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凝,你走吧。”
安凝不禁懷疑自己聽錯。她甚至已經做好被毒死的準備。
那啞聲低語,含混不清,艱澀似沙子磨礪出來的。
“嚴陌影,你說什么?”
陌影沉靜地抬起通紅的鳳眸,咬牙切齒地怒嚷,“滾!”
安凝失笑看百里玹夜,見他臉色陡然變得清寒,還有幾分懊悔,這才暗覺兩人微妙鞅。
怕陌影改變注意,她忙忍痛起身,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地往外跑。
百里玹夜拿著小叉子,沒有胃口再吃。
抿唇,隱忍地腮骨微動,看她,又看蛋糕,發現自己吃的,竟還沒有安凝吃的那兩口多。
他的確不喜歡甜食,也辜負了她的美意。但是,他對安凝的感情,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樣。
“怎么放了她?”
“你既舍不得她死,我為何不放?”
“陌影,你可以懲罰她……”
“折磨一個人太費腦筋,我本就不夠聰明,也沒那個閑心。”
“我允了你罰她,你又如此,你想讓我怎樣?”
“百里玹夜,你認為我無理取鬧?”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忽然發現,她和一般女人一樣,蠻不講理。
“好,我無理取鬧。”
男人的口是心非,她已不是第一次見到。
他這個樣子,比欺騙更可惡。
原來,在他眼里,她不過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白癡,瘋子,自作聰明,自鳴得意的傻女人。
“我沒有通傳天狼太后,也沒有寫任何信。安凝的信,是太后娘娘命紅煞攔截回來的,我沒有你想的那么毒辣,也沒有想謀害誰,更沒有想讓你拋棄她,和我在一起。這個蛋糕,是我用來和你道別的。”
他點頭看著盤子,腮骨隱忍微動,忽然說不出說。
明明吃的軟甜柔糯的蛋糕,愣是如鯁在喉,口中有點澀,有點膩,拿起茶壺,要倒茶……
她手按住茶壺,“吃了這種糕點,不能喝茶,喝白水比較好。”
她起身,給他拿了另一壺水,倒滿水杯,推到他面前。
“殿下慢吃,吃完慢走,陌影去給太后請安,恕不遠送。”
說完,她疾步出去,叫了香茹和吉祥、如意到近前。
“殿下吃不完那蛋糕,你們分一分,還有把殿下落在這里的東西全部收拾干凈,差小李子送回曜宸宮。”
香茹堆上笑,“郡主,何必麻煩李公公?我去便是。”
“滿皇宮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去不是添亂么?讓小李子去。”
香茹抿唇,尷尬無言。
百里玹夜聽到外面的聲音,忙起身追出去,穿過宮廊,見百里羿伸手擋在陌影身前,他驚得忙收住腳步。
黑表紅里的絲錦披風,映得那蒼冷的面容詭艷。
他皮膚比前幾日更蒼白,唇角揚著一抹笑,正低頭湊近陌影的臉兒。
“這是怎么了?哭過?”
陌影忙跪下行禮,避開他的靠近。
被他一身冰冷的陳腐之氣威懾,雙肩又忍不住顫抖起來。
“給四殿下請安。”
百里羿看了眼百里玹夜,視線又落在陌影身上。
“老七,怎么陌影紅著眼睛出來?”說著,他緩慢優雅地伸手,要把她扶起來。
陌影避開他的碰觸,起身便側身經過他,朝正殿走去。
百里玹夜見陌影遠離,懸著的心才落下去。
“有勞四哥關切,我和陌影不過三兩句不快。”
百里羿轉頭看了眼陌影的背影,故意大聲地說道,“陌影恐怕忘了,你和安凝曾在獵場的古槐下,埋了石頭,訂下永生永世的事吧?!”
