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些女子都是丫鬟。而丫鬟的事,他素來是不過問的,全權交給安凝處置。
從外面買進來府中為婢的女子,為去晦氣,安凝都以顏色,花朵,玉品為名,方便銘記。
他所看到的是,府邸內,井然有序,有條不紊,所有下人都對安凝俯首帖耳,都對他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差錯。
這些水面之下的暗涌與污穢,他卻是半點不知情洽。
“陌影,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我自己查的。”陌影淡漠斜睨他一眼,見他凝眉看那名單,心底莫名地刺痛。“當然,安凝是你的青梅竹馬,你們家的事,我也的確不該插手,你那么疼她,懷疑這張紙,也是人之常情。”
她站起身來,撫了撫裙擺,作勢要走。
他忙道,“我沒有懷疑,是壓根兒也不認得這些女子,不過是瞧著思忖片刻。鈐”
怕她摔下去,他忙起身拉住她的手肘,“我這就回去懲治她,再換一個管家,你可滿意?”
“那是你們家的事!”
他氣結一嘆,“回去雨花閣,早點歇著。”
陌影側首俯視著院子里的動靜,沒有吭聲。
百里玹夜見她一眼不再看自己,無奈地轉身,沿著屋脊走出去很遠,忽然想到此來的目的,又焦躁地飛回來。
“締柔其實是不存在的,我讓那女子易容之后造一個身份,是為了將來你肚子大了,好掩藏身份。你若以嚴陌影的身份安然生下女兒,恐怕沒那么容易。你若非要計較,可以去殺了那女子,我絕不阻攔。”
她不可置信地冷笑,“你要給我造一個舞姬的身份?”
“只有風塵女子無緣無故的懷孕才不突兀,你可見過哪位大家閨秀,莫名其妙地就有身孕的。”
“百里玹夜,你這是拐著彎的罵我呢?”
他頓時一陣語塞。
書上說,吸血鬼孕婦易怒暴躁,喜怒無常,果真一點都不假!
“嚴陌影,我是一番好心,這樣你和孩子都能安穩些,不會太招人注意。屆時,那孩子生下來,名正言順讓她姓百里……”
“你不必這樣麻煩,我女兒,我自會好好生下來。還有,我死也不會當侍妾,死也不會讓我的女兒以庶出的身份出生。”
“嚴陌影,你想得太天真了。”
“百里玹夜,是你想的太復雜!”
“就算我們能殺了鳳想容,你那位皇舅父也不會同意,血魔臣民更不允許你未婚先孕。”
“我說了,我自會處置,你不必再插手這件事。也不必以幫我們母女的名義,給你的花心找理由!”
“既然你如此自信,本王拭目以待!若處理不好,千萬別逞強,畢竟那是本王的骨肉。當然,若有絲毫閃失,本王絕不饒你!”
說完,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丟掉的耳墜,又塞進她手里。
“這東西我選了大半天,你不戴的話,就丟了吧!”
她氣惱地咬住唇,百般不愿地斜睨掌心里的耳墜,卻遲遲沒丟。
見他杵在一旁還不走,她不耐煩地冷聲提醒,“不是說要回去換管家嗎?還不走”
“說句原諒本王會死嗎?”
她冷繃著臉兒,死抿著唇,一聲不再吭。
肩上落下一只大手,把執拗的身子強硬轉過去。
在月下光氳皓然的俊顏,輕一傾近,便在她左頰啄了一下,然后又飛快地在右頰啄一下,氣得她張口便要嗔怒,卻“唔……”
這狠狠地霸道一吻,讓顛倒她的神魂。
等她回過神來,就見他縱身飛離,那沒有翅膀的背影,還是與從前一樣驚艷絕美,在玄月下,驚鴻般,神祗般,清銳脫俗。
而房頂下……
熱嘉打發了丫鬟,讓麗娃內室坐。
麗娃環看室內奢華的布置,在一副飛馬掛毯前停住腳步,轉而又看內室的垂簾,那上面是花卉流水,山巒草木,莎車國的風情在此齊聚,高雅絕倫,淋漓盡致,那簾上艷麗的繡紋,像火,像彩云,在心底熱烈的燒灼激蕩,翻滾成濃重的貪婪。
她忍不住抬手,輕撫垂簾上的紅色流蘇,似看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
“熱嘉,看得出,南贏王和王太妃娘娘對你這麗娃側妃很好,這些擺設,都是從莎車國運來的吧?!”
