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岑夫子慢慢踱到書桌旁,拿起毛筆,朝一個盛了紅色顏料的硯臺裡蘸了些汁液。
立刻,那毛筆便變得紅豔豔的了。
接著,那排在第一名的孩子也特別配合,主動走到岑夫子跟前停下,微微閉了眼睛。
蘇潤梔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那硯臺裡化開的,多半是硃砂。天啊,這……做顏料的確沒問題,可接觸皮膚……這是有毒的啊!
雖然量少,但他還是有些抗拒。
這個時空也許根本沒有醫療條件這種說法。
可是,不管他願不願意,最後還是輪到他了。岑夫子拿著筆只輕輕一點,他的眉心便出現了一點紅。
遠遠望著,倒像是一顆紅色的痣。
“小羊,夫子這是要做什麼?畫符?”
說著說著,蘇潤厚就想用手去摳。蘇潤梔承認,這感覺確實有點怪怪的,感覺就像,額頭被什麼入侵了。
見蘇潤偉也看著自己,蘇潤梔趕忙阻止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做什麼,但是卻不能用手摳。要不然,一會兒夫子生氣,給你滿臉都畫上……”
蘇潤厚蘇潤偉:……
倆人聽了,這才乖乖地站著,不敢去摳。
“那這又是什麼講究?”
有人開口問剛剛那名年輕男子。既然他知道的多,想來這個也是明白的。
“這個啊,就是開智的意思,希望他們目明心亮,從此開啓唸書做學問的智慧,以後做學問能夠一點就通。”
“哦哦,這個好,這個好……”大家紛紛附和。
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聰慧,老師教什麼就會什麼。遇到難題,一點就通!
接著,那負責引導的小廝又走到一處,拿起鼓敲了起來。
聽到鼓聲,連一直在人羣裡看得津津有味的李氏和阮氏都嚇了一跳,朱氏更是伸長了脖子,口中念念有辭,“這是咋了,好好的咋還敲起鼓來了?”
立刻就有人附和,“是啊,猛地一響,還怪嚇人的。”
“大家不要驚慌,沒事的,這是擊鼓明智。就是說,通過擊鼓聲警示,引起他們對唸書的重視,萬不可貪玩。”
“哦,原來是這樣……”
“可不是需要重視麼,爲了他能來念書,我可是差不多掏光了家裡的積蓄。”
“這算什麼?這纔開始呢!我跟你說,往後的花銷更大。我們村就有一個,考了好些年終於考上了童生。這不,拿著家裡所有的銀子往縣裡唸書去了……”
王氏聽了,心裡一陣忐忑,既希望三個孫子都能上進好學,早日考中,齊頭並進,又怕自己和蘇老頭根本承擔不起這份開銷。
別人家是一個,她家裡是三個!
最後便是開筆描紅。
在引導學生寫完“夫”子的“夫”字後,岑夫子便宣佈今日的拜師儀式正式結束了。接著,便讓大夥坐下,自己則站著開始訓話。
這一次,不用人解釋,蘇潤梔倒是聽懂了,大概意思就是告誡他們要尊師,做人要清清白白,學習要刻苦,潛心做學問,爭取早日高中等等。
這一套儀式聽起來簡單,但全部走下來卻很費時間,畢竟這一次岑夫子足足招了二十一名新學生。
那小廝見岑夫子開始訓話,便引導著家長們出了門,又道現在已經開始上課了,下午還有半天的課,請家長們自行家去。
若是要來接孩子放學,則得酉時三刻去了。
聞言,王氏擺了擺手道:“走吧,咱家去吧。”
雖然現在地裡的活少,但家裡的事卻挺多。洗衣灑掃摘菜擇菜做飯打豬草餵豬餵雞餵鴨洗豬圈等,樣樣需要時間。三個娃在學堂裡唸書,有嚴厲的岑夫子看著,她放心得很。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拜師是這麼複雜的事,先前聽她們說,還以爲就單單是磕頭交束脩呢!”
“是啊,我數著狗娃小羊小偉他們似乎光是磕頭跪拜都進行了十多次哩!這進行下去,光是磕頭都會磕暈……”
“要不怎麼說讀書不容易呢!”
對於朱氏三人的驚奇,彷彿看西洋鏡似的,王氏不以爲然,倒是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我先把話放在這裡,這也是你們爹的意思……”
聞言,阮氏和李氏趕忙停了下來,就等著王氏訓話。朱氏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她兒子已經成功入學,王氏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且她也不信王氏能說出什麼大道理來。
“這岑夫子學識過人,年紀比我還大,脾氣也十分古怪……總之是出了名的嚴厲。據說,要是有人敢在上課時偷懶睡覺不認真聽講甚至逃課,他是要下大力氣懲罰的。”
“輕則打手心屁股蛋,次之請娃的爹孃過去懇談,重則直接攆出學堂!以後啊,要是誰捱了打回來,趕緊管教。若是敢跑到學堂去鬧,我就作主直接拉回來下地幹活!”
