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寧香臉上的笑容, 頓時就僵硬了。
阿蘿皺了皺眉。
“您忘了,我一向都稱伯伯的。”
“不是稱呼, 而是你本就該喚謙侯一聲伯伯。”寧國公夫人見阿蘿美麗的臉上露出幾分茫然, 就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這事兒, 我本是虧了心的。早年我猜出了幾分, 只是不敢作準, 又不敢去詢問謙侯, 因此耽誤了你。”
寧國公夫人其實覺得自己的確不對, 想當初也曾經是想要隱瞞的, 此刻就帶著幾分愧疚地對阿蘿柔聲說道, “六丫頭, 你要聽我說。你并不是林家的女兒。”
“我不是林家女?”那她又是誰?
阿蘿一向聰慧,茫然惶恐之后霍然看向霍寧香。
霍寧香沉默著垂著眼睛。
他的笑容都在慢慢消失。
“你的生父是霍家子,謙侯是你的親伯父。”見阿蘿婀娜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寧國公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方才將當初南陽侯是怎樣將阮姨娘收到了侯府之中之事給說了。
見阿蘿搖搖欲墜,雪白的臉慘白得沒有血色,她急忙拿手握住阿蘿冰冷的手指摩挲道, “跟你說這些, 不是不認你了。只是我想,你總有權利知道,誰是你的親人。”她就對霍寧香說道,“我昨天晚上已經跟老太太說了。阿蘿可以記在長房。名義上她依舊是林家女不會改變。可是這個孩子……”
“總是要還給霍家。”
總是要阿蘿知道她的根。
而不是懵懵懂懂, 被蒙在鼓里地過一生。
一滴眼淚從阿蘿皎潔的臉上落下來。
“我母親,她,她是因……”
“當年平寧公主將她送到自己的別業去。只是之后她殉了國,別業之中樹倒猢猻散,你母親流落別處。我去找她的時候,別業里已經空無一人。”
霍寧香就輕聲說道,“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母親和你。只是我走遍了南朝各處,甚至找到了你外祖家曾經的宅子,他們卻都早就不知蹤影,余下的一些下人對你母親也都閉口不談,只說從未見過你的母親。”如今想來,都是南陽侯做的好事。
“他救了你的母親,給了她平安,可是我從未感激過他。”霍寧香輕聲說道。
因為或許南陽侯帶給阮氏的,是更大的傷害。
“所以,所以母親那時為何要留下我?”若是阮姨娘那個時候將她一碗墮胎藥給墮掉,之后的人生或許可以重新開始,或許可以逃過南陽侯這一個劫難。
阿蘿不能明白當年羸弱的母親是用一種什么心情,不顧一切也要生下她。她想到阮姨娘那些年里對她一點一滴的愛,哪怕或許是因為她的存在令阮姨娘那么痛苦,可是她面對她的時候,卻總是溫柔而慈愛的。
為了她,甚至連家都不能回,淪落成了北朝勛貴的妾室,這值得么?
阿蘿只覺得心酸。
“你母親和你父親,自幼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霍寧香只覺得喉嚨哽咽,頓了頓,方才艱難地繼續說道,“他們早年就有婚約,你父親對你母親很好。”那是他曾經見過的最令人艷羨的一對兒,高大寡言的青年,明媚天真的少女,他們站在一塊兒,霍寧香那時年輕氣盛,總是偷偷兒欺負表妹,然后看著弟弟走過來無聲地將嬌氣地跟自己不依不饒的表妹護在身后。
多么般配的一對?
甚至令他表妹有勇氣,當他們兄弟即將前往沙場之前,就偷偷潛入弟弟的房里。
那依舊記得那年,弟弟奔赴沙場前的那幸福的模樣。
“大哥。”英俊強壯的青年紅了一張小麥色的臉,對戲謔地坐在車中探身出來對馬上弟弟眨眼睛,一同上沙場的兄長低聲說道,“阿阮……大哥,我一定要活著回來。”他的眼里充滿了憧憬,他也的確沒有死在戰場上。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霍家一夜傾覆,弟弟卻死在了曾經忠誠的帝王的手中。
霍寧香就算是如今也能夠想到當年弟弟的每一句話,還有對未來的期待,還有對他懷著莫名敬畏的樣子。
“表妹說要給我生個孩子。大哥,我得回來娶她。”
終究,她卻沒能嫁給他。
阿蘿默默地捂住了嘴,努力不要哽咽出聲,叫門外的妹妹聽到。
她動了動嘴角,方才沙啞地說道,“那阿妧……”
“阿妧是林家的女兒。”霍寧香輕聲說道,“那時你該知道,你母親已經入南陽侯府多年。”他不想去聽任何人說,阮姨娘到底是怎樣入府,或許南陽侯的心血來潮,令他庇護了阮姨娘,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難道阮姨娘要付出的代價,就是要成為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的妾室,然后在那侯府之中悄無聲息地湮滅?
