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春來冬去待君歸
睜開眼,還是富麗堂皇的宮殿。一切景色都是我熟悉的。金漆畫扇,雕樑玉棟,百富秀華的屏風,三角支架上掛著的狐裘披風。
我摸索著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還有下巴,看來我不是鬼,還活著。
我起牀,穿好衣服,疊好被子。窗外正是晴天,我走到宮殿外,推開門。陽光傾灑一片,照在我的臉上。
“啊,能再見到太陽真好。”我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
啪嗒一聲,門外正在掃地的小太監的掃把一下子掉到地上,他睜大雙眼,嘴角抽搐個不停。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他正在說話。奈何這孩子有些結巴,半點都說不出個字來。
最後,他尖叫一聲,狂奔而去。
我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疑惑道:“這是怎麼了?我有那麼嚇人麼?”
沒過一會兒,突然間,從外面涌進來一羣人。我霎時就有些傻了。那些面孔都是我熟悉的。青桐,百里青,百里紅,小蘭,花葉一,凌淺蘇,姬流觴,唐三生,李齊,怎麼通通都聚到這裡來了?
我還沒開口,就被小蘭給一把抱住。她哭天嚎地道:“我的小姐啊,可嚇壞我了。您總算是醒了。太醫都說你沒得救了。我們進來的時候,您都沒氣兒了。月華公子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關在房裡三天三夜,你總算是有了氣息。可惜,就是醒不過來。我們都守了你半個月了。差點就以爲你不會醒了。”
小蘭還未哭完,青桐早已將小蘭拉開,眼淚止不住的流:“姐姐,我們都嚇壞了。進來的時候一地的血,你就倒在血泊裡。我當時真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百里青倒不像是小蘭青桐一般,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我,半響才道:“真是神奇。我百曉堂縱橫江湖那麼多年,還從未見過起死回生的事情。這真是奇聞一樁了。我來的時候,搭過你的脈,明明就沒了脈搏了。怎麼突然間就活過來了?”
百里紅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十四,挺不錯的啊。命真硬,閻王都不敢收你。”
我看了一圈,發現人羣裡沒有狐貍,經不住問道:“狐貍呢?”
衆人有些支吾,我心中大叫不好,連忙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難道狐貍真的。。。。”
青桐眼眶含淚點點頭道:“是。月華公子,他,他。。。”說到最後,竟哽咽不能成聲。
我只覺得心想死縮成了一小塊,堅硬的疼痛的。他爲了我,難道。。。。
百里青突然恨恨的扇了青桐一個後腦勺道:“瞎說什麼。月華不就是累得三天沒起牀麼?你說成這樣,十四還以爲月華死了呢。”
青桐捂著被打的後腦勺,收起眼淚道:“你怎麼這樣就說出來了?月華哥哥吩咐我特意這麼說的。我還故意和大家說了一遍呢。現在都被你壞了好事”青桐氣急敗壞道。
我霎時就傻眼了。過了一會兒,明白過來,咬牙切齒怒道:“那個狐貍精,我非拔了他的皮”
“剛醒過來,精神就這麼好啊。”半響,從不遠處飄來一句涼颼颼的聲音。
眨眼之間,狐貍已經跑到我面前了。我仔細瞧了他一眼,見他與平時並無兩樣,這才放下心,隨後一手捏住他的耳朵,一邊用溫柔的聲音道:“我的小狐貍精,你不是累得三天沒有起牀麼?那還不得好好來享受一下我的按摩。”說著,我揪緊了他的耳朵。
宮殿外霎時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叫聲。
