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潤梔背著裝著大棉衣的包袱、抱著倆小壇子高高興興地回了宿舍，壇子里散發出的香味頓時吸引到了董為民。到底是農村出來的，對咸菜這種東西很感興趣。
這簡直是骨子里的。
“嗯，這是什么味，聞著好熟悉……是不是咸菜？”
“差不多，我姥親手腌的鹽菜，味道可好了。一會兒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帶過去，讓大家都嘗嘗。”
董為民聽了，說了句好，心里卻有些苦澀。
什么時候，他的姥姥他的家人也能來縣里看他一下？
瞧瞧人家蘇潤梔，先是親爹和二伯來，現在是二舅來。而他呢……想來是不可能了，一來家里離得遠，最主要的，家里也窮，經濟上不允許。
單單是來這一趟的開銷，也夠家里人生活很久了。
晚飯的時候，蘇潤梔帶過去的咸菜果然很受歡迎。特別是宋立和孫清倆人，連呼好吃。
雖說不上錦衣玉食，但倆人平日里確實沒機會吃到這些。
但面對夸獎，蘇潤梔很有自知之明。咸菜什么的，偶爾吃一吃也確實是蠻好吃的。就如那些從未吃過食堂飯菜的人，乍一吃，便覺得味道非常好。
“這是我姥親手做的，昨日我二舅帶來的。你們真要喜歡吃，到時候跟我回鎮上，離開的時候一人給你們帶一點?！?
“那就先謝了……哎?！?
吃著吃著，孟雍就發出了一聲嘆息，仿佛有些無奈似的。
“孟兄，你這是咋了？”
“哎，你們忘了，下個月就要歲考了，可我感覺還沒準備好。要是考差了，評個不好的等級就丟臉了。”
聽他這樣講，蘇潤梔忽然想起入學時孫訓導說的話。
不同朝代，歲考的政策有所不同，有的是為了確定不同秀才的等級，像廩膳生，增生，附生等，以便朝廷發放補貼，因為每個縣能夠享受朝廷補貼的秀才數量大體上是固定的。
像這一類的歲考，一般就是在院試后舉行。
而大楚早就在院試后按照學子的成績排名定了等級，加之入學的時候還舉行了入學考試，倒是省去了許多后續程序，所以大楚歲考的主要目的，一是供學政了解自己治下的秀才們的學習情況，二是督促大伙認真學習。
總有一些人，自認為當上了秀才，就不愿意再勤讀苦練。歲考便是讓這部分人現出原形的照妖鏡，說得不好聽，是騾子是馬，一考便知。
按照大楚的政策，歲考結果大致分為六等，且基本上都是按制文的水平來評，從好到壞，分為文理平通、文理亦通、文理略通、文理有瑕疵、文理荒謬以及文理不通六等。
對于一般人來說，只要考到前三等就行，可保住現有縣學生員身份，也不會降級，更能保住面子。畢竟參加歲考的再差也是秀才，所以鮮有考到五六等者。
但像蘇潤梔董為民幾人就不行了，歲考的時候是必須考第一等的。因為，哪怕是考到了第二等，也是要取消廩生身份的。
雖然從經濟收入角度來說不過是再也不能每月去縣衙領廩米了，一年一次的廩銀也會隨之取消，也不能替人做保，但主要還是丟面子。
就仿佛曾經登高了，卻一下子跌了下來。
至于降級處分，則視情況而定，有重也有輕。一般來說，第一二等是有獎賞的，三等如常，就像今天的考試考六十分萬歲一般，既無獎賞，也無懲罰。
至于第四等，一般是要受跶責的，這也還好，就是面子上過不去。第五等便有些嚴重了，要降等。要是廩生增生被評為第五等，更慘。
因為至此以后連秀才衣飾都不許再穿。
至于第六等，一般是沒有人會考得這么差的。當然，如果有，那就是直接黜革秀才功名，懲罰不可謂不嚴厲。
所以孟雍這樣擔心，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宋兄，孫兄，我記得你們家里都有讀書人，想來是經過歲考的。要不，你們回去幫大伙問問，這歲考到底考什么??？我們也好有所準備。”
事關榮譽，孟雍的腦子一下子靈活無比，好使得很。
只是，一進縣學就舉行的復考，每個月月底的月考，還有某些教諭教授們的隨堂即興考試，加上現在的歲考，種類確實有些多，讓人摸不清。
“孟兄，要我說你也不必這樣慌張。依你的學識，斷不會考砸的……其實啊，關于歲考，我早就問過了……”
說著便看了宋立一眼，“你那堂哥去歲不是剛考過？就由你跟大伙說說吧！”
“哎呀，你倆不要賣關子了，快說說呀！”
孟雍見他倆居然開始推來推去的，著急的不行。結果，剛剛起身才發現，原來他們身邊不知從何時起圍了好些人，顯然都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
當眾說話果然還是有“風險”的。
“既然大伙都想知道，那我就說說……其實不光是我堂哥說的，我還問了一個其他在縣的親戚，也這樣說……”
清了清嗓子，宋立繼續說道。
“每個縣考的題目都不一樣，側重點也有所不同，主要還是看學政大人如何出題。但很多人都說，制文題和賦詩題是重中之重?！?
