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茵晰的步子邁得輕緩從容, 眸子如暗夜幽潭,目光寂靜幽冷。
似乎聽到了某種熟悉的令他心動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 情不自禁地循著聲音的來源將視線尋覓過去。
四目相對, 岳茵晰的身子猛然一震, 他用力抿緊了唇。
微風卷過鬢角的發絲, 拂在線條優美的唇上, 顯得色澤突兀的慘淡。
四周瞬息間靜的出奇,仿佛時間已經停止流動,久久靜止在這一刻。
岳茵晰凝眸靜靜望向獨立在自己視野之內的女子。
很深地, 很深地看著她,仿若要把她的樣子細致地, 一點點地鐫刻在靈魂深處。
曾經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眸子不知何時已蓄滿了一層水霧, 顯得朦朧飄渺。
他怔怔地伸出手, 想將那團水霧擦去,手指卻微微顫抖著, 停頓在半空,最終頹然地垂落下來。
如今你離我……這么近,真真切切地佇立在我的面前,再也不是在夢中。
仿佛一切都不曾改變。
你還是那個哭得很丑卻又笑得陽光的女子。臉龐沒有削瘦,也沒有變得憔悴, 依然生氣勃勃。
原來……沒有我在身旁, 你依然能過得很好。
剎那間有些失落嗎?其實, 更多的是溢滿心扉的欣慰。
我……想要付出的一切都沒有白費。
在你勸我與風云成婚時, 我的心很痛。
我以為會報怨, 會痛不欲生,會漠視一切。
可是, 當風云說如果想讓你活下去,就要順從她,你的命全掌握在我的手中時,好像所有的痛都在那一刻麻木了。
我只想讓你好好的活著,即使我要如青樓小倌一樣取悅別人。
其實對我來說,任何羞辱都沒有你的生命來的重要。
于是我安靜地站在那里,強自壓抑住心頭泛出的淡淡厭惡,任由她將我牢牢抱住。
其實真的沒有什么吧?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經學會了按捺自己的情緒,習慣了默默地接受一切。
我常常獨自一人站在園子里,仰望著沉沉的夜空,靜靜地想著你。
想著第一次撞見你,你那瘋狂之極的神情和舉動。
想著你站在夕陽下,又黑又臟的臉上露出如陽光般明媚和溫暖的笑容。
想著你笨笨傻傻的神情,哭得難看的模樣,還有……意料之外的吻。
你和我,終究不可能在一起吧?
我的生母出生卑微,長于青樓,又犯下了世人所不齒的過錯。所以我的出生,注定不可能如二弟一般,擁有自己的主張和意志,也不可能如二弟一般,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活得自由灑脫。
我已經記不清那是什么時候了。只隱約記得那時的我因為一件小事笑得很歡暢。一向慈祥的爹爹突然變了臉,惡聲咒罵我,笑的如娘一般下賤,怒氣沖沖的向我大步沖來。
在母親聲撕力竭的哭喊聲中,我呆呆地立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沒有想過躲避,更沒有想過逃跑,任由爹爹的拳頭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肩上。
我怎么也不肯相信,曾經如此溫暖,柔軟的手掌,原來攥緊打在身上,也會如此的痛。那時,我很迷茫,二弟也笑了啊,而且笑得比我還厲害啊,為何爹爹只打我一人?
而當府里的下人也漸漸地冷言冷語,對我和娘毫不掩飾的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不把我們當主子看待,殘羹冷炙成了家常便飯,當娘含著淚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時,我終于慢慢地明白,我的人生將再也不屬于我自己。
所以當爹爹為了權勢毫不遲疑的要將我送入王府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二弟說你就甘心認命嗎?就沒有想過反抗嗎?認命就是打算以后天天借酒澆愁嗎?他不明白,我早已認了命,如果酒真能澆了愁,我愿意就這么醉生夢死下去。
我把自己作為交易的物品與爹爹爭論,討價還價,唯一的念頭就是等我走后,娘能過得好一些。
如果不是遇見你,我的人生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歡樂,更淡不上痛苦,就這樣麻木地走下去。
可是,當我被迫與你交往后,漸漸地就有了些貪心,想要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供我度過以后漫長而又無趣的人生。
所以當我們商量游玩的地點時,連二弟都開始替你打抱不平了,既然我們今后無法在一起,又何故非要傷害你?留給你看似根本不可能的希望?所以當你提議去你家時,二弟才故意自作壞人的想拉我離開。而我卻極其自私的想要去看看你生長過的地方。暗自怨怪二弟多事,但內心又很羞愧和鄙視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想法。
前些日子,和你們在一起,我體會到了小時才有的幸福快樂。
看著你明明餓著肚子,明明想要上樓來吃,卻因為我的一句戲言,而忍著饑餓,悔恨交加的樣子。那時我的心頓起波瀾,沒有人會如你一般重視我隨口說出的一句話。
走到小攤邊,一眼便看到那串碧綠的翡翠鏈子,晶瑩剔透的珠子猶如你清澈毫無雜質的眼眸,忍不住想要買下來送給你。可是你卻說你還沒準備禮物呢?那一刻我的心陡然一寒,難道我送你禮物,也需要一對一嗎?我突然想起了交易這個詞。我猶豫了,慢慢地縮回了手,你要的感情我一定給不了你。那么,何苦把它給了你,留下思念的錯覺,令你今后飽受更深的傷害?
當我被呂四娘控制,我就知道,時間不多了!