“四哥,那是九歲的事,小孩子過家家您也拿出來說一說,未免小題大做。”
“是不是小題,陌影自會掂量的。”
陌影不想理會,心里還是沉沉地掂量了一番,也發現自己愚鈍地太可笑。
她深吸一口氣,快步朝著正殿走去。
百里玹夜看著那背影消失在正殿門里,頓時臉色鐵青,瞬間追過去。
百里羿強忍下沖動,沒有再折回去一探究竟。
經過芙蓉殿門口,聽到里面杯盤叮當,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邁進去。
外殿四處是甜美的鵝黃色調,架子上擺放著各種有趣的玩意兒,正中正當的位置,似乎沒被擺弄過。
倒是書架上的醫書典籍,都擺的不是太整齊,有的邊沿翻卷,顯然是時常翻閱的。
他竟不知,她這樣酷愛醫書。
他隨手把書脊整成一條線,不經意地看到一本書,《吸血鬼之常見雜癥》,便拿下來,隨手一番。
她的書簽上,貼著一片寶藍色的羽毛
,瑩光幻彩。
書頁上面有一幅圖,吸血鬼紅眸獠牙,皮膚上有紅色斑疹,名叫血斑疹。
他若有所思地一笑,把書放回原處,就聽到有女子的交談聲自殿內傳來。
“這么大一個蛋糕,就這樣給我們吃?郡主卯時就起來忙碌,就為給七殿下一個驚喜,我們吃會不會太浪費呀?”
吉祥吃得不踏實。郡主起床時,她還在睡懶覺哩。
如意口中塞了東西,含混地說道,“郡主說了,七殿下吃不完,再說這東西這么甜,七殿下也不喜歡。”
吉祥壓低聲音,“剛才,我還以為七殿下要殺了安凝郡主呢,真沒想到,他竟然把那封信毀掉。”
香茹忍不住搭話,“郡主被四皇子背叛,難再相信感情,她似乎從沒有相信過七殿下,更何況還看到許愿樹上的牌子……”
百里羿循著聲音,徑直進入內殿,正坐在桌旁吃糕點的三人臉色劇變,恐慌地忙跪下地上。
吉祥小臉兒上沾了一大坨奶油。
如意忙拿手抹了抹唇角,口中鼓鼓的。
香茹驚嚇過度,被噎得夠嗆,只拍著心口喘息。
吉祥見他腳步不停,仍朝這邊走,忙俯首貼地,“四殿下,太后娘娘懿旨,未經她老人家允許,您是不能進入這里的。”
百里羿一眼看到床前一人多高的屏風,筆鋒蒼勁的水墨畫。
山巒蔥郁,秀水如帶,金甲男子霸氣不凡,騎在駿馬上,正搭弓射向一只梅花鹿……
他眸光深冷地看了片刻,便繞過屏風。
鵝黃的珍珠紗帳下,有兩個枕頭,一床錦繡鴛鴦被。
床榻右側,是兩個衣架,一個掛著粉色宮裝,另一個掛著一套銀白的鎧甲,兩個衣架相映成趣。
這樣的情景,從前他沒有想到過。
就算想到,也從沒認定,陪伴自己左右的女子,是她。
他打定主意當一國之君,步步為營,天下美人絕色來者不拒,將來也都會屬于他……
現在,他失去了當一國之君的資格,只能以最血腥最殘暴的手段去搶。
而曾經面黃肌瘦,甚至算不上美麗的她,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天姿國色。
這樣溫暖甜蜜的一幕,看在他眼底,也變成血淋淋的痛,刺得他筋骨血脈擰絞成死結,懊悔不已。
他從屏風后面出來,就見吉祥,如意,香茹仍是跪在地上,三人身前,又多了一個人——紅煞。
“四殿下,請你馬上出去。”
百里羿瞧著她笑了笑,“紅煞統領,你怎會連這種瑣碎的小事也干涉?”
“紅煞效忠郡主,郡主的大事小事,都是屬下的大事。”
“你,怎可能效忠陌影?因為她血液甜美的異于常人?”
紅煞勃然大怒,“四殿下,請馬上出去。”
百里羿笑了笑,經過她身邊,側首道,“承認吧,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的血液更美味了,你看陌影的眼神,和我看她的眼神,沒什么差別。哦,對了,恐怕皇祖母也不知道,你喜歡的是女人吧?!”
紅煞兩只手陡然變成利爪狀,陰沉看著他黑冷的背影,殺氣迸射。
香茹和吉祥如意起身,齊聲對紅煞道謝,看她的神情都不禁變得古怪起來。
紅煞避開她們的眼神,冷聲說道,“我剛巧過來而已。太后娘娘要吃郡主親手做的蛋糕,給她老人家切一塊兒送過去。”
香茹忙應聲,“遵命。”
這日晚膳時分,南贏王嚴懷景,入永壽宮探望女兒,又陪女兒用了晚膳。
然后,他便入御書房懇請,將百里玹夜冊封為先鋒大將軍,出征之前負責督導練兵排陣。
百里珣的圣旨即刻頒下,滿朝震驚。
七皇子突然得了一份兵權,眾人適才恍然大悟。
原來,王府真正有分量的人,竟是最不受寵的三郡主,嚴陌影!