聞言，有些人覺得說了就跟沒說一樣，但有些人卻覺得有用，決定趕緊趁還剩下的有限時間多看看制文技巧，又或者干脆提前賦詩幾首，萬一運道好，給碰上了呢。
倒也算是取巧的好法子，偏生任何人都說不出不是來。
不過，有個學子比較大膽，說了一句話，倒是贏得了大伙的一致附和，“幸好袁學政袁大仙去外地赴任了，大伙都能松口氣。要不然，呵呵，也不知道這一次的制文題目會是啥稀奇古怪的……”
“是啊，十尺湯啊十尺湯！也就他想得出來！”
“你不知道，我認識一個人，今年整整五十了。原本上次的院試考得很不錯，好不容易沖到這一步，可偏偏遇到了這個十尺湯，又沒考上，出考場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的，看得讓人難受?！?
雖然過去三四個月了，但一說起那場考試，大家的話題還是很多。事實上，這也算得上是他們這一屆的終生回憶了。
等大伙都陸續散了，見孟雍還是緊皺著眉頭，蘇潤梔便上前安慰他，又說了些自己的想法。
“算算日子，起碼還有二十來天。再說了，按照順序和路程遠近，學政大人自然是先在省里考，然后是州里，最后才是咱們縣里，準備準備，還是來得及的?！?
“話是這么說，可我心里還是沒底……”
“你看，按照宋立剛剛說的，重點考制文和賦詩。制文方面我覺得你已經沒啥問題了，就是有些觀點還不夠鮮明，難以引起學政大人的共鳴……你可以先去打聽打聽，咱們這位新上任的陸學政的喜好……”
“至于賦詩，你看啊，歲考的時候雖不至于大雪紛飛，但冷是肯定的。所以，你提前做幾首關于雪啊梅啊竹子之類的詩，提前準備著?！?