“是。就算在莎車國,也難得見這樣高雅華貴的東西呢”
麗娃頓時決定留下來。如果她沒有逃婚,此時此刻,她便是安逸幸福的南贏王側妃。
這身份的確是被利用的工具,也可能一輩子如此老死,卻總好過在御熙王府的浣衣房里度日如年,三餐不飽,還要忍受的安凝的欺負打罵。
“郡主坐吧。”
熱嘉說著,親手拿起紫檀木桌案上的茶壺,泠泠的茶水聲,滿室的響。
“郡主嘗一嘗這南贏王府的龍井,比我們莎車國的還香百倍呢!王府里今兒剛來了一位莎車國廚子,怕我吃不慣這邊的食物,管家專門請過來的。”
陌影飛身下了房頂,在內室窗外站定,自菲薄透明的琉璃看進去。
燈下,是兩個面容相同的女子,一個紅袍奢華,珠光寶氣,一個丫鬟裝簡單質樸,暗淡無光,似命運的轉盤錯了位,成了一副奇怪的畫面。
“熱嘉,我想做回南贏王側妃,當然,我還會與從前一樣厚待你。”
熱嘉擱下茶壺的動作微頓,眼底憎惡的冷光一閃而過,抬眸看向麗娃,面上又波瀾無驚。
“郡主,我是真心喜歡南贏王。在獵場,自你決定讓我代嫁,我便在暗中觀察他。我想知道,我的夫君是怎樣的男子……”
熱嘉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兩手捧著茶盅,狀似閑話家常。
“他沒有讓我失望,他頂天立地,是個大英雄。他對所有的子嗣疼愛有加,對自己的女人呵護備至,對王太妃孝順,對臣民們亦是和藹可親,就連皇上在他面前也低聲下氣有商有量。這樣的男子,值得我用一輩子去爭取,去愛,而且我對他的愛,已經停止不了。”
窗外的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魅力難敵,卻沒想到,有些女子,竟對他癡迷到如此地步。
可她愛到如此地步,竟沒有看出來,迎娶她的男子,并不是真正的嚴懷景!
麗娃無奈地壓住火氣,端起茶盅,喝了一大口茶,砰——一聲,擱下了茶盅,口氣頓時變得凌厲強勢。
“熱嘉,你愛他是你的事。我才是真正的麗娃郡主!你不能頂著我的臉活一輩子,與你商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
熱嘉俯視著手上的茶盅,漫不經心地說道,“一旦你死了,我就可以了。”
麗娃頓生警惕,“你什么意思?”
熱嘉沒有吭聲,臉上浮現一抹陰沉的冷笑。
“你從前毒打我,折磨我,讓我痛不欲生,現在,我都可以還給你了。我們主仆一場,我留你一具全尸。”
麗娃忽覺得咽喉刺痛,腸胃擰絞……
她按住腹部,眼如銅鈴地看向茶盅,恍然大悟,卻為時已晚。
陌影踹窗沖進來,迅速扯起她,手掌對準她的后背,掌中真氣回轉,迅猛一擊……
麗娃突然哇一口吐出一堆穢物。
熱嘉見勢不妙,起身就想逃,眼前人影飛移,她忙收住腳步。
陌影鬼爪一抬,便扣住她的脖頸,“本宮說過,別在南贏王府為非作歹!”
麗娃趴在地上,狼狽地咳嗽不止,熱嘉的身體被陌影舉起來,她忙道,“陌影,不要殺她……咳咳……我父母死得早,在皇宮寄人籬下,這些年,都是她和我相依為命。從前也是我欺負了她,如今想來,我曾經對她,就如安凝那樣對我……”
陌影松了手。
熱嘉摔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不止,她看向麗娃,眼淚落下去,卻未有絲毫感激。
麗娃爬過去,伸手撕下她的易容面具,握住她的手,“熱嘉,我們各歸各位,都住在這麗珠苑,從此好好相處,你說可好?”
沒了易容面具的熱嘉,一臉黯然,“是。”
陌影眸光復雜的俯視著兩個女子,卻并不相信,她們能和睦相處。
麗娃不是善于隱忍的,熱嘉也不甘平庸,卻是麗娃聰明些,不愿當著她的面,把事情鬧大,
畢竟花十萬兩銀子拒絕當新娘,入御熙王府的,是她。
“洗洗早點睡吧!本宮告辭。”
兩人跪在地上,恭送陌影出了房門。
返回雨花閣時,陌影一路溜達散步,就見管家程韜正在九曲亭廊上帶著兩個小廝,更換廊上的燈籠,那燈籠都換成了秀雅的梅花燈。
“程叔,這是做什么呢?”
