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到八月初二這晚,蘇家又忙碌了起來。無他,第二天便是三個娃到私塾報到唸書的日子。
先是蘇老頭和王氏在晚飯前對三個孫子進行了鼓勵和鞭策。談話的內容無外乎就是要好好學習,要不然就要回來跟著大人一起下地幹活之類的。
晚飯後,三個娃各回各屋,又被自己的親爹親媽拉著好一通說。不同的是,蘇大山強調的是尊師好學,李氏強調的是先保護自己的身體,其次纔是學業。
她可是早就聽說了,那岑夫子是個厲害角色,言語打擊和身體懲罰樣樣精通,還經常一起來!據說有個十歲大的孩子被他打了一通手板心和屁股後,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熱。
與其這樣,還不如健健康康的待在家。
但是,這個時代的人無疑是喜歡這種嚴師的。當夫子的打你,說明他想管你,家長不但不會發怒,反而還會去感謝。要是他對你不聞不問,那才叫不妙呢。
相比之下,朱氏的訓話內容就有些與衆不同。
“兒啊,爹孃爲了能讓你阿婆同意你去念書,可是費了不少勁。你阿婆她偏心小羊,這次去了,可得好好唸書,爭口氣超過小偉和小羊……”
聞言,蘇小山抽了抽嘴角,到底是忍住了沒出言反對。
“娘,我跟你說過啊,我不喜歡唸書。既然阿婆不樂意我去學堂,那我就不去了。在家多好玩啊,我還想……”
朱氏:……
好在她瞭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有的是法子整治。
“哦,是嗎?也行啊,趕明兒起你就跟著你阿公你大伯你二叔還有你爹下地幹活吧。太陽大的時候不許躲著,被穀子穗上的毛撓紅撓腫了脖子也不許哭鬧,小羊和小偉吃雞蛋的時候你只能看著……”
事實上,蘇潤厚私下裡都跟朱氏說了好幾次了,他不喜歡唸書,因爲念書實在是苦了。單單是蘇大山教的就夠他消化的了,更別提正經學堂裡的學習內容了。
“娘我……我還是跟著小偉小羊去念書好了?!?
見兒子立即就妥協了,朱氏滿臉得意。跟她耍心眼,再多吃幾十年的鹽再來吧。
“對了,娘跟你說,若是有人欺負你,你直接打回去就是了,這個可不能吃虧!剩下的就交給爹孃來辦……”
躺在牀上的蘇小山再次抽了抽嘴角。
就自己兒子這霸王一樣的性格,以及小山一樣的身材,他不欺負別人就已經很好了,誰會去欺負他呀!
“嗯,娘,我聽你的。誰敢打我,我就打誰!”
第二天天不見亮,在蘇潤梔把《三字經》背完一遍、又默了幾個難寫的繁體字後,蘇潤偉便被李氏拉了起來,迅速地穿好衣裳洗了臉,打著哈欠和蘇潤梔一起等蘇潤厚出來吃早飯。
“我不去我不去,娘,我還沒睡醒……啊……”
被朱氏強拉著離開被窩的蘇潤厚開始撒潑,他的起牀氣向來很大,看得朱氏心頭火大。
這可是去念書誒,村裡多少娃求都求不來。
他倒好,直接不想去。
狠心在蘇潤厚的屁股上打了幾下,又拿井水剛剛浸過的帕子給他擦了臉,見他還是哭鬧不止,朱氏眼睛一轉,快速走到飯桌邊,端起一碗粥,拿起一個水煮蛋就走了。
見狀,阮氏和李氏便開始招呼自家娃上桌吃飯。
屋內,蘇潤厚坐在牀沿上,閉著眼,嘟著嘴,一臉不樂意。經過剛剛的一通鬧騰,此刻倒是清醒了些。
但就是不想去學堂。
蘇小山蹲著給他穿新鞋,因爲有點緊,所以有些費勁。朱氏則跟他並排坐著,一勺一勺地往他嘴裡餵食。
“我的兒,咱昨天晚上不是說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反悔了?我跟你說,你爹當年就是想念書,也沒這個機會的。好了,別鬧了,吃了飯就去學堂吧?!?
蘇小山心道,你那是說好的?還是說恐嚇比較合適。
待到朱氏將一碗飯一個蛋喂進了蘇潤厚的肚子,又威逼利誘地哄著他穿戴好了,蘇潤梔倆兄弟早就穿戴齊整,在院子裡說著話等他了。
“那啥,狗娃……潤厚昨天晚上睡得晚,半夜又被蚊子咬了,所以今天起不來。還好,現在時間還不晚,咱們走吧!”