王氏這樣警告三個媳婦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則確實是岑夫子威名在外,沒人敢惹,二則她知道三個媳婦包括阮氏在內都特別溺愛孩子,要真是被打了,難免一怒之下衝到學堂興師問罪。
可這事根本不能做。
據說石頭村就發生過這樣的事,一個學子過於調皮,上課的時候根本坐不住,不是騷擾他左右的同窗,就是拿棍子捅前排的學生,要不就是拿起廢紙團偷偷丟人家,總之弄得大家不勝其擾。
後來,他上課的時候還別出心裁地帶了一隻小巧的罐子,裡面裝著幾十只他在田間地頭抓到的蜜蜂。隔一會子便打開塞子放幾隻出來,一時間搞得整個學堂亂哄哄的。
最後,暴怒的岑夫子命小廝進來按住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這才放回家。他在家原本就是五代單傳,上至祖父母中至爹孃下至幾個姐姐無不溺愛。
見他們的心肝寶貝的手心發紅手掌發腫屁股就像發酵了的麪糰面積大了不止一倍,好幾個女性親屬不幹了,乾嚎著直接就鬧上門要評理。
結果,岑夫子連面都沒出,直接命小廝將他的所作所爲當著她們的面說了一遍,又把束脩原數歸還。
自然,這孩子也不用再去學堂了。
而鎮上的那些開館授業的秀才或舉人,有些直接就是岑夫子的門生,有些則是門生的門生,或者門生的師兄弟,總之算起來都是認識的。
被岑夫子開除的人,他們自然也不會要。
倒不是說怕岑夫子生氣,給他面子什麼的,而是單單說他做的那些事,就幾乎沒有夫子敢將之納入門下。
都說有教無類,但遇到這種人那就是笑話。
阮氏幾個聽了,互相看了一眼,都硬著頭皮應下了。她們實在是想象不出,孩子若是被岑夫子“毒”打一頓後自己會怎麼樣!
可偏偏對方根本不會手軟!她們還得誠惶誠恐地表示感謝,說您老打得好。
岑夫子開的這間學堂面積不小,也不是單純的僅供人啓蒙的地方,事實上囊括了童生試前所有的內容,但即便如此,總共也就兩個班。
一個是像蘇潤梔三兄弟這樣剛啓蒙的初級班,一個是已經讀了好些年,基本上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書經》、《詩經》、《禮記》、《春秋》等儒家經典全學完了的高級班。
學識和段位不同,任務自然也就不同。
啓蒙班自然先是循序漸進地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經典啓蒙讀物,學習寫字、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等。稍稍大了,便是開始學習四書五經等經典著作。
相比之下,高級班的任務便重多了。除了學習新知識,還要抽出時間溫習學過的舊知識。特別是那些個經典書目,最好能做到倒背如流。
岑夫子隨便說一句話,你便要快速反應過來這出自哪裡,上一句是什麼,下一句是什麼,是何含義,能夠在不亂說的情況下延伸一下,有自己的觀點更好。
這就已經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了。
至於那些準備下場考試的,則還要在熟悉這些經典書目內容的基礎上,對各代各家對這些書的註釋,不僅會背誦,還要會融會貫通。
而想要考得好,甚至一次通過,成爲秀才從而取得科舉資格,還要涉獵浩如煙海的以儒家歸屬倫理爲主線寫出的諸朝“正史”、典籍和文學書籍。
但這些書大多晦澀難懂,枯燥乏味,理解起來十分困難。哪怕是岑夫子,也不敢說自己什麼都懂,就更別說學子了。
要不然,他自己也不至於考了幾次都考不上。
所以,對於蘇潤梔三兄弟來說,想要通過唸書出人頭地甚至是做官,從今天的拜師儀式開始,萬里長征才邁出第一步。往後的路,其實還很長很長,很難很難。
當然,若只是想通過唸書識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瞎,或者以此作爲跳板幾年後好去鎮上甚至是縣裡謀個輕鬆一點的工作,還是不難的。
給高級班佈置完作業,岑夫子便將重心放在了啓蒙班。畢竟是開學第一天嘛,還是要重視的,爲以後打下基礎。
當著全班的面重申了本學堂的規矩,大致講解了今年的學習任務,岑夫子便將學子們挨個叫到學堂外的一間屋子內,單獨瞭解情況。
在這之前,他可是見了好些個熱情的家長,有爹孃,也有祖父母,無不說自己的娃多麼多麼聰慧,如何愛念書。
到底是不是,他一考較就知道了。
“你說夫子叫我們出去做什麼?不會是捱打吧?”