“公主殿下忘了?明日是梅妃娘娘的忌日,現在剛過子時,掛上正好。”
陌影尷尬地咳了兩聲,“哦……我還以為大家都忘了呢!”
程韜踩在凳子上,調整著梅花燈上的花瓣,說道,“這梅花燈是王太妃娘娘在梅妃第一年忌日時,親手做的,是為感激娘娘為王府添了您這位千金,府中也因此立了規矩,每年梅妃忌日都要掛這花燈。”
“我幫您!”
程韜剛要說不必,他下來凳子,就見九曲回廊上人影飛閃,頃刻間,一整條亭廊上似大片雪白的梅花綻放,驚艷了寂靜的深夜。
兩個幫忙的小廝也愣住。
程韜回過神來,擺手道,“你們回去歇著吧。”
陌影返回來,程韜擔心地看著她。吸血鬼的速度雖然飛快,付出的勞力卻絲毫不少。
“公主,您這樣不累嗎?”
“母妃的忌日,我本應該盡一份力,程叔也可以早點回去歇著。”
程韜忙俯首道謝,“謝公主體恤卑職。”
“其實本宮找你是有要事。”
“公主殿下直言無妨。”
“你派兩個人盯著麗珠苑的動靜,不要讓任何人察覺。”
“卑職能否問為何?”
“為了王府。”
“是,卑職馬上派人去盯著。”
“程叔晚安,本宮也該回去了。”
程韜彎身俯首,“恭送公主殿下。”再抬起頭時,面前只有一股冷風回旋,那倩影早已消失無蹤。
早知她這般雷厲風行,他就呆在江南不回來了。若非迤邐擔心這丫頭,而致徹夜難眠,他是死也不回來的。
他抬頭看廊上的梅花燈,搖頭笑了笑,“臭丫頭,連自己的親爹都認不出!瞧這樣子,是連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一早,陌影被樓下的通報聲擾醒。
“工部侍郎,南海珍珠一盒。”
“戶部尚書,珊瑚屏風一座。”
“五公主,頂級江南云錦三匹,瑪瑙首飾一套。”
……
她疑惑地匆匆穿上錦袍,下來樓梯,就見紅煞鎮守門口,香茹正在案前登記,吉祥和如意則拿著銀針查驗所有抬進來的禮品。
一個護衛則在門廊下宣讀著前院送過來的禮品名冊,整條冗長的雨花石路上,都是排隊送禮之人。
陌影朝門外看了一眼,大惑不解,難道,他們是知道她有了身孕,來道喜?不應該呀!
未婚先孕,可不是一件喜慶的事。
她走到香茹身側,看了看她寫在紙上的東西,“哎?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呢?”
香茹忙道,“今兒是公主殿下生辰。”
“我的生辰?怎么可能?”
“今兒是梅側妃娘娘忌日,就是公主殿下的生辰呀。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都送了禮物來。”香茹說著,起身湊到她耳畔道,“御熙王在書房。”
“他來做什么?”換個管家,不至于回來復命吧。
香茹見她上樓,笑了笑,沒有跟上去。
陌影先回房洗漱,綰了發髻,打開衣柜,選了一套海棠紅的錦袍。
對鏡照了照,兀自心滿意足。
那狼人來給她送生日禮物,她當然應該穿漂亮些。裙擺飛旋,一片片刺繡的花瓣,似要繽紛騰飛而起,艷美驚人。
她平日鮮少穿紅色,衣柜里的大片紅裳,也總是閑置。如此出去,外人瞧了定覺得突兀。
今日滿府都是梅花燈,雖是生辰,名義上,卻也是母妃的忌日,穿的如此艷麗,不妥。
片刻后,她進入書房。
百里玹夜聽到開門聲,忙從圓桌旁起身,寶石鑲嵌的寶藍色王袍上,隨著優雅的舉動,光華明滅,艷若夜曇的俊顏,卻微微一怔。
進門來的倩影,一身月白絲袍,蝶袖束腰,那裙擺上,干凈地沒有半點刺繡,鵝蛋臉上脂粉未施,發髻亦是閑雅側綰,僅簪了一支白玉梅花簪。
如此洗盡鉛華,出塵脫俗,寧靜秀美,窗外的天光打進來,那嬌軀上似有神光迸射,像極了臨世女仙。
他迎過去,關上門,打量著她一身裝扮,贊賞地莞爾一笑,便牽著她的手到桌旁。
“快看這禮物,可合心意?”