原本,帶娃去桃花村岑夫子那裡拜師開學是男人們的事,但王氏和蘇老頭覺得這種事一輩子就一次,因此當昨日朱氏提出能不能跟去觀禮的時候,略微思考一下也就同意了。
要去幹脆大家一起去,蘇老頭留在家守著就是了。
當初,就是他帶著蘇大山三兄弟去拜師的,好歹是經歷了一回。
現在,輪到王氏了。
要說真的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穿著薄款吸汗透氣長款棉布衣裳,頭戴方巾,揹著書袋,哪怕是平日裡最調皮搗蛋的蘇潤厚此刻也多了幾分儒雅,看得蘇老頭又開始抽菸。
王氏則直接溼了眼眶。
她這幾個孫子,怎麼看都是好的。
就是一路上也出盡了風頭,三個打扮的一模一樣的娃,按高矮秩序走著,實在是吸人眼球。
“喲,大妹子,你們這是帶狗娃他們去學堂?”
馬氏此刻正帶著寶貝孫子柱子在樹下納涼,他嫌家裡熱,鬧著要出門。馬氏想了想,就把他帶到這裡來了。
說起來馬氏的孫子還比蘇潤梔大了一個月,可看看人家,都準備去學堂唸書了。她的孫子倒好,還處在撒尿和稀泥玩的階段。
人比人,氣死人。
不過,是真的早慧還是白白浪費銀錢,以後才知道。想到這裡,馬氏又不那麼羨慕了。
“是啊,今兒是桃花村岑夫子收蒙童的日子,這不就送幾個娃去拜師麼!說起來我也只是聽過,卻沒見過那場面,索性就帶著大家去看看。”
“小羊兒這般小,你就捨得,不怕他……累壞了?”
馬氏其實是想說這般小就送過去,不是費銀錢麼!
“誒,有啥捨不得的。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孫子最是懂事,別看年紀小,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心裡有數?!?
聞言,馬氏下意識地點頭。
確如王氏所說,蘇潤梔現在在村裡“小有名氣”,不淘氣,“成熟穩重”,最喜看書,還會寫好多字,確實是個與衆不同的。
農村人講究三歲看到大。蘇潤梔這般,大夥背地裡便說這孩子以後絕對是個有出息的。
“小羊弟弟,來,給你吃雞蛋?!?
一個俊俏的小姑娘將一個還帶著餘溫的水煮蛋朝蘇潤梔遞了過去。他自是認得,這是阮氏的好友曾氏的三女兒張香草,今年六歲,比自己大了兩歲。
自從阮氏生了兒子,倆人倒沒有因爲這個生分了,反而比以前更要好。所以,在曾氏的男人外出做工時,阮氏依舊會時不時的帶著蘇潤梔過去住幾晚,給曾氏母女作伴。
“嗯,謝謝香草姐姐?!?
蘇潤梔快速地接過雞蛋,轉手就遞給了阮氏。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接,蘇潤厚鐵定會一把搶過去的。
曾氏則簡短地同阮氏說了幾句祝福的話,這才帶著女兒回家去了。
“大嫂,我看德芳是想把香草配給小羊哩?!?
聞言,阮氏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說實話,出於直覺,她也發現了這一點。要不然,曾氏也不會巴巴的當著這麼多的人面來送她們了,還帶了一個煮熟的雞蛋。
結果,阮氏還未發言,王氏倒是發飆了:“大清早的,是沒漱口還是掉茅坑裡了?要是太閒,現在就回去吧,反正你爹一個人也喂不了那麼多雞鴨和豬!”
聞言,朱氏訕訕地閉了嘴,心裡卻是不服氣的,又覺得自己想的不差。阮氏這不過是帶著兒子去破蒙而已,她就巴巴地打發三女兒過來送雞蛋。
要說沒目的,她是絕對不信的。
王氏之所以生氣,是因爲她內心裡其實也是信了。
這阮氏和曾氏向來交好,且是外來戶,與整個蘆葭村姓蘇的都無親緣關係,是可以通婚的。
但是,張家也太窮了些,且曾氏似乎是生不出兒子了。這樣一來,誰娶了張香草,誰就相當於娶了一大家子。再想遠一點,萬一張香草肖母,以後也只生得出女兒,那她的小羊怎麼辦?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將這種“愚蠢”的思想掐死在萌芽狀態,簡直連提都不能提。
因爲走的是山路,時間尚早,一路上倒是涼快。哪怕是蘇潤厚,此刻也開心起來,覺得這種經歷很是稀奇,反正比待在屋子裡好玩多了。
王氏婆媳見四個孩子開心,自然也跟著開心起來,很快便到了桃花村。
因爲路上耽擱了些時間,所以他們趕到的時候,學堂外已經三三兩兩地站了不少人。大部分人都是不認識的,但有些一看就是石頭村和槐樹村的。
雖然不熟悉,但平時多少見過,也就善意朝對方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了。
“岑夫子來了,大家安靜,大家安靜!”