蘇潤梔越說，孟雍的眼睛便越亮，這些話他都聽進去了，且有極強的可操作性。特別是關于打聽陸學政的喜好一事，蘇潤梔說的簡直太對了。
文章方面他是喜歡華麗還是樸實，賦詩他是喜歡含蓄還是奔放，是寫實還是注重意境，這些都十分重要，直接關乎能不能引起他的共鳴。
他家沒路子，但宋家和孫家肯定有，說不定到時候還會親自接待陸學政呢。
謝過蘇潤梔，孟雍感覺這幾天一直壓在自己心頭的大石一下子便卸了下來。不過，蘇潤梔自己也沒閑著，更不敢掉以輕心，努力準備著。
現在，整個縣學的人都在暗暗努力。
原本歲考三年舉行兩次就行，所以今年其實可考可不考。但陸學政剛剛頂替袁大仙上任，新官初到，自然是要狠狠燒三把火的。
而歲考，絕對算得上是名正言順沒有人敢說三道四的其中一把火。畢竟，青山省的學風如何，也是他任期內的重要考核內容之一。
白天，他認真聽課做筆記，到了半下午沒課的時候，便將白日所學整理一遍，細細地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經過這一學期的學習，他的小本子已經整理好了三個。
然后，他會抽出半個時辰來看那四本農書。由于時間有限，加之興趣沒那么寬泛，他多是選取自己感興趣的看。例如，如何增產，制作新農具之類的內容。
晚上，趁著董為民專心看書而不是找他閑聊，蘇潤梔還會視情況而定抽空寫一點鵲橋仙的下冊，能寫幾頁算幾頁，總比一直不動的好。
就這樣，這大半個月過得非常充實。
甚至到了旬假的時候，他也沒外出，而是找了個機會讓回家拿衣物和吃食的孟雍給蘇潤偉帶了個口信，說下一次的旬假也不會出來，想專心備考。
其實，就算是蘇潤梔不說，蘇潤偉自己也沒時間接待他。按照規定，他們這些沒資格進入縣學、散入各個書院念書的秀才，一樣要參加歲考。
雖然壓力比縣學生員們的壓力小了許多，但也不是沒有壓力。特別是像那種當初是吊尾考上秀才的，平時用功的倒也罷了。
若是一直在玩耍，此刻是要急死的。
真要考到了第六等，那也可以準備準備，從頭再來了。
所以，當初一起從青山鎮來縣里念書的，最悠閑和瀟灑的，反而是張贊。
他自認自己的學識不差，上次之所以沒考中不過是因為一時不慎，被袁大仙的怪題迷了眼。加上這學期的學習，自學，他覺得自己明年是一定能夠考中的。
所以，他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依舊是白日里聽聽課，感興趣的或者不會的就仔細聽，余下時間均在制文。到了晚上，問問二姐三妹白日里做買賣的情況，再寫寫話本。
甚至，某日心血來潮，還會跟著自己的二姐和三妹去集市里擺攤，美其名曰體察民情，好讓自己的文章更接地氣，有生命力，而不是空洞無物，干干癟癟，沒有吸引力。
對此，張二丫倆人自然是歡迎的，又覺得這個的張贊充滿活力，比剛剛落榜時的他可愛多了。
就這樣，時間過得很快，在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之后，離歲考便只剩下三天時間了。
為了迎接陸學政的到來，早前半個月開始，縣令大人便命人開始做了一系列準備，例如，組織專門力量打掃街道衛生，清理糞便和垃圾。
整頓治安，突擊抓捕了一批流氓地痞，等等。
總之想讓上級看到自己治下完美的一面。
他們縣學也行動起來了，原本供他們運動的蹴鞠場以及附近的地方都被清理的干干凈凈的，凹凸不平的地方也派人平整了，小石頭之類的也被撿的干干凈凈。
臨考前一天，還擺上了桌椅，齊齊整整的，倒像是一支隊伍似的，看著很震撼，讓蘇潤梔無端地就想起了當初在縣衙里參加縣試的場景。
讓人記憶猶新的露天考試。
當然，他們平時學習的學舍也被利用起來了，董為民居然還看到里面擺了碳爐子。
一個露天，寒風呼嘯，一個室內，有火可烤。
“這……這是給誰準備的??？”
孟雍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覺得這樣的考場一定不會是給自己準備的。只是心里忍不住羨慕，羨慕能夠坐在這里面考試的人。
須知天公不作美的話，手腳被凍僵都是小事。據說有人曾因為參加露天的歲考而感染了風寒，直接一病不起，一命嗚呼了，你說冤不冤？
“你也別羨慕，能坐在這里面考試的……說明年齡都老大不小了。說起來，說不定他們還羨慕我們青春年少呢。”
宋立知道的多，便悄悄給孟雍提醒了一下。
“對了，各位，我倒是問到了，咱們這位陸大人喜歡辭藻華麗、前后文相對應的文章，猶愛駢文?！?
投桃報李，孟雍也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給幾人分享了。
蘇潤梔聽了，苦笑了一番，看來自己的文章是很難引起對方的共鳴了，蘇潤偉的也是。
駢文誒，就算是自己把頭發全部揪下來也寫不出來。
不過，他還好，有那么多巨人的肩膀可以供他站上去參考和展示自己。但蘇潤偉的文風向來樸實無華，希望這一次他能考得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