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安靜的端過一碗剛泡好正冒著繚繞霧氣的茶水遞到姚蘇蘇面前，就像平時那樣對待自己客人一般溫婉道：“姑娘，這麼長的路，想必也是累了，喝口茶吧……”她微笑著將茶又朝前遞了遞，一雙柔軟白皙的手指覆在青花瓷花樣茶杯上顯得晶瑩剔透。

她面前的這名女子面容姣好，五官十分精緻，只是她還沒有到人生最美麗的年紀，即便身上散發著寂寞孤獨和悲傷難過，還是無法掩飾住身上的稚嫩。阿南覺得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年紀輕輕就不該上望月樓來。

望月樓，或許是在天庭中除了萬劫雷獄之外另一個特殊的地方。唯一的不同在於，萬劫雷獄的大門一千年才敞開一次，神仙妖孽唯一不趨之若鶩。望月樓比之萬劫雷獄要文雅許多，它的大門無時無刻不向六界中人開放，六界中卻對此避而不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門庭冷落。爲何？只因整個望月樓上下沒有一件符合常理的地方。望月樓的位置，望月樓的構造，望月樓的主人，甚至是望月樓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充滿詭譎的氣息。

阿南是望月樓的主人，也是望月樓的僕人。望月樓只有的一個阿南，連月亮都沒有。

姚蘇蘇的臉色頗有些蒼白，偶爾喉嚨裡發出幾聲沙啞的咳嗽聲，好像是得了什麼重病一樣。阿南見她上來之後也不說話，眼睛上細密有致的睫毛安靜的安放在眼瞼上，從來沒有睜開過。阿南覺得這女子應該是個瞎子，像她這樣面容漂亮的女子若是能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的樣子該有多好。她想，這個女孩子睜開眼睛的樣子肯定十分漂亮。

姚蘇蘇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她伸出雙手摸索著前方，但是在黑暗中她就是找不到她想找的東西，眉頭一緊，心裡暗暗著急，最後還是阿南把茶杯放在她手裡。姚蘇蘇手指緊緊握著茶杯，直到手指泛白，指間關節發疼也不願意停下。她忽然悲哀的發現：現在的自己竟然連一個凡間小小的瓷杯都捏不碎，現在的她簡直就是一個廢物。她泄氣般鬆了鬆力道，抿了抿脣，良久才緩緩道：“你們望月樓真的可以實現我所有的心願？”

“天下的事又怎麼可能有絕對，若是姑娘說出的我們能做到定當竭盡所能。”阿南歪了歪頭，不知爲什麼總感覺這一樁生意不好做，便謙和有禮回道。

望月樓已經幾百年沒再見到人上來了。她沒想過，這次來的竟然是一個嬌弱的女子。

姚蘇蘇抿了抿脣，她擡頭習慣性的對著阿南的臉龐，有些淡淡道：“姑娘言重了。這件事情所有人都能做，但是我希望做這件事的人是望月樓的人。”

阿南不禁帶著幾分不解，拿起茶壺爲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邊倒邊說：“姑娘可真有意思，千辛萬苦跑到我們望月樓來，竟然是爲了做一件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

姚蘇蘇蹙了蹙眉，嘆了口氣道：“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一些無聊的人做一些無聊的事，只是你們呢不知道罷了。我來，不過是爲了了結最後一個心願罷了……”

“姑娘是我見過的臉色最蒼白的女子，但是卻不是我見過的最堅決的人。不過姑娘既然來到這裡，便是一種機緣，望月樓一向喜歡幫助有機緣的人。姑娘不妨說說看……”阿南一個人在望月樓已經很多年了，來望月樓的已不可用艱難險阻來概括，唯一個“兇險萬分”便不知要了多少神仙的性命。她不知道山下有什麼，她只知道那下面就相當於誅仙臺，九死一生。她見到過很多傷痕累累卻拼死拼活爬上來的神仙或是人，其中甚至還有妖魔，在那許多人中，確是還有比之虔誠堅決的人來到這裡。但是或許是太久沒有人陪她了，所以不由自主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我聽說，望月樓可以幫助任何人完成任何願望，但是要留下身上最珍貴的東西……我身上似乎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但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以在我死了之後把我身上的龍鱗取下來。我的龍鱗應該還算是比較值錢的東西吧……”姚蘇蘇握了握茶杯，抿了抿脣，似是在下定什麼決心一般，她聽不到阿南說話以爲她不願意答應便有些心急道：“我就想看看，金陵……金陵可曾對我有半點……半點……？”她還沒說完，便開始哽咽起來。