因爲都是帶孫子帶兒子過來拜師,因此,雖然先前不熟,但略微一聊就熟悉多了,大家的話也就多了起來,嘰嘰喳喳的。且他們這羣人,倒是比村裡其他人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優勢。
自然,也就認爲對方是同盟了。
他們的孩子,經過今日,以後可就算是同窗了。
萬衆矚目中,一名身形瘦削、面目清矍、長了一大把白色長鬍須的男子走了出來。觀其年紀,大約是五十上下,在這個時代也算得老年人了。
他咳嗽了一聲,這才轉身劃了一個優雅的動作,帶領一羣孩子往學堂裡走去。
那小廝想來是家丁一類的,在一旁協助著。
原本想就此關門,將一衆家長關在屋外。但見他們眼中的渴望,也就沒有將大門關閉,而是輕聲說道:“破蒙儀式莊重無比,各位可以在一旁觀看,但全程萬不可發聲?!?
一衆家長聽了,都報以感激,並保證自己不會喧鬧。
一進門,蘇潤梔便感受到一股肅穆。
說起來,這經常教書育人的學堂與普通的地方就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體現在那種若有若無的氛圍裡,體現在一草一木的精緻上,體現在人的一言一行中,也體現在屋角木架子上那一盆蘭草上。
待到孩子們站齊整了,那小廝便一五一十地開始讓大夥按照一定的距離站好,又說了一些注意事項,拜師禮便正式開始了。
第一項是正衣冠。
古人講究個“先正衣冠,再明事理”,因此,拜師儀式的第一項內容,嚴格來說不是拜師,倒往往是正衣冠。有人便覺得,這多半是遵從了《禮記》裡的要求,“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
學子們齊齊整整地站著,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看著岑夫子從第一排開始,輪流走到他們面前,爲他們正衣冠。其實,出門前,家長們早就將他們打扮妥帖了。
因此這個儀式不過是過程,形式大於內容。
接下來便是行拜師禮了。
“跪,行禮!”
在孔子像前,大家開始依禮跪拜,足足九下方止。古人信奉“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而孔子歷來被尊爲萬世師表,拜師,自然是要先拜他老人家的。
然後便被帶到一處寬敞的屋子裡,也是按方纔的要求規規矩矩站著,朝坐在主位上的岑夫子行禮。
這一次,卻只是三拜,不是九拜。
另一邊,一名四十多歲、相貌中等的婦人卻到了家長那邊,在另一名小廝的協助下,開始收家長們帶來的束脩。
同時,一一登記了,在問清了對方孩子實際年齡後,八歲以下的一律還了一本手抄的《三字經》、《百家姓》或者《千字文》作爲回禮。
至於具體是哪一本書,則是隨機派發的。
八歲以上的,則統一給的是一刀紙。
這紙的質量看著一般,卻也是不錯的了。
“這些,都是老爺曾經的弟子幫著抄寫的。我家老爺說了,拿到書的可以互相交換著看?!?
自從考舉人屢試不中,當年二十五歲的岑夫子便舍了繼續趕考的念頭,在桃花村這裡住了下來,開始招收蒙童。
這麼多年下來,弟子還是不少的,還有幾個已經考中舉人,因此,他這學堂絕對算是十里八鄉最有名的一處。
岑夫子也是個與衆不同的。
每當弟子們來看他,他一律言明自己不收黃白之物。但若是有心,卻可以自己抄寫《三字經》、《百家姓》或者《千字文》等書籍過來,甚至出錢買了送過來都行。
這樣一來,許多學子剛剛入學,便已經收到師兄的禮物。
做完這兩項,蘇潤梔心裡十分好奇,不知道接下來還會作什麼。他依稀記得,彷彿還要拿硃砂點痣什麼的。
結果,在這之前,他們先被領到了一處,這裡放著幾個水盆,裡面均有大半盆清水,旁邊則掛著幾條布巾。
這是要做什麼?
那排在第一的半大小子卻明顯是知道這些的,不等那小廝說話,便指著那幾盆水爲大夥解惑道:“這是洗手靜心處,大家跟著我做啊……”
說著便帶頭將手伸進水裡,正反各象徵性地洗了一次,又拿起旁邊的布巾擦乾了手,這才往一旁站了。
旁邊的人這才明白過來。見那一直在引導他們的小廝沒有吭聲,便知道這肯定是對的。
蘇潤梔等人紛紛乖乖地照做。
一直在外面觀看的家長又開始聊了起來。
“原來是這個用處,我還以爲是等他們唸書困了用來洗臉,清醒清醒的呢。”
“這又是個啥說法?”
一名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的男子慢慢說道:“這個啊,叫淨手淨心。希望不管什麼出身,都能幹乾淨淨地來,去除心中雜念,往後一心一意地跟著夫子學?!?
大夥聽了,又紛紛感慨,與種地相比,讀書人真是講究。
等到最後一個洗完手,見大夥都列好了隊,岑夫子這才朝那小廝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準備進行今天拜師破蒙的最後一個儀式。
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