百里青不忍捂面,百里紅拉著青桐壓根就沒往這裡瞧一眼。姬流觴和花葉一看著我,只是含笑不說話。凌淺蘇咯咯直笑。小蘭也不搭理狐貍,只是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什麼人。
大家像這樣坐到一處,又聚集在一起,讓我心中久違的溫暖了一把。這一天,我光是和他們在一處說說笑笑,彷彿要將逝去的時光都給補回來一樣。
晚上,狐貍帶著我去了梅姨的墳墓。她和白肖葬在一起。他找到他們的時候,梅姨的手牢牢的捉著白肖的衣服,任人如何使勁都無法分開。他問了白玉堂一聲,乾脆將兩個人一同火化了。
接著,我和他一同去了天牢。那裡關著白玉堂和蕭君如。半月不見,他早已不是之前那個風流倜儻的太子爺,下巴上鬍子拉扎的,頭髮凌亂,穿著一身破布衣裳,灰漆漆的。
他看見我,眼睛就像點亮了的油燈,霎時又有了火光。我和狐貍打開門走進去,他上前二話不說就把我抱住,哽咽的好久,“十四,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我任由他抱著,心中感慨萬千。等到他鬆開我,狐貍就立刻纏上來,不滿道:“十四,人家也要抱抱。”我擡手就給了他一記爆慄。
“白玉堂,念在你曾經爲錦繡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我會和刑部說情,儘量減輕你的罪行。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我擡頭看著他道。
他久經滄桑,人生大起大伏過後,眼中已是一片平靜道:“經過這些事情,我越發覺得朝堂兇險,權勢如虎,我打算去到處遊歷,等到能找到一個讓我能安定下來的地方,就隱姓埋名,平平淡淡的過日子。”
“這樣也好。”我看著他,心中突然也對這朝廷生出厭倦。如果可以,我也想再此事完結之後離開朝廷,到揚州定居。
別過白玉堂,我和狐貍去了蕭君如的囚室。半年不見,她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原本豐滿高大的身材如今骨瘦如柴。可是,饒是她身體虛弱,面色蒼白,可是神情卻無與倫比的堅定。這一份堅定,是我曾在德佳貴妃身上看見過的。
她揹著身子,鎮定從容道:“你來了。”
我也淡淡的笑道:“是的,我來了。”
說來真神奇,我居然有一天能和她一起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談話,而不是處處針鋒相對,話中帶刺。
“白肖一定死了吧。”她似乎早就猜到了我能贏。
“是的。”
“這江山最後還是落到你的手上了。”她緩緩的說道,像是年邁的老人用意味深長的語氣爲一切做下定論一般,“最後,所有的一切都讓那老頭猜到了。”她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我離宮前見到父皇最後一面時,他那個鼓勵的眼神,也不由應道:“是的。”
她終於轉過身子,彷彿下定決心接受所有一切一般道:“來,將匕首交給我吧。讓我自己做最後的了斷。我是錦繡的大公主,錦繡將滅,我自當殉國。”
久不說話的狐貍,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道:“這是千年玄鐵打造,天地之間只此一把。今日給你,也算是配得上你的身份了。”
蕭君如笑了笑,挺直胸膛,豪邁道:“那是自然,我從生至死,就算被囚在牢中,我依然是世間最尊貴的公主,留著最尊貴的血液。”說完,她拿著匕首往腰間用力一刺。
昭和五年,二月初四,庶人蕭氏賜死宮中,享年三十歲。當朝監國無雙公主念其情意,故以公主之禮下葬,入皇陵。
昭和五年,五月十五,公主迎新帝入宮。帝尚年幼,僅二十,剛及弱冠。
五月十五,我上太廟祭祀,上玉郎山祭天,最後跪拜與正午門迎接玉郎入宮。
這天下本來就是大金的,我父皇從他們手上拿過來,現在我又還給他們。人生不得不說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