阿南見她如此，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見過這個人，她想了想蹙眉道：“你說雁蕩山的金陵上神？”

姚蘇蘇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道：“對……”

阿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阿南在望月樓那麼多年，也看過不少癡男怨女的故事，但是姑娘似乎不屬於怨女，反而像是……”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在望月樓山下浴血奮戰的少年，那雙明亮有神卻略帶憂傷的臉，還有她倒在她身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像是……什麼？”姚蘇蘇忽然緊張起來，似乎她面前這個人對於所有的事情都瞭然於胸，她甚至有種錯覺：這個阿南姑娘是認識金陵的，甚至比她認識他的時間還長。但是從她說起那個人的語氣來說似乎又帶著陌生與平和。

“一廂情願。”阿南不懂人情世故，說這話時也沒覺得什麼不妥，她從懷中拿出一節短笛。她想，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爲什麼？”她忽然站了起來，對於那四個字對於她的傷害，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因爲你現在一個人在這裡。到這望月樓來的人幾乎都是來尋死的，你也不例外。在仙界的神仙是不可能身上法力全無的，而且姑娘還是龍族中最尊貴的人，龍族中那麼多奇珍異寶怎麼可能連姑娘身上的小傷都治不好，再者，姑娘的眼睛……似乎也不是天生目盲。若是先天不足，姑娘方纔在接過這杯茶的時候反應不會那麼大。望月樓對於法力全無的人是不會阻攔的，阿南纔不相信有那麼蠢的女子廢了法力專門跑到這裡來……”阿南斂了斂眉，望了望姚蘇蘇緊閉的雙眼，不知爲何竟然有點覺得自己殘忍起來，像是揭開了別人的瘡疤，鮮血淋漓。

“你說的很對……我確實不是自廢法力上來的，我是被一個女仙追殺逼不得已躲進來的……”姚蘇蘇似虛脫了一般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但是這次她咬了咬牙，沒有再哭。

“說說吧，我想聽聽你的故事……”阿南摩挲了下自己的短笛，正想自己一會兒該吹那首曲子纔好，不禁有些懊惱。

姚蘇蘇淡淡道：“它不是一個故事，它只是一個教訓。”

“什麼教訓？”

“人人都想要的東西就不該去搶，去乞求，最好的方法其實就是誰也得不到。”

“你說話好決絕。但是我覺得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好東西，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你得不到其實不是你不夠努力，也不是你不夠資格，而是你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擁有。又或者是它還沒那麼重要。”阿南覺得姚蘇蘇似乎有些偏激和自暴自棄，手中的笛子不禁握得緊了緊。

“或許你說的很對。不過，我就是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而已，難道這麼簡單的要求你都不能完成嗎？”

“……我當然可以。”阿南頓了頓，繼續道：“只是我要聽聽你的故事才能幫你找到那個答案。”她說完，便挑了一首最難吹的曲子開始吹起短笛來，似乎是爲了她的故事助興一般。

姚蘇蘇第一次聽到金陵這個名字是《天策卷軸》上，《天策卷軸》是一卷專門記錄天界雜事的書，裡面還記載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野史。姚蘇蘇的母親一天到晚就念叨著女兒琴棋書畫，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姚蘇蘇那時候幾乎天天被趕到書房去看書，她一看書所有人都在門外守著，門口掛著幾把碩大的鎖，還是她父親專門命能工巧匠打造的。她出不去就只好乖乖的在書房裡踱來踱去，就是不看那些要命的四書五經，反骨天生，偏偏找天庭的野史，各種各樣奇怪的法術來修煉，上午看書，下午學法術，晚上門要是不開的話就勒索門口的守衛。《天策卷軸》就是衆多雜書中的一種，姚蘇蘇很清楚的記得寫金陵那一段開頭寫著：