還要侍奉那個男人?
霍寧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頭說道,“我不怨恨林家。可我卻多少怨恨南陽侯。”
更何況,南陽侯當初到底是為了什么,愿意去撫養阿蘿?
他撫養她,可是卻從未善待過她。
他叫阿蘿在樂陽郡主母女面前卑躬屈膝,做一個奴婢。
叫霍家的女兒,給抄斬了霍家的南朝皇族的血脈做奴婢。
霍寧香想到阿蘿那么多年在南陽侯府中無望的掙扎,眼淚就忍不住慢慢地落了下來。
他心疼極了,且這么多年為了曾經他的心事,還有阿蘿的身份與出身,他謹守這個秘密。疼愛她,卻不敢過分疼愛。想要維護她,卻不敢過度維護,那種小心翼翼,還不能叫這孩子察覺的無奈與悲痛,都令霍寧香心力交瘁。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寧國公夫人愿意將一切都揭開,卻還是保留了阿蘿在林家的身份。他不知該如何感激寧國公夫妻,只覺得自己說什么話,都很蒼白。
“那阿妧呢?你怨恨南陽侯,那對阿妧呢?她是……你難道不討厭她?”阿蘿突然嘶啞地問道。
霍寧香頓了頓,方才輕嘆了一聲。
“她是你母親的孩子,我只會疼愛她。阿蘿,你不必擔心我因南陽侯遷怒阿妧。”
阿蘿這才低低地松了一口氣。
“更何況,阿妧性情肖似你母親。看見她,我就感到見到了你母親曾經的樣子。”
“不要再說這個了。”阿蘿飛快地說道,“再也不要說這個。”
霍寧香沒有見過阮姨娘最后那掙扎又絕望,明明已經沒有生機,心如槁木,卻依舊要為了兩個女兒掙扎地活下去的樣子。
那樣子其實早就磨滅了全部的美好。
她,她不能去想象,母親曾經和妹妹那樣快樂天真。
“求你了。”阿蘿低低地央求道。
霍寧香仿佛明白了什么,終于什么都不說了。
寧國公夫人就在一旁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既然這樣,我不是林家女,伯娘,我就不能厚顏無恥占據長房的位置。”
阿蘿本性剛烈,哪怕一開始在傷心,可是到了現在,也只不過是利落地跪下來給霍寧香用力磕了三個頭,這才抬頭看著寧國公夫人鄭重地說道,“我明白大伯父,大伯娘都是為了我好。想要維護我。只是我既然不是林家的血脈,哪怕養在林家,卻不能總是令長輩們為我為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想姓回我原來的姓氏。”
寧國公夫人一愣,之后沉吟起來。
“可是你母親當年……”阮姨娘未婚有孕,阿蘿的身份比庶女還要令人詬病。
“我不在意。伯伯,您也不在意,對么?”阿蘿不在意自己是未婚所出,沒名沒分,還是什么。
霍寧香遲疑了起來。
他當然愿意叫阿蘿改姓,只是若只涉及南陽侯他會毫不猶豫,可是如今還牽扯林家整個的聲譽。
“這件事要從長計議,緩緩圖之。”霍寧香就斟酌著對阿蘿和聲說道,“待時機成熟,既不傷害林家的門楣與清譽,也不傷及所有人的名聲,到時候,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到底已經不是當年不管不顧的性子,阿蘿想到阿妧,怔忡了片刻,方才緩緩點頭說道,“可以。”她的確不能那樣激烈,令阿妧也跟著被牽連。畢竟若是牽出當年舊事,那阮姨娘當年的一切就都暴露在世人面前。
阿妧又該如何自處?