一個小胖墩有些心虛,又有些害怕。剛剛岑夫子嚴肅地念了本學堂的規定,基本上都是些懲罰措施,搞得他非常忐忑,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而犯錯。
“季綱,你怕什麼?我可記得你大舅是開鏢局的,整個鏢局上上下下十幾個鏢師,各個精壯威武。你要是在這裡捱了打,呵呵……”
這話雖未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羅晟,你別胡說,要是夫子聽見了可不得了…….”
小胖墩到底已經十歲了,還是知道這話有些不妥。但奈何那被喚作羅晟的意猶未盡,直接跟其他人換了座位,換到季綱的左邊坐下。
“你怕什麼?我可是聽說了,你大舅母待你極好……”
聽著倆人的對話,蘇潤梔倒是不怕,因爲他自認爲自制力極強。只要不是故意,很難觸犯學堂的規矩。而在這裡唸書,要是勤奮好學,想來岑夫子不但不會刁難,還會主動對他好。
歷來,就沒有老師不喜歡成績好又聽話的學生。
蘇潤梔自信,但蘇潤偉特別是蘇潤厚卻不這樣想。一個怕自己反應太慢跟不上進度丟臉,一個怕自己坐不住犯到岑夫子手裡挨板子。
剛剛,岑夫子說話的時候,那戒尺就拿在他手裡不停地晃啊晃的。就那個厚度,捱上幾下估計得痛死。
“小羊,你說……”
結果,蘇潤厚的話還沒說完,剛剛被叫出去的那人便走了進來,又喊道:“誰是蘇潤梔?夫子叫你過去…….”
聞言,蘇潤梔趕忙站了起來,一邊走一邊整了整衣冠。畢竟是第一次面對面交談,他還是想給岑夫子留個好印象的。首因效應什麼的,他還是知道的。
但由於人小身材矮,這一番動作顯得有些滑稽。
“夫子,學生可以進來嗎?”
站在屋子外,望著那一道不知道用什麼材料製成的門簾,蘇潤梔先習慣性地問了問。
這屋子沒安裝門,也不能敲門。
聞言,岑夫子威嚴且沒有情感的聲音傳來,“進來!”
不過心裡卻起了一絲漣漪。
剛剛進來那麼多人,要麼畏畏縮縮,要麼不請自進。
像蘇潤梔這樣進門前先經得他允許的,倒還是第一個。
下意識地就往家教和禮儀上靠,卻哪裡知道,這在現代不過是習以爲常的事。
得到允許,蘇潤梔便輕輕掀開簾子,觸感告訴他,這一定是某種貝殼類的東西串製成的。然後目不斜視,走到岑夫子對面行了個禮,等他發話。
“坐吧。”岑夫子眼睛都沒擡下。
“是,夫子。”
“你年方五歲?”
猛地感受到一道目光朝自己看來,蘇潤梔沒有退縮,對上岑夫子的眼睛,笑著道,“是的,夫子,學生今年五歲。”
好吧,還是虛歲。
“前陣子,你阿婆說你已經背完了《三字經》,還會寫百十來個字,可屬實?”
原來是要考較自己!
蘇潤梔心道,而且,他只知道自己有資格與蘇潤厚蘇潤偉一起讀書,卻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他阿婆王氏還親自來找過岑夫子。
想來夫子也是看在自己有一定的基礎才同意收的。
“是的,夫子,學生今年年初便把《三字經》背完了。至於字,也只會寫《三字經》裡面的字……學生還沒有機會看其他的書。”
聞言,岑夫子撫須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冷不丁地問蘇潤梔道,“此五行,本乎數”的下一句是什麼?
“十干者,甲至癸。十二支,子至亥。”
蘇潤梔表示一點壓力都沒有,《三字經》什麼的,他確實能夠做到倒背如流。
“父子恩,夫婦從。”
“兄則友,弟則恭。”
兄友弟恭嘛,蘇大山當時就是這樣教他的,蘇潤梔記得很清楚,雖然不管歷史上還是現實生活中沒幾個兄弟能做到這樣。
“寓褒貶,別善惡的上一句是什麼?”
“三傳者,有公羊……哦,不對不對,應該是詩既亡,春秋作。”習慣了岑夫子說上一句自己對下一句,冷不丁地來一道逆向思維題,蘇潤梔一時沒反應過來。
好在不過瞬間,他便將錯誤糾正過來了。
“嗯,尚可尚可。”岑夫子的表情有些鬆動。
他考較學生,向來不喜歡讓對方全文背誦,而是喜歡這種方式的抽考。背誦什麼的,有些人按照順序就能記下來。但是像他這樣的提問方式,若不是極其熟悉,是很難迅速回答上來的。
這也證明王氏沒有說謊,蘇潤梔確實不錯。
“這裡有筆,你再寫幾個字看看。嗯,也不用寫多了,就寫一個你自己最熟悉的,再寫一個善字。”
聞言,蘇潤梔面露難色,有些遲疑地看了岑夫子一眼,這才緩緩拿起毛筆。輕輕巧巧一支筆,倒彷彿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