卻無人知曉,圣旨頒下之后,嚴懷景入了曜宸宮送虎符……
鄧慎言將他帶到書房門口,通報之后,便退到一旁。
嚴懷景進去關上門,見百里玹夜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上前,把虎符放在桌案上,退后幾步。
百里玹夜看了眼虎符,忙起身,客氣笑道,“有勞南贏王深夜前來跑一趟。”他忙朝門口命令,“鄧慎言,上茶。”
“不必了!”嚴懷景臉色清寒,已然能噴出冰冷的白霧。“七殿下想要的已經得到,日后,請遠離本王的女兒。”
百里玹夜看著虎符,不禁懷疑,這對兒父女之間談了什么條件。
“王爺為何如此?”
嚴懷景俯首道,“殿下既然知道陌影是本王唯一的親骨肉,也該明白,本王為何如此。”
百里玹夜不禁暗生懷疑,綠眸卻仍是波瀾無驚。
“四哥當初得到兵權,王爺也是打定主意讓他離開陌影的?”
“四皇子那種人,配不上本王的女兒。”
百里玹夜不禁懷疑,百里羿如今身敗名裂,都是這位深藏不露的南贏王一手謀劃的。
嚴懷景頷首告辭,轉身離開。
百里玹夜走出來送他。
嚴懷景頭也沒回,疾步出了宮苑大門。
鄧慎言見百里玹夜站在院子里,良久不回殿內,忍不住走過去。
“殿下今晚還去芙蓉殿夜宿?”
“不去了?”
“為何?”
“南贏王,不好惹。否則,嚴氏怎可能掌控兵權幾百年?!”
“殿下喜歡一個人,還怕南贏王不成?他還不得遲早死在殿下手上?”
正在此刻,假扮嚴如皓的欒毅飛身落下來,單膝跪下。
“不出殿下所料,百里尺素沒有嫌疑。”
“入萬國寺的刺客,是另有人惡意布置的。那兩個僧人入了萬國寺,便被人發現,死在了后山山林內。
百里尺素也并不懂醫術,屬下給她下了與太后頭痛相同的毒,又給她解了毒,她竟只當成風寒之病。
而且,嚴氏一族,殺人害命,也從不用劇毒這等卑鄙手段,足可見,她并非害死宋嬤嬤的主謀。
不過,之前屬下查到的,萬國寺的僧人的確是嚴懷岐的將士,不過,他們皆是一心向善,似乎只是躲在那里躲避朝廷眼目。”
百里玹夜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大開殺戒。
“其實,嚴懷景今晚已經告訴了本皇子答案。若他嚴氏真的是害死母妃的兇手,他斷然不會給本皇子統兵虎符。”
欒毅驚喜抬頭,“這么說,殿下就可以和陌影郡主放心地在一起了。”
“可惜,晚了。”
“為何?”
百里玹夜看著宮苑里的黑漆漆的假山,良久無言。
他回過神來,發現欒毅已經不見了蹤影。
鄧慎言笑道,“殿下,院子里似乎少點花。”
“花?”
“不知陌影郡主喜歡什么花。”
“她沒說過。不過,梅花是她母親喜歡的。”
鄧慎言本著為主分憂的精神,耐心問道,“那……她喜歡什么糕點,水果?奴才備一些,殿下給她送過去,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
百里玹夜略想了想,見鬼的,腦子竟然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她喜歡什么,她從沒說過。”
鄧慎言哭笑不得,“殿下……您平時和陌影郡主在一起,都做什么?說些什么?”
“睡覺。還有……吵架。”
“呃……”果然是狼呀,色迷心竅。
“那……安凝郡主喜歡什么花?”
“美人蕉。”
“安凝郡主喜歡吃什么糕點?”
“花生酥,玫瑰糕,千層糕。”
“呵呵呵……”鄧慎言笑了笑,然后,冷繃著臉嘲諷一句,“殿下被陌影郡主嫌棄,活該!”