我騙二弟回京,專門說些羞辱你的話氣你走,雖然我相信你會回來,其實內心里恐怕更愿意相信你會被我所騙,恨我,不肯原諒我,直至最后忘了我,過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雖然我很痛苦,但那樣對你才是最好的歸宿,難道不是嗎?卻終究不曾想到,你也會進入風云寨。
我既然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那么,只要你能好好的活著,對我來說,就應該是莫大的快慰吧!
每日我都會抬頭仰望著紅日,期盼它快快沉落,那樣就說明我又保全了你一日安好。我不知道能保你多久?總有一天,風云會對我失去興趣吧?可到了那時,你還能不能安然離開?
我惶惶不可終日,總是在擔憂你,怕你睡不好,吃不好,還怕風云騙我,卻在背后悄悄折磨你。
今日再見到你,看到你一切就如最初相見一般,真的很好!
深深地相望,看著許夢婷如過去一般毫不掩飾的癡癡地望向自己的神情,下意識地,岳茵晰緩緩勾起唇角,突然輕輕地笑了。
這樣的笑容,晶瑩如冰雪,清雅若美玉。如高山冰雪中的芳華,極高雅,極清艷,就那么輕輕易易,不容抗拒地攝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神。
四周響起一連串難以抑制的倒吸聲。身后的風云黑玉般的瞳孔猛縮,攝人的冷意,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
這么多日的相守,你不肯對我稍稍假以辭色,卻肯對這個女子露出這樣奪目的笑容?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她到底有何地方吸引你?此刻心底深處瘋狂涌動的是什么?是什么樣的憤恨?令她有恨不得摧毀一切的快意和殘忍?
旁邊猛然傳來幾聲激烈的咳嗽聲,令岳茵晰心神為之一震,唇邊的一抹輕柔的笑意也隨著這聲音而消逝得無影無蹤,偏過頭,嘴唇微微抖動著,看著這無數次縈繞在夢里的平凡容顏,只想再多看一眼。
風云喘了幾口氣,揮手令簇擁上來的男侍退下。聲音極淡:“茵晰,你過來!”秀美的臉卻驀地沉了下來。
沒有我在身旁,你依然會過得很好吧?那么我還有什么放心不下呢?幽潭般深邃的眸子帶著一絲蒼涼在許夢婷的面上流轉數圈,岳茵晰終于輕輕地垂了眼,慢慢轉身,徑自走向風云那里。
“神仙哥哥!”身后的聲音是那么迫切又有著那么多難以抑制的情感流瀉。
他的腳步僅僅只停頓了一霎,連頭都沒有回,依然邁步而行,只覺得身子僵硬異常。
他還沒有完全走到風云的身邊,風云已先行上前,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
岳茵晰驚覺手上一熱,手指本能的顫了一下,卻沒有甩開她的手,但也沒有彎曲手指將她的手牢牢握住,而是任由她的手指暴露在風里。她的手突然變得很冷,就像此刻她的心一樣。
她知道,面前的這個風華絕代的男人不屬于她。一直都不屬于她。他如今所表現出的順從,完完全全是為了前面那個平凡到一無是處的女子。
風云咬著牙,嘴角慢慢向上彎出一絲殘忍的弧度。悠悠地笑了。我倒要看看,當知道她的背叛后,你還能如現在這般在乎她嗎?
緊緊拉住岳茵晰的手,臉上帶著輕盈的笑容,風云輕移蓮步,緩緩走到許夢婷面前。
盈湖蕩漾的眼眸冷冷地掃過千逸,目光滿含譏嘲地定在許夢婷面上,惡意的微笑道:“風云寨里要數千逸最會服侍人,我派千逸日日夜夜服侍你,聽說你還算滿意?”
聲音不高,但卻清晰的足夠讓周圍所有人都聽到。尤其說“服侍”和“日日夜夜”等字眼時,風云刻意加深了語氣。
千逸的身子不易察覺地微晃了一下,他死死抿住唇,抿得只余下一絲蒼白的直線。
岳茵晰心頭一顫,猛地抬眸,驚疑不定地望過去。剛才他的眼里只有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注意到。所以他沒有看到緊挨在她身旁的男子。
那個男子的容顏如春水般溫潤,他挨著她那么近,他的一條手臂還伸在她的臂腕里。
心口好像被利刃刺痛,他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目光只愣愣地落在他們靠在一起的身影上。
滿心滿腦只有一句話,原來她的身旁已有了別人……
該傷心嗎?不是只要她好,我就會滿足嗎?我終究無法和她一起,那么她身旁有另一個男人照顧她,不好嗎?可是為什么我的心依然會感覺到這么強烈的痛楚?
他輕輕別過眼,不想再繼續看向那里,不想再徒增那些痛苦。他轉身想走,手指卻被風云更緊地握著,不給他抽回手的機會,迫使他只能呆怔地立著,無法逃避。
許夢婷強自不去理會投射在自己身上那些鄙夷和嘲笑的目光,眼神充滿憤怒地死死瞪住風云。如果視線能殺人,風云早就被她千刀萬剮了!
她能感覺到神仙哥哥投落在她身上的那種驚詫既而痛楚的眼神。
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這風云寨的大當家居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毫不顧及千逸的面子,說出這樣污辱人的話!這讓她如何接口?
如果她說出實情,和千逸什么也沒有做,旁人信不信還在其次,那千逸一定會因此受到嚴厲的處罰。
可是不說呢,神仙哥哥一定會誤會她和千逸真有那么一回事,被人誤解不是滋味,被神仙哥哥誤解更不是滋味!內心里的那個小小許夢婷氣得不住在地上來回打滾,幾乎要撲上前抱住神仙哥哥的大腿,搖著胳膊,大聲申辯,我是清白的,真的是清白的!神仙哥哥,你一定要相信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