思春君?”杏子聞聲抬起頭,也認出了這名法曹。
引路的仆役將蓮燈高高掛在屋前,行禮退下去了。杏子的好朋友工藤叮當拖著掃把站在不遠處,同護院兼花匠瓦當一起默默注視。這畢竟是杏子的首次試接客。
叮當小聲囑咐瓦當:“萬一杏子遭非禮,我們就沖進去!掃帚打,花鏟砸!”
瓦當點點頭,順手摘下片柳葉放在唇間。若不是腰里纏了條月白色的帶子,他這個昆侖黑奴隱在夜色中根本辨不出身形。
不知哪只鳥咕咕叫了兩聲,驚起鴿子們的甜夢。
屋檐上撲棱棱一陣喧騰,十幾只鴿子繞圈盤旋在海棠樹上方。
“咕——咕——”
細小的白色絨毛翩然飄落。
杏子眼中神色一變。
她雙手推開障子門,顧不得穿木屐,赤腳匆匆奔出屋子。杏子遠遠的就伸出胳膊,想把薛法曹拉進屋里:“思春君,快進來。”
這動作在薛法曹眼中,跟尋常樓館的小娘子拉客沒甚兩樣。
“停在那里,別碰我。”薛法曹倒退兩步。
下一刻,鴿子們全都停在了那里,薛法曹的腦袋頂。
再下一刻,鳥糞從天而降。
一只飛走又一只飛過,鴿子們跟吃了巴豆似的,噼里啪啦瀉個痛快。稀的、稠的、坨狀的鴿子排泄物接二連三墜落在薛法曹襆頭和肩膀上,腥臭難聞。
“思春君……”杏子沮喪不已。腌趲成這樣,思春君肯定覺得晦氣,哪兒來的興趣繼續逛花樓啊。更何況城中已經宵禁,如果他回家沐浴更衣,今夜再也不會到葵屋點花牌送銀子了。唉,原本想小小敲詐思春君一筆賞錢攢起來的。
她朝丈余外的那個黑影的方向嗔責幾眼,怨他壞了自己的好事。可惡,可恨,可氣,怎么能擅自作出這樣的事情呢?!思春君可是她今夜的財神。
“您還好么?”杏子立在臺階上,咬著下唇,下定決心寧可做些犧牲也要試試能不能挽留住這位客人:“我這就喚人燒水抬澡盆,伺候您洗去穢物。”
薛法曹鎮定自若,淡然揮揮衣袖,甩下三五根鴿毛。
“童子尿,長壽藥。鴿子屎,百病治。”薛法曹扔了襆巾,頭也沒抬,直接忽視了這群害他再次倒霉的鴿子。
唉,人要是倒了霉啊,連尋花問柳都落鳥屎。
薛法曹很看得開,橫豎不是頭一遭倒霉。他抬腿往杏子那邊走,邊走邊解衣帶:“進去吧,我沒事,咱們繼續。”
“您真的不要緊嗎?”杏子跑到他身邊,遞上手帕。
薛法曹想說不要緊,但他的肚子卻“咕嚕嚕”叫起來。
那點兒小飯團子著實太小,而他的霉運又著實正旺,逛個花樓不但被蜂蜇、被鴿子欺、還在小娘子面前腹饑出糗。薛法曹不好意思地按住胃部,訕笑道:“我們趕緊進屋做正經事,時辰耽誤不得。”
趕緊問完話,他趕緊回家去吃一頓飽飯。
“噗,餓著肚子怎好欣賞歌舞。”杏子掩口笑了,沖不遠處揮揮帕子:“叮當,別躲了,上點心,取些串丸子。”
叮當怏怏的,把掃帚扔給昆侖奴,抄近道去廚房。
薛法曹往叮當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昆侖奴忙低頭。看樣子那昆侖奴是葵屋為了提防逃婢和滋事客人,養下的打手。人長得挺結實,挺黑。薛法曹解盡衣帶,將臟了的綢衫脫下來,揉作一團扔在走廊。
自己倒霉,怎好意思拿臟衣污了別人的坐席。薛法曹一向很講公德心。
杏子臉上浮出兩朵紅云,含羞把這位身著白中衣、青裈褲的客人領進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