雁蕩之子，清秀俊逸；身有奇才，早有所成；命中五劫，無人能破；鳳棲梧桐，孤星墜月。

書中簡約的說了此子少年成名，以一人之力封印了雁蕩山魔龍，歷劫有三：上神雷劫、入魔而返、力戰羣仙。後來天界的公主簾安壽辰，姚蘇蘇的母親帶著她到天宮去道賀，她第一次見到許多雜書裡的人物，才知道許多雜書裡的人物幾乎都成老頭子，或是閉門不見客了。那時候的金陵站在一羣上神裡十分扎眼，他是裡面最年輕的上神，身材頎長，英俊不凡，劍眉星目，明眸皓齒，就像是深藏在酒窖裡幾百年不得開封的醇酒，一現世便引來無視仙子的圍觀和議論，姚蘇蘇也在她們之中。

只是當時姚蘇蘇比那羣仙子要幸運一點，因著母親走過去寒暄的關係，姚蘇蘇就站在金陵的旁邊。如果不是後來孔菁的出現，姚蘇蘇想自己是不會喜歡上金陵的，只會依舊把她當做那些很厲害的神仙來崇拜和尊敬。

孔菁其實算是姚蘇蘇的同門。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每次挑毛病就拿孔菁跟她對比說：“你看看隔壁的孔菁,人家哪像你，學些邪門歪道，琴棋書畫卻一樣不通……”一次兩次也沒什麼，但是次數一多，再加上她母親看著孔菁的時候恨不得那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給她的樣子。這讓姚蘇蘇氣不打一出來。也不知道那時候孔菁她母親是怎麼想的，拖著自己不受待見的女兒跑到蘇蘇家來邀請姚蘇蘇一起去那個雲來島學習法術，姚蘇蘇的母親一見到孔菁三魂去了兩魄，又說是在一起學習，別提多高興了。姚蘇蘇母親前面剛答應，到了後面姚蘇蘇就把自己所在屋子裡不吃不喝，用的鎖還是自己老爹僱傭的能工巧匠造的鎖，順帶跟守門的守衛說：“你們都別進來，進來我就燒屋子。燒不了就自殺，我還就不信了，一個孔菁就把你們給忽悠給瘋魔了……”

她母親拿她沒辦法，她老爹哪兒管他那麼多事兒，“啪”的一腳踹開那門。一羣人就看到姚蘇蘇正坐在房間的原木桌子上左手拿雞腿右手拿豬蹄，正大快朵頤的吃著。他爹見她這樣立馬恨鐵不成鋼，本來還覺得去雲來島不靠譜，便唸叨著：“大家閨秀大家閨秀……”一邊氣氣不打一處來抓住她綁了就直接扔到雲來島去了。可憐她娘送走了人想見又見不到，整天唸叨的慌。

姚蘇蘇在雲來島天天看著孔菁扭著屁股晃來晃去別提多難受了，特別是每天濃妝豔抹嬌柔嫵媚的勾三搭四。在島上難受久了不想爆發也難。姚蘇蘇從來不跟孔菁正面交手，誰讓她學的法術……基本上……屬於歪門邪道。估計是孔菁老是裝模作樣裝柔弱，遇到個蟑螂都要軟半天，所以她身邊幾乎都是護花使者。偏偏姚蘇蘇就不信天下沒有盯不破的蛋，沒事兒的時候繼續修煉所謂的歪門邪道，順帶在孔菁身上試驗試驗，每次都做的天衣無縫，那堆護花使者就算想找人算賬也找不到。鬧得最狠的時候大概是姚蘇蘇把孔菁迷暈之後把她扔在山下的一間妓院裡，順帶誘拐了一票師兄弟跑去找孔菁。孔菁那時倒是被一羣護花使者救回山上，醒來後什麼都不知道，一大羣師兄弟經歷過此事，背地裡還不知怎麼說她，後來她和一個小師妹吵架，那個小師妹無意間說漏了嘴，孔菁當時氣得騎著一匹快馬就衝到懸崖上要尋死。

