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媽這句話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怎么沒有好好的?于是我笑著對她說,徐大媽您說什么呢,我這不好端端的嘛。誒對了,孟冬雪怎么現在都還沒回來。
徐大媽牽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將我朝著孟冬雪的房間拉了過去。怎么,難道說她一直在家里,只是沒出門所以我沒發現嗎?可是推開門一看,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床上卻沒有了枕頭和被子,連床單都卷了起來。桌上原本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此刻也都消失不見了。孟冬雪習慣進屋就換鞋,但是門口卻連一雙鞋都沒有,原本打了釘子掛在墻上的那些衣服,還有他們表演的時候穿的軍裝、皮帶、帽子,此刻也都統統沒了蹤影。
但是,屋里那股專屬于孟冬雪的味道,依舊還在。
那一刻,我就好像一個背朝著懸崖,然后將身體倒下的人,身邊的一切參照物,都在迅速地朝著我的面前遠去,那說明我正在飛速的下墜。這種感覺很像我小時候有一次跟地包天去撈沙船邊上游泳。我們總是喜歡爬到最高的眺望臺,然后一個猛子扎到水里,那種飛躍出來,然后掉落水中下墜過程中的感覺。只不過這次我墜下的,不在是冰涼透心的江水,而是長滿鋒利冰錐的冰山,落地的一瞬間,每一根冰錐,都好像是一把利劍,從我的后背看不見的地方,無情地刺穿了我的身體。我驚呼,我恐慌,我的全身都在流血,但我卻偏偏沒死,沒死的理由,似乎就是為了仔細地感受這每一寸傳給我的痛。
是的,孟冬雪走了。我終于明白了周大爺那搖著頭的一聲嘆息,也終于明白了徐大媽為什么不肯直說,而是直接帶著我來看。都是因為不忍告訴我真相,因為此刻無論我是如何發現這件事,都對我來說,是個無情的打擊。
于是在那一瞬間,在我走之前的那一夜,孟冬雪突然大晚上約我出門,然后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在此刻理解起來,竟然變了一個滋味。我以為那是柔情蜜意,事實上,卻是在委婉地道別。
我不恨孟冬雪,因為這兩年時間里,她的確藉慰了我的心,也讓我感到快樂。我也恨孟冬雪,因為她一句話也沒有交代,就這么不辭而別。
徐大媽拍著我的背說,孩子,你可千萬要放下呀,冬雪也有自己說不出的苦來,本來我們也勸她,等你回來后,交代一下再離開,起碼你們的事情也好有個結果??墒嵌┱f就是要趁著你不在的時候才走,害怕你在的話。有些話反而不舍得說出口了。
我依舊沒有說話,肩膀和手臂靠著孟冬雪房間的門,傻傻的望著屋里的一切發呆。
徐大媽接著說,昨天早上你走了之后沒多久,孟冬雪就悄不作聲地開始收拾行李,我無意當中看到了。才知道原來組織上的回鄉令早在半個多月前就已經下達了,只要在村里呆了兩年,且工分積攢足夠的,都是在這份回鄉令下的知青人群。孟冬雪是生產隊里的積極分子,工分早就積攢足夠了,所以這第一批里,就有她的名字。
徐大媽嘆了口氣說,冬雪這孩子也是真能忍,一直瞞著大家都沒說,直到我發現了才肯告訴我。她心里也苦,一邊說一邊收東西一邊哭,說舍不得我們老兩口。舍不得這個村子,也舍不得你,但是沒辦法,她必須要回去,而且還不能帶著你一起回去。
當時徐大媽就問了孟冬雪,為什么不能帶著我一塊走,畢竟兩個年輕人兩情相悅,假如多等我幾天,說不定就一起離開村子,直接上門去說親去了。我之前還幫過他們家一個大忙,家里人也都對我又初步了解,所以這應該不是什么困難事才對??墒钱斝齑髬屵@么問孟冬雪的時候,她卻始終搖頭,不肯說話。
徐大媽告訴我,孩子,你也別怪冬雪,要怪,也怪我們老兩口沒能夠把她留下來。她一直在堅持,今天早上剛走,我們村里人都去送這批知青了。你若是能夠早回來半天,還能再走之前攔住孟冬雪,可這就是命運弄人啊,你們倆一個早走一個晚回,就這么錯過了。
我突然想起白天回村路上,那些從我身邊穿過的綁著大紅花的軍用卡車,說不定,就是送那些知青們光榮回鄉的卡車。也許當我正匆匆朝著有孟冬雪的方向敢去的時候,她正坐在某一輛撤離,與我擦身而過。
徐大媽說,感情這件事,總歸是勉強不來的,你們倆的關系,咱們朝夕相處的人,都能夠一眼看得出來,冬雪有自己的苦衷,可是她說不出口,她自己都不說的話,咱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說完徐大媽就從我的身邊擠進了孟冬雪的房間里,在空蕩蕩的桌子上尋找了一番,然后又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來,走到我身邊遞給我說。這封信是冬雪臨走之前專門留下的,說是要給你的。孩子,你好好在屋里待著吧,記住,沒啥事是過不去的,千萬別把自己愁苦了。答應大媽好嗎?