這個純真的少年依舊青澀,善良,也許往後還有很多磨難,但是,我已經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這個國家未來的希望。
和玉郎一同入宮的還有姬容若。她已經大腹便便,懷孕六月有餘。孩子尚未出生,她就沒有了丈夫。尚在服喪期的她,穿得甚爲樸素,頭上未簪任何首飾,身穿素色衣裙,又宮人攙扶,在我面前行禮跪拜。
我連忙將她扶起。人不得不說是個很奇妙的動物。我以前是那麼的恨姬容若,恨她纏著九郎,恨她嫁給九郎。可是,她現在懷了他的孩子,我卻不知怎麼了想要好好照顧她。大約,因爲她腹中的孩子是九郎唯一延續的血脈吧。
夜裡,剛成新帝的玉郎派人前來傳召。我剛剛沐浴完畢,正在和狐貍下棋,聽到他想要見我,於是披上披風就走。
偌大的宮殿內,玉郎一個人佇立在中央,擡著頭仰望這大殿上方的牌匾。“天下爲名”四個字從中生出豪氣萬丈。
“姐姐,你知道麼?這裡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無雙殿後旁有一個荷花池,知道御花園裡有座假山,知道東辰宮裡面的梅花最漂亮。這些,都是哥哥告訴我的。他總說他小時候貪玩時常在宮中和幾位太傅捉迷藏的事情。姐姐,你知道麼?我有時候真恨皇宮。要不是這座宮殿,哥哥也不會那麼痛苦。那些大臣們一個個都逼迫哥哥去爭奪這座宮殿,拿父皇和母后的死作爲威脅,讓哥哥痛苦。”顫抖的聲音,微微抽泣,我突然對著眼前這個孩子感到莫名的心疼。
他還這麼小,我就要將家國天下的重擔交到他手上了。
“姐姐。”他突然轉過頭,眼中早已是蓄滿了淚水。他將手中的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顆色子。他含著哭聲道:“哥哥給你的,他說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我拿著那一顆色子緊緊攥在手心,“九郎,九郎。”淚水決堤而下。
夜裡,我夢到一個夢。夢裡都是九郎的身影,睡至半響,我驚醒。狐貍就躺在房樑上,我一醒,他就跳下來。
伸手一摸,我額頭都是汗。狐貍滿面愁容的看著我,哀傷而疼痛。
第二日,姬容若就來找我。她跪在地上,求我請狐貍讓九郎還魂。若是換做平日裡,我只覺得這個女人是瘋了。可是,我得知狐貍居然救活了已經沒有氣的我,我越來越覺得狐貍的身份可疑了。
聽白所言,他和狐貍從小就認識,狐貍的樣子一直未曾變化,幾乎是二十年如一日。而且,那時非墨畫師也說過他早在年輕的時候見過狐貍。我幾乎可以斷定,狐貍以現在這幅樣子持續了至少三十年以上。保持青春不老三十年,這對凡人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唯有猜測狐貍不是凡人。
以他妖異的容貌,非凡的身手,甚至百毒不侵的體質,種種跡象都表明他不是凡人。如果,他能救活我的話,是不是也能救活九郎呢?
我對此疑惑了。
躊躇許久,當晚我就和狐貍攤牌了。
狐貍若有所思的看著我,丹鳳眼微微瞇起,眼角處有一顆紅痣若隱若現。
“狐貍。”我拉著他的袖子,難得的撒嬌道,“你救救他吧。我的好狐貍。”
狐貍突然輕笑一聲道:“十四,我只問你一句。是不是沒有他,你這一生都無法快活?”
我看著狐貍,他雖然帶著笑,眼中的威嚴卻是不容置疑的。鄭重的點點頭,我堅定道:“是。”
漂亮的雙眼上的睫毛仿若蝴蝶,他慢慢垂下眼簾。這樣的姿態彷彿在心中做下什麼鄭重的決定一般,最後終於再一次睜開道:“好。我答應你。”
我開心得蹦了起來,甚至主動抱住了狐貍。
他看著我這麼歡喜,嘴角一勾,露出那攝人心魄的笑容。我衝出門去,直奔紫薇殿打算告訴玉郎,九郎還能復活的好消息。
狐貍卻拉住我,將我摟在懷裡,磨蹭道:“十四,十四。我這麼幫你,你可該給點獎勵啊。”
我一個激動,抱住他的腦袋就親了一口。他半闔雙眼,一副享受的樣子,隨後不滿道:“這可太少了,不夠啊。不如十四你陪我一天可好?”
我想了想,只覺得狐貍這人定認爲九郎若是活過來,我就會跟著跑了。所以心中不平,想討些便宜。於是滿口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