要不是師傅上去勸了半天，一大羣師兄弟承認錯誤，就差一羣人沒喊“姑奶奶饒命吧”。但是姚蘇蘇沒想到的是，事情隱藏的再好還是會漏出馬腳來的。

在公主生辰那日，孔菁就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宴會之中，穿著桃紅色的水裙，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無論見了誰都是溫文爾雅的笑著應承。見到的神仙沒哪一個不誇讚孔菁知書達理的，她來到金陵面前參見的時候笑的十分甜，眼睛裡全是醉人的春水，雖然只是盈盈一拜，但是一種成熟的風情已經開始漸漸顯露出來。姚蘇蘇只有在這種時候纔會有種羨慕她的錯覺，但是馬上又開始回過神來。姚蘇蘇看到年輕的金陵朝孔菁輕輕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她頓時覺得孔菁一天到晚裝模作樣，太過矯情了。

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回事，姚蘇蘇袖中的赤炎靈蛇一下子跑了出來，還一下子現出了比人還高出兩丈的猙獰原型，發狂似得朝孔菁撲了過去，孔菁轉過頭一見那靈蛇正吐著信子，差點就到了她臉上，頓時腳下一軟就向後不偏不倚的倒在金陵懷中。孔菁回頭見是金陵如釋重負虛弱的笑了笑驚魂未定道：“金陵上神……”

姚蘇蘇一見靈蛇從袖中出來差點沒嚇個半死，連忙唸咒語召那發狂的蛇回去，但是就是不管用，她一急就拔劍衝了上去。她能不急嗎？好好地一個宴會，跑出來一條妖孽，到時候被別人抓住不是死也是死了，也不知道那赤炎到底出了什麼幺蛾子。姚蘇蘇倒是十分果決的砍了過去，但是赤炎連理都不理她，直直朝孔菁和金陵衝過去。

金陵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伸了一下手就把赤炎給抓住了，然後他定定的望了望姚蘇蘇，姚蘇蘇看著那雙漆黑如墨深沉的眸子忽然凝固住了，一動也不敢動，胸口卻跳的厲害。然後一羣人驚魂未定就看見金陵把那條軟趴趴的靈蛇收到了袖子裡淡淡道：“這是我新收的靈寵，甚是難馴，讓諸位見笑了。”

“……”姚蘇蘇瞪著一雙眼睛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說，咬了咬脣默默退到她母親背後。見一羣人聽金陵如是說，似乎都衣服無所謂的樣子。她再望了望還抱著孔菁的金陵，不禁扁了扁嘴小聲道：“也不是什麼好人……”明明是她的寵物，竟然說是自己的靈寵，一招解決了，竟然說什麼難以馴服，睜眼說瞎話，滿口胡言亂語。

金陵面無表情對孔菁還在戰戰兢兢的道：“姑娘，已經沒有危險了……”

孔菁虛弱的閉了閉眼，緩緩道：“金陵上神，可否扶我過去坐坐……”金陵抿了抿脣，沒說話，只是攙扶著孔菁朝不遠處的一處石桌走去，臨走還不忘回頭神色複雜的望望姚蘇蘇。

後來，姚蘇蘇一直想，要是那時候他沒有回頭那該多好。他若是不回頭，她心裡就不會默默記掛著那人的一個簡單的眼神。

姚蘇蘇扯著母親的袖子問：“你覺得孔菁和金陵怎麼樣？”

“很好。”

“有多好？”

“非常好……”

“那你覺得……覺得隔壁家的小野貓和金陵怎麼樣？”

母親瞟了她一眼，呼了口氣道：“簡直是……雲泥之別。小丫頭就是一天到晚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