桌案上,擺著一個兩層高的奶油蛋糕。
蛋糕四周,雕琢了一圈大小均勻的藍色妖姬,二層頂端一簇綠葉,簇擁著四朵花,與四朵花相對的,便是四個小人兒。
男子清雅,女子驚艷,兩人皆是寶藍錦袍,懷里都抱著那娃娃,兩個小娃兒圓胖圓胖的,一個梳著朝天辮,一個梳著羊角辮,連那金黃肚兜上的藍色妖姬,都栩栩如生。
她盯著那蛋糕上的四個小人兒,良久無言,淚不期然地簌簌落下去。
這一刻,仇恨,計較,傷痛,都微不足道。
她心底所求,不過就是這蛋糕上的一幕,一生一世一雙人,再加一雙兒女。
他自后擁住她,大手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與尋常男子喚自家嬌妻般,說道,“孩子娘,生辰快樂!”
她破涕為笑,狼狽地抹掉眼淚,“殿下辛苦了!”
他側首到,“你知道本王一直在學做蛋糕?”
“是呀!”她口氣平淡地說著,走到桌旁,看他一眼,“不過,這蛋糕一定不是你做的。”
百里玹夜挫敗地笑了笑,親昵啃吻著她的脖頸,嗔怒道,“你這樣聰明,真的很討人厭。”
“我亂猜的。”
“蛋糕是本王親手做的,雕花是糕點師傅依照本王的畫弄成的,這樣的功夫得練習三四年才成呢。事實也證明,本王天生沒有做蛋糕的本事。”
“把這四個小人兒單獨弄在盤子里,我要擺去臥房。”
他不贊成地搖頭,“現在看一看就成了,擺在房里,太招眼。”
“好吧。”她坐下來,乖乖等著他服侍。
大塊蛋糕盛放在瓷盤里,竟是叮咚一聲響。
她疑惑看了看蛋糕的切面處,“百里玹夜,這蛋糕里不會是放了銀錠子吧?”
“應該不會呀。”他無辜地忙碌著,給自己盛了一小塊,拉著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陌影拿小叉子撥開蛋糕,找到那叮咚響的來源,用叉子挑出來……
竟是一條精致的項鏈,纖細的金鏈子上,吊墜是一枚雕刻了展翼飛狼的紅瑪瑙哨子。
她拿帕子把項鏈上的奶油擦拭干凈,擺在桌案上,抬眸瞧他一眼,不禁佩服。
這家伙哄女人的本事,竟能堪比現代人。這食古不化的異世里,恐怕也只有他能想到這法子。
“這是給孩子的禮物嗎?”
“給你的。”
“為什么是哨子?”好幼稚。
“遇到危險可以吹,一般吸血鬼和人類聽不到,只有狼人能聽到,這哨聲便是月魔殺手集結的暗號。”
她這便要拿起來吹,他忙按住她的手,“別吹,否則大群殺手沖到南贏王府,不好收拾。”
“真的假的?!”她仔細瞧了瞧哨子,和普通的哨子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
見他不是開玩笑,她只能壓住嘗試吹響的沖動,把項鏈拿起來遞給他。
“禮物送出去了,本王絕不收回。”那耳墜被當眾退回來已然讓他顏面掃地。
“傻瓜,幫我戴上。”
他有些夸張地按住心口拍了拍,似驚魂不定般呼出一口氣,逗得她忍不住笑出聲。
“你送禮物的本事高超,演技也不錯。”
“本王就當這是贊美了。”他把項鏈給她戴上,略調整了位置,在椅子上坐下來,細細端詳著她。
項鏈偏巧很搭配這一身月白的袍子,卻還是有些惹眼。
他伸手過去,把項鏈給她收在衣領內,“貼身戴著,別被人看到了。”
她揶揄瞧著他,心里甜暖四溢,“百里玹夜,我發現懷孕真是一件幸福的事耶。”
他坐下來,先把一旁早已備好的茶盅給她放在手邊,里面是熱好的血液。
“懷孕怎可能幸福?生孩子又辛苦,又痛。”萬一遇到難產,后果不堪設想。
后宮里,每年因難產都會死掉孩子,從前只覺得尋常。
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是個膽小鬼。
他承受不起失去她和女兒的痛,也不贊成她親自生養,卻又不忍悖逆她的意愿,也無法阻止她當一個完美女人的愿望——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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