百里玹夜怒火就熊熊燒起來,轉頭要罵,就見鄧慎言扛著拂塵,咚咚咚咚跑得沒了蹤影。
這一晚,太后也應皇后的周全考量,頒下一道懿旨。
南贏王府三郡主嚴陌影,前往御學,與所有的公主皇子同學琴棋書畫,另外還有女紅。
因秋獵在即,騎馬,射箭也得學。
一早,眾妃還在為秋獵出行爭論。
陌影匆匆用過早膳,似一個重返校園的學生般,換上一身清新的翠綠宮裝,由香茹和紅煞陪同著,前往御學的學堂。
豈料,一出永壽宮的大門,她就被氣勢洶洶的安凝堵住。
“安凝郡主有事?”
安凝拿了御學的布袋,也正要趕過去的。
聽聞嚴陌影今日出門,壓了一肚子怒火的她,張牙舞爪,特來算賬。
見紅煞和香茹跟在她身后,怒氣卻頓時泄了大半。
“陌影,我們一道走。”
紅煞冷聲提醒,“安凝郡主有話直說無妨,說完快滾,太后不愿看到你與陌影郡主在一處。”
陌影淡然淺笑,卻并非不知安凝為何過來。
晨風清涼,安凝正要開口,就“啊——阿嚏——”
她的兩個小宮女,忙上前給她遞上手帕擦鼻涕。
紅煞迅速把陌影拉到身側護著,狐疑打量著安凝。
“安凝郡主身為狼人,怎會像人類一樣打噴嚏,流鼻涕?”
安凝拿手帕按住鼻子,另一只手直指陌影的鼻尖。
“你問她,她給我下了劇毒,我不但不能變身,全身筋骨痛了一個晚上,還這樣惡心地流鼻涕……嚴陌影你最好馬上給我解藥!”
紅
煞想起昨晚的一幕,狐疑看陌影,見她一臉沉靜,訕然抿唇沒有再多言。
陌影卻轉頭吩咐,“香茹,去吩咐御醫院,給安凝郡主熬一副治療風寒的藥,送到御學。”
安凝氣急地要怒嚷,一個打噴嚏又打出來。
她的小宮女怯懦地看了眼紅煞,問道,“陌影郡主,安凝郡主這樣……要持續多久?”
陌影繞過她們,沿著宮道往前走。
“風寒一般七日可痊愈,不過她身體的狀況需要一年方能痊愈。前提是,她不再惹我,否則,恐怕會持續很多年。”
“嚴陌影你……阿嚏……”安凝急追著她,渾身乏力,欲哭無淚,卻打得眼淚滾出來,描畫艷紅妖嬈的眼影便糊在了臉上。
小宮女扶著她,忙道,“郡主,要不,還是回宮歇著吧!”
“不,我偏要去。”她今兒非要嚴陌影當眾出丑不可!
一行人剛拐過一道轉角,就看到了五公主的肩輦。
百里嫣似已久等多時,見陌影身側跟著安凝,臉色微沉,便朝陌影笑著招手。
“陌影,上來,我們一起走。”
“我也要上。”安凝就擠到了陌影前面,率先坐進去。
百里嫣沒有多計較,肩輦上倒也并非坐不開三個人,她卻下來,示意護衛抬安凝先走。
安凝氣悶地端坐肩輦上沒有吭聲,由著他們抬著前行。
安凝的小宮女卻極有分寸地,忙向陌影和百里嫣賠禮道歉,方去追肩輦。
百里嫣轉身便握住陌影的手一道往前走,不準紅煞等人跟的太近。
“陌影,慕容珝還在大牢里關著呢,他心都給了你,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呀。”
“公主言重,慕容珝的心,可不在我這里。”陌影清冷地自她手中抽手,“再說,我已經救了他。”
百里嫣聽得一頭霧水,“此話何意?”
“七殿下和我父王本要殺他,把他囚禁在水牢內,現在他還能活著,我已仁至義盡。”
“可,他那么窩囊的活著……生不如死。”
陌影漠然道,“那是他咎由自取,好好的將軍不當,偏要暗害太后。”
“你還是在生氣他騙婚?!”
陌影最厭惡她這樣自作聰明的小計策,好好的話語不說,盡是拐彎抹角。
“五公主乃天之驕女,不顧念太后的鳳體,卻為兇手開脫,于情于理不合。公主這番話,對我說一說便罷,被外人聽了去,恐怕有損公主名聲。”
百里嫣怕她跑了,忙挽住她的手臂。
“陌影,我知道,我有錯。可……你應該愛過四哥吧?你知道那種滋味兒的,愛而不得便罷,還要看他受苦……我生不如死。”
她臉上還揚著笑,淚卻似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落下來,滾過腮畔,落在奢華的橙紅錦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