“我想等阿妧大婚之后,再與她說這些事。”阿蘿決不能容忍自己打斷阿妧的婚事。
“這都你自己決定。六丫頭,你長大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寧國公夫人和聲說道。
她給了阿蘿最大的自由。
阿蘿閉了閉眼,慢慢地跪在寧國公夫妻的面前。
“我……虧欠大伯父與大伯娘太多。”寧國公夫妻并不欠她們姐妹什么。可卻養大了阿妧,又如今待她這樣好。阿蘿只覺得心中感激莫名,用力地給寧國公夫妻磕頭,不顧雪白的臉上已經紅腫青紫一片,這才抬頭咬著嘴唇低聲說道,“還有一事。我母親,我母親的尸骨,我想將她與我父親合葬。”
母親到死都抓緊了那枚刻著他們形勢的戒指,到死都在愛著她的生父。
她想,母親是想要和父親在一塊兒的。
生不能在一起幸福,就死了葬在一塊兒。
“我父親他……”
“葬在江南。”霍寧香當年將霍家上下都從亂葬崗背了出來,將他們都安葬,不叫他們暴尸荒野。
阿蘿的嘴角就勾了勾。
“可以。”寧國公夫人就緩緩地說道。
見她并不阻攔,阿蘿心中愈發感激。
更何況將此事揭穿,阿蘿才明白之前一直在疑惑霍寧香為何會對自己另眼相看,當年不過是看自己一眼就愿意投降,那并不是迷惑有奸計,而是因他認出了自己。
只是感激與親近的話,她本不是一個喜歡多說的性子,因此壓在心中不提。不大一會兒,整理了心情,只覺得南陽侯的一切她都懶得去理會,打開了屋子,就見阿妧軟趴趴地趴在靖王的手臂上無精打采,看見阿蘿走出來,小姑娘頓時就跳了起來。
“姐姐,姐姐什么事兒神神秘秘的呀?”十姑娘就八卦地探頭探腦,眼睛亮晶晶的。
阿蘿看見她無憂無慮,小爪子緊緊地抓著靖王追著自己跑,只覺得眼眶酸澀。
她如今最聽不得的就是霍寧香當初的那一句話。
阿妧肖似阮姨娘年少時。
“沒什么。”她已經分不清,眼前晃動的是曾經的母親還是如今的妹妹,卻只想著,自己寧愿拼盡一切,哪怕命都不要,也要保護這最美好的笑容。
慢慢地把阿妧給抱在懷里,阿蘿就聽見小東西哼哼唧唧抱著自己的腰不撒手,就低聲說道,“不過是些閑話罷了。只是往后我與伯伯更親近一些,你不是也會開心?”見阿妧想了想,用力點頭,她垂頭親了親阿妧的眼睛。
“我覺得心里酸酸的,可是又有一種很歡喜,很踏實的感覺。”阿妧就閉著眼睛小聲兒說道。
靖王立在一旁,看了看寧國公夫妻,又看了看霍寧香,哼了一聲。
“來日方長,你姐姐總是在你身邊。”所以別親了!
靖王好嫉妒。
“那當然。一輩子都不能撒開我姐姐的手。”阿妧就抱著阿蘿認真地說道,“往后我好好兒照顧姐姐,我有的幸福,都分給姐姐。”
“這兩個孩子。”
“雖然稚氣,不過勝在真心。”霍寧香就溫聲說道。
他立在一旁,眼角微紅,卻越發俊美逼人,阿妧見了霍寧香就急忙問道,“伯伯前兒病了,身子可好了些?”
這小姑娘就很忙碌地問候了一圈兒,阿蘿就笑吟吟地看著她拱著小爪子團團在長輩面前討好,就勾起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她覺得如今的生活已經十分圓滿,只要等時機成熟,自己就踹了南陽侯自立門戶,重整霍家聲勢,因此越發不在意南陽侯府到底亂成什么樣兒了。
倒是南陽侯府,經過幾日的動蕩,南陽侯夫人紅著眼眶就來了寧國公府。
“大嫂。”見寧國公夫人正和阿妧對坐,與太夫人一塊兒商議阿妧的嫁妝,南陽侯夫人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兒。
雖然阿蘿過繼之事不明原因就黃了,可是南陽侯夫人如今不知該怎么面對阿蘿。
哪怕南陽侯不說,可是他將阮姨娘竟然單獨葬在了西嶼山,還有佛寺供奉,這都代表南陽侯心中待阮姨娘的不尋常。
想到曾經隱形人一般的阮姨娘,南陽侯夫人心里就越發無法分辨。
還有樂陽郡主母女……
他心里記掛了那么多女人,為什么卻對她那樣冷淡?
明明,明明她都已經與他懺悔當年自己的過錯,可是他卻始終不肯回頭。
不過想到如今在南陽侯跟前最得寵的那個樂陽郡主的侍婢袖鸞,還有樂陽郡主這眼見的蒼老,南陽侯夫人心里又覺得對阿蘿姐妹生出莫名的滋味。
阮姨娘不過是尋常妾室,不必在意。
倒是樂陽郡主,這么多年,竟然憔悴狼狽到了滿臉皺紋的地步,令南陽侯夫人心中暢快。
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