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陜總督岳鐘琪在京城也置辦了一處普通宅院,偏于城西的一角,與繁華鬧市區有一段相當長的距離,所以平日里比較安靜。鐘伯以管家的身份全家三代常年居住于此,清掃院子,料理園子,整理屋子,順便幫忙看家。
岳鐘琪過個二三年會小住一段時候,或者進京奉旨時偶爾當個落腳地,平常很少來。所以這里并沒有雇傭丫頭仆婦小廝。絕大多數都是鐘伯一家五口,日子過得平靜而安寧。
但這樣的安靜卻隨著皇上幾個月前召川陜總督岳鐘琪回京師面圣。而岳鐘琪將兩個兒子也一同帶來住下后就被打破了。岳鐘琪同時帶來的還有五十多名隨從,這些隨從有小廝有丫頭有仆婦還有護衛。
這些人一來就忙著重新布置房屋的各種擺設,丈量尺寸,重新購買生活用品,種上各種稀有花草,忙忙碌碌,一副要常住的樣子。
這人一多,就亂起來。雖然很快這些隨從就各司其職,但平靜的氣氛完全被打破。
沒過幾天,更有高官同僚上門時不時拜見岳總督,而兩位少爺自在門前露臉后,借故在岳宅附近溜達的女子更是有明顯增多的趨向。
因此岳家門前摒棄了以往的安寧,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比繁華鬧市更接近于鬧市。
那些來拜訪的官員,態度越發恭敬殷勤,禮品越送越昂貴稀有,拜見次數和人數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曖昧未明的道喜聲,使鐘伯隱隱約約覺得岳家有些事要發生了。
他只是個下人,即便老爺沒有說,他也不便多嘴問。只有他的孫兒小三子好奇心重,時不時地窺探,別人見他年少,有些話也不避他。所以他倒是比別人更容易打探出事情的真相。
就在前幾日小三子神秘兮兮趴在他耳邊說岳老爺可能要辦喜事了!傅親王傅爾丹看中了岳老爺的大公子岳茵晰,有意想要岳茵晰入贅王府,成為他獨生女兒的乘龍快婿。這些拜訪的官員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消息,就紛紛急急忙忙地跑來道喜,借機巴結逢迎,攀交情。
猛然聽到這一小道消息,鐘伯著實嚇了一大跳。很快繃緊臉,擺出長輩的威嚴嚴厲呵斥了小三子一頓,警告他不要胡言亂語,惹事生非。
可是他心里已無法斷定,此消息確非無中生有。
岳老爺這次帶兩位少爺來,恐怕也為此事做好了準備。不然老爺剛到京師的第二天,沒有直接面圣,而是在自家宅院親自接見了到來的傅親王。
鐘伯記得那一天,傅親王的到來場面極為排場,坐著八人抬的大轎,轎簾珠玉環繞,轎頂紫蘇垂落,刻有千翎飛羽,華麗到讓人目眩的花紋。后面的侍從足有七八十人,扛著兩個大箱子。那兩個箱子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光芒四射。一看就是純金打造。
老爺滿臉堆著笑,帶著兩位少爺早就恭候在門前。與王爺客套一番后,老爺就把王爺請進大廳。
傅親王轉頭命令將那兩個純金打造的箱子一同搬進來。長長的禮單展開來,能拖到地上。王爺指了指那禮單,什么也沒說,老爺也沒說什么,兩人只是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他無意中瞟了一眼那禮單,見密密麻麻的都是蠅頭小字。
老爺跟著出來吩咐,單獨讓大少爺進去,大少爺進去以后,呆了足有一個時辰之久,等出來時,傅親王也隨之告辭。
大少爺岳茵晰和老爺一起送走傅親王后,回轉身,就緊隨著老爺走進書房。鐘伯那時無意中看了大少爺一眼,大少爺的面上雖和平時一樣冷,但一對如幽潭般的眸子卻迸發出不同尋常的凝重。