我接過信,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強顏歡笑著對著這個并非我的母親,卻比我的母親更關心我的農村婦女點了點頭。徐大媽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接著就離開了孟冬雪的房間,出門后,她還特別替我關上了門。
關上門后,屋里又變得安安靜靜??諝饫镞€有孟冬雪身上那種說不出,但又淡淡的香氣。于是我坐到她的床邊,看著已經卷起來的床單,裸露出床下的棕墊。心里五味雜陳。這大概就是傳聞中失戀的感覺,以前常常聽到別人說,失戀如何如何痛苦萬分,如何如何茶飯不思,可是此刻對于我來說,盡管難過。但我卻始終沒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我同意徐大媽說的話,孟冬雪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否則斷然不會不辭而別。我應該現在就出門,然后連夜去她家里找她問個清楚嗎?這樣做,會不會太沖動了一點?還是說我應該就這么接受現實,原本和她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倘若真的勉強在一起,將來不但耽誤了人家的青春,還讓各自都不幸福,這樣又真的好嗎?
胡思亂想了很久,突然覺得手指有一些微微的酸痛,低頭一看,才察覺到原來我的手里一直捏著剛才徐大媽遞給我的那封信,而因為太用力的關系,手指已經將信封抓得有些皺巴巴的了。我這才拿起手中的信端詳了起來,這封信并不是孟冬雪寫給我的,而是孟冬雪的媽媽寫給她的----當初她特別托我給孟冬雪帶回村子里的那封家書。
因為信封是被撕開的,上面寫著“孟冬雪親啟”。是孟媽媽的字跡。
將信封口朝下,我將里面裝著的東西都倒在了床上,發現里邊有幾頁信紙,對折到一起,還有另一個對折了一次的信封,和最外層的信封一模一樣。封口并沒有被撕下,而是一直沒有封上。這個封皮上什么字卻都沒有寫。
于是我開始那幾頁信紙,那是孟冬雪媽媽寫給她的家書,除了交代了很多家里發生的事,以及孟叔叔病情好轉,且很快將重回工作崗位的事情之后,后面一頁的整整半頁,幾乎都說道了和我有關的內容。
那內容大概就是,雖然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既熱心又誠懇,人也比較和善,但是畢竟我是從事這個職業的。希望女兒在交朋友的時候,能夠慎重一點。說孟冬雪是毛主席的尖兵,是有思想的大好青年,所以要懂得和“牛鬼蛇神”、“封建余孽”劃清界限。
這并不是我的自嘲,我只是把她媽媽的原話轉述了出來而已。
而在信的末尾,孟媽媽的語氣突然變得非常堅決起來,從字里行間看,她是知道我和孟冬雪那層朦朦朧朧的關系的,雖然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奉勸,可出處處都透露著一種命令的口吻,甚至在文中,還有這樣一句:
“我們是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家庭,我們家庭里絕對不會接納一個與毛主席思想背道而馳的人,如果小雪你不聽媽媽爸爸的勸告,我們也攔不住你,但我們也不會原諒你?!?
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苦笑了起來。因為孟叔叔向我傳達的,卻并不是這么一個意思。換句話講。孟媽媽是自作主張代表了孟冬雪的全家人,一副有我沒她的姿態,在逼迫孟冬雪在親人和愛情之間,做出一個無法兩全其美的選擇。
看完這封信,我重新折好放在一邊,不太明白孟冬雪將這封家書留給我看的用意何在。接著我打開了另外一個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也是有兩頁信紙,但是信紙的樣式卻不一樣。依舊是孟媽媽的筆跡,但是這封信的對象,卻是我。
原來孟媽媽當初把信交給我的時候,我捏到厚厚的一封,是因為那封信里還裝了另外一封信,一封是給女兒的,一封則是給我的,只是沒有告訴我罷了,也許孟冬雪到底給不給我看這封信,就取決于她看過自己母親家書后的態度了。
手里拿著信,我開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