路過書房,雖然里面的二個人刻意將彼此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偶爾間的激烈言詞又會讓音調陡然間高亢。盡管二人很快意識到失控,又壓低了音量,但鐘伯已覺察出里面的氣氛緊張,平時少言寡語的少爺正在激烈地抗爭什么。
等大少爺出來時,鐘伯悄悄看了一眼,只見大少爺面紅耳赤,眼圈略微發紅,抿著薄唇,沉默地,獨自一人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他走動時,青衣飄飄,瀟灑之極,但細心的鐘伯還是發現大少爺的腳步有輕微的虛浮。
一連很多天,大少爺都沒有走出自己的房屋。每日的飯菜,都是命人端進去的。
可是今早,大少爺誰也沒告,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下人送飯當口,才發現大少爺失蹤了,這令老爺大為震怒。
二少爺自告奮勇地說去找尋大哥,便也走得沒影了,老爺命人加緊尋找。鐘伯則搓著雙手,著急地來回踱步,執意守著花園后門口。
他的著急和老爺的著急完全不一樣。直覺上鐘伯認為大少爺這次出走,絕不會像老爺所擔憂的那種,不管不顧地逃離家,從此兩不相見。
他著急的是怕大少爺回來以后,老爺不分青紅皂白,對大少爺一頓臭罵。他之所以這么擔心大少爺,是有同情的成分在里面的。他知道,大少爺年歲居長,卻是庶出,老爺并不看中,入贅傅王府也算是情理之中。這宅子的下人們哪個不是心知肚明?平日里表面上對大少爺的命令必恭必敬,暗地里卻全不當回事,能拖就拖,能不干就不干。
大少爺也明白這其中的干系,只怕一時沖動,頂撞了老爺。而老爺又在氣頭上。所以他得乘大少爺回來,事先給大少爺提個醒。老爺正在氣頭上,讓他凡事長個心眼,不可沖撞了老爺自討苦吃。
老爺今日發完脾氣后,則獨自悶在屋里,誰也不見,今日來拜訪的人則以老爺身體不適為由全部好言好語地打發回去。鐘伯守在后門口,稍有動靜就會抬頭察看,心里默默祈禱大少爺快快平安回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鐘伯剛倒了杯水過來,就聽有人憤憤不平的嚷嚷道:“哥,算你狠!你就不怕我告訴爹?”
聽見這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嗓音和口氣,鐘伯頓時眉開眼笑。想想就知道這位小少爺此刻定是嘟著嘴,瞪圓了兩眼,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鐘伯一向很疼愛小少爺,不是因為小少爺是正室所生,而是因為小少爺的真性情。那種快快樂樂,即使是傷心也不過短暫的一瞬間,讓他也不由心情舒暢起來。而那漂亮精致,又完全是少年本性的模樣,讓他從心里自然而然地寵愛到極至。
晃眼間,紫青兩個身影在墻頭一閃,已穩穩地落在院中。
“大少爺,你可回來了?老爺正四處找你呢?”鐘伯擦拭著腦門上的汗,氣喘吁吁的迎上前。
“鐘——伯——”紫影瞬息間撲過來,一下子就撲進鐘伯的懷里,拖長了音調,撒嬌地低喚。
“我的小少爺哦,你又怎么了?”口氣有些無奈,但更多的是寵溺。鐘伯滿臉帶笑使眼角的笑紋都堆積到一處,顯得更加慈祥憨厚。蒼老的手輕輕拍打著懷中少年的脊背。
“鐘伯,”懷中人肩膀抽動了兩下,向后一指。“哥欺負我。”
“大少爺哦。”鐘伯抓了抓白發蒼蒼的腦袋,有氣無力地說道:“那也許是你有過錯吧?大少爺為了教導你,所以……?”
懷中人委屈地再喊:“鐘——伯——”。口氣卻不像是生氣,倒像是埋怨。
鐘伯笑了笑,知道小少爺又在找機會活躍氣氛。抬頭看向大少爺。卻見大少爺像往常一般冷著一張臉。不知為何,抱著懷里的小少爺,鐘伯突然有些難受,大少爺也不過才十七歲的年紀,和小少爺也就相差了不到一歲,卻早已學會了怎么樣長期壓抑自己的情緒。連笑容都吝嗇給予。
鐘伯心里感慨,就聽大少爺岳茵晰平靜地問:“鐘伯,我爹在房里嗎?”
鐘伯回過神,忙點頭道:“是,在書房呢。”
岳茵晰點點頭,轉過身就要離開。
“大少爺。”鐘伯看他要走,趕忙喚道。
“嗯?”岳茵晰停下,轉過身,露出疑問的神情。
鐘伯斟字酌句,把考慮再三的措詞說出來:“老爺正在氣頭上,老奴想大少爺凡事忍讓一二,不要和老爺當面沖突。”
岳茵秋在他懷里不滿地蹭了蹭,插口道:“鐘伯,要對你說多少遍,不要在我們面前自稱老奴,我和哥都聽不慣!”
岳茵晰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鐘伯心中感動,知道兩位少爺一向把他當家人看待。但他卻不能因此忘了主仆之分,失了主仆之義。
當下,他硬著頭皮,像沒聽見一般,繼續說道:“老奴也知道大少爺向來不喜歡穿旗服,但看在老爺年紀大了,一向重禮,又正值生氣當口,大少爺就先委屈一二,暫且換上旗裝再去見老爺吧?”
岳茵秋無可奈何地叫道:“鐘伯啊鐘伯,你還真不把我們兄弟的話當回事。”
岳茵晰聽他像親人一樣絮絮叨叨的叮囑,唇角略動,似乎有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又似乎什么也沒有。他什么也沒說,只輕點了下頭,就轉身離開。
“鐘伯,哥很感激你,剛才還笑了呢。”一道清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鐘伯愣了愣,才反應出這是小少爺岳茵秋的聲音。
岳茵秋此時已從他的懷里跳出來,一向嘻嘻哈哈的他換上了不同以往的鄭重表情。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岳茵晰消失的背影,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卻變得異常深沉,在日影下黑黝黝地望不到底。
鐘伯晃了晃腦袋,驚詫之極,小少爺怎么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驚疑地喚道:“小少爺。”
岳茵秋肩膀顫了一下,回過視線,眼睛里的那股深沉一下子蕩然無存,又變得清澈如水。讓鐘伯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眼花。
他啪的一聲一晃手,把自己的折扇在胸前展開,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看著鐘伯,得意洋洋,道:“鐘伯,你看我有本事吧?一下子就把大哥找了回來。”
鐘伯知道他又在自吹自擂,但那神態,配著那精致秀美的面孔,讓人頓覺可愛之極。
當下鐘伯就順著他的話,隨口道:“是啊,小少爺一向都很有本事。”
岳茵秋撇了撇嘴,臉也不紅,只覺得鐘伯在敷衍,有些不平道:“鐘伯也學會恭維了,其實才不是鐘伯所想的那樣呢,大哥其實根本就沒打算離開,只是出了京城,到郊外散散心而已。”
看見鐘伯不語,只是眉梢眼角的笑紋皺得更厲害了,岳茵秋才似乎如夢方醒地抱怨道:“鐘伯您居然誆騙我?”
鐘伯忙笑道:“小少爺心系著大少爺才會這么心直口快地替大少爺辯解。”
岳茵秋沒有回答,望著遠處的青山白云,臉上的笑容收斂,慢慢地沉寂下來。
“鐘伯你知道嗎?”他的神情帶了點茫然,幽幽道:“爹要哥入贅親王府。”
鐘伯一驚,這消息果然是真的。大少爺冷漠的神情,掩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情感。
“我呀。”岳茵秋深吸一口氣,堅決地說:“不想讓哥做他不喜歡做的事,我想看到哥真實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回頭望了一眼鐘伯目瞪口呆的樣子,岳茵秋彎彎唇角,眨眨眼,燦爛地笑起來。
耀眼的陽光,滿園盛開的花朵都不及他唇邊綻放的笑容溫暖,明亮。
岳茵晰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門框,指甲里塞滿了紅漆,指端有些鈍痛,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尖銳但是很難受,就像此刻的心境。
爹終究是不肯答應的啊?爹永遠都不會在乎自己的意愿。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不是已經習慣了么?為什么心似堵了團棉花一樣難過。
他緩緩地抬手,輕輕地推開門,這一簡單動作,好像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身體虛脫地靠在門上。窗戶被敞得很開,一道紫色的身影斜倚在窗邊,纖瘦的腰肢,修長的身材,一把折扇在手中來回地把玩。
聽到聲音,那人轉過身來,一對如水般清透的眸子對上他的。
“哥,爹還是不答應?”慢慢走上前來,也許光線太過刺眼,他的眉目沐浴在陽光里,看不真切。
岳茵晰眼瞳微縮,邁步走進來,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什么答應不答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有抗拒,視為不孝。”
岳茵秋笑了笑,后退幾步一下子跳到臥榻上,一支手支著腦袋,一支手把扇子拋到空中,再信手接住。
“聽說郡主才貌雙全,和哥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岳茵晰走到桌前,取出兩個杯子,拿起壺,晃了晃,給杯子里都續了水。
將其中一杯拿在手中,垂下眼,輕輕吮了一口,才淡淡道:“就算郡主是個木頭,爹也會答應這門婚事的。”
“難道你甘心嗎?”將剛好落下來的扇子接住,岳茵秋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岳茵晰徐徐抬眸,目光淡淡一掃他:“不甘心又怎樣?”
岳茵秋皺了皺眉,用力嘆了口氣,表情更像是做秀。“哥,你難道沒有想過對抗嗎?”
“沒有。”岳茵晰毫不猶豫。臉上的神色一片淡漠。“百行孝為先,既然爹應允了婚事,我便只有認命。不甘不愿又能如何,徒自惹人傷悲罷了。”
他的聲音平淡沒有起伏,不見悲傷,眼睛里,深沉沉地,不見光彩。
岳茵秋沒有再往空中拋扇子,他頓了頓,點點頭,把折扇一合,從榻上一躍而起,伸手似乎要拿自己的杯子。
岳茵晰一怔,伸手一擋道:“是涼水。我叫人給你續點熱的。”
“是嗎?我就愛喝涼水。”岳茵秋臉上帶笑,笑盈盈的接口,纖長的手拂開他的手,就要再次探向杯子。
岳茵晰出手如電,快一步拿起杯子,手一抖,似要將杯中水潑出來,手腕卻一緊。
岳茵秋不客氣地扣住他的手腕,將杯子劈手搶過,重重地放回到桌上,沉著臉冷冷道:“你到底還想瞞我到幾時?說得好聽,認命了。認命就是打算以后天天借酒澆愁嗎?你是認定我不會喝杯中水,就以酒為水,放到我的面前吧?”
被他識破,岳茵晰也不辯解,只掙開他的手,將壺嘴遞到唇邊。
“哥,你就打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喝酒喝到洞房花燭的那一天嗎?”岳茵秋美麗的眼里已有了怒火,伸手又來奪他酒壺。
岳茵晰向旁微側身,不著痕跡地躲過他的手,淡淡一笑,語氣平和:“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不逃,一切聽從爹的安排,乖乖成親,就不會有人限制我。”
岳茵晰一笑,如云開月現,云破日出,絕世風華,岳茵秋很少見他笑,可這一笑,卻令他心里倍感辛酸。
心下一酸,語氣自然也一軟,道:“你何必如此,你如果誓死不從,爹也不會把你怎么樣!”
眸光微閃,岳茵秋失聲叫道:“莫非爹拿你娘做賤你?”
岳茵晰身子一顫,也不言語,抬手將壺中酒痛飲了幾口。
“哥。”岳茵秋雙眼發紅,狠狠跺了跺腳,“爹太過分了,我去找爹。”說著轉身就要出門。
岳茵晰沒有上前阻攔他,只在他身后冷道:“就算爹寵你,愛你,表面答應你又有何妨?你以為會有變化嗎?只會讓爹更惱我,怨我。”
聽得岳茵秋的后背一激靈,就此停下。
兩人沉默了一會,岳茵秋轉過身,美目凝視他,表情慎重道:“如果今日那個女子找來了,你將如何對待她?”
仿佛應對他的話。
三個字'岳茵晰'喊得岳宅搖了三搖,顫了三顫。
兩人同時變色,驚懼地互看一眼,齊聲喊道:“糟了!”
岳茵晰不待多言,飛身躍起,如風拂花柳,姿態曼妙,直沖大門而去。
岳茵秋簡捷迅速地說道:“我去穩住爹。”已騰起身形,如電擊長空,從窗戶一躍而出,遠遠一挫身,向著另一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