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無事
無件城主聞言色變,但略一定神又恢復了正常,命階衛(wèi)趕緊將那兩人請進來。階衛(wèi)領(lǐng)命剛要轉(zhuǎn)身,無件城主又喊道:“我還是親自去迎吧!”
當年無件城主乘車在翟水邊行走,有一段河岸隱藏陷坑,馬車突然傾覆,眼看就把他扣進去了,是后面車上的伯益大人施法將其救起。此事發(fā)生在大禹治水期間,伯益恰好奉大禹之命來到了翟水部一帶。
也就是從那時起,無件起了修煉之心,后來還真的入門了。只是近十多年來,他修為一直在四境停滯不前,盡管潛心修煉卻不得精進,自認為許是被城廓俗務所累。
來到府門外,無件城主又是一怔,但隨即又恢復了鎮(zhèn)定,上前行禮道:“原來是您,快請進府中一敘!”
他沒有叫出伯益的名字,將兩位客人迎到了后園的亭閣中,吩咐府中仆役不得來打擾。當周圍沒有閑雜人等后,無件城主才再度行禮道:“伯益大人,您怎么到我這兒來了?真沒想到您還安然無恙!”
伯益開了句玩笑道:“我還活著,無件大人很意外吧?是否要上報大夏天子,將我拿下邀功啊?”
無件城主趕緊擺手道:“天子已宣布您死于亂軍之中,此事便已揭過。而見到您安然無恙,我很高興!不知您今日找來有何事,亦不知我能幫您什么忙……”
伯益揮手打斷他的話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什么事來為難你,而是這位隨玉公子想見你一面。”說著話伸手一指小九。
無件城主很詫異地看著小九道:“不知這位公子來自何國,找本城主有何事?”
伯益又介紹道:“隨玉道友乃寶明國公子,亦是太上門生。他曾在呂澤部長居,得虎君現(xiàn)身親自指點多年。”
無件城主本以為小九是伯益的隨侍,聽說小九是寶明國公子時,他并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但再聽說小九乃太上門生、并得虎君親自指點多年,眼神立刻就變了,上前把臂道:“原來是隨玉師弟!我亦是太上門生,曾在薄山頂上聽太上講法,不知太上近況如何?”
其實小九和無件都未正式拜虎娃為師,但他們曾在虎娃座下聽講,自稱太上門生倒也沒什么不可。小九見無件城主突然變得這么親熱,還稱呼自己為師弟,只得苦笑道:“我亦未見先生多年,不知先生如今在何處逍遙。”
無件城主:“太上行蹤無定,而師弟曾在太上座下聽講多年、得其妙法指引多多,能來此相見,真是師兄的福緣。不妨在此多盤桓一段時日,讓我好生向師弟請教。”
小九有些無奈道:“其實我今日只為一事而來,日間在城外集鎮(zhèn)中偶遇,一位名叫柴郎的后生殺人。我已打探出大致的前因后果,不知城主大人是如何處置的?”
無件城主納悶道:“就為此事,難道師弟與那柴郎或當漢有舊?”
小九搖頭道:“并非故識,今日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無件城主又很疑惑地看了伯益一眼,伯益擺手道:“我已不在假帝之位,不當斷裁此事。但隨玉道友既然感興趣,城主大人不妨答其所問。你已做何裁斷,又為何那般裁斷?”
既然小九想問,無件城主也不好駁面子,眾人落座,案上早已安排好茶飲和果品,無件城主就簡單介紹了一番。當漢殺人并無確證,而且就算有確證,柴郎也不該私自殺他,此事的道理是很清楚的。至于柴郎,殺人證據(jù)確鑿,已報中華天子核審其刑。
為什么要報中華天子呢?從帝堯時代起,這就是定例,到了皋陶大人編寫刑典后,這更是明確的禮法規(guī)定。一般的民事糾紛城主即可自行裁斷,但對柴郎這樣夠得上死罪的重大案件的處罰,一定要上報天子核準,也就是說只有天子才有權(quán)下令處決死刑犯。
這么做雖然效率低,卻體現(xiàn)了慎重。夠得上死刑的案件,都要將情況報到帝都,由相關(guān)官員審核一番案情,然后再由天子批復,防止濫殺無辜、體現(xiàn)好生之德。另一方面,有些犯人雖然犯了死罪,但或許情有可原,天子也可以赦免其刑或者改判其他刑罰,以體現(xiàn)仁慈。
無件城主就是這么處置的,按禮法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已派人前往帝都上報天子,而且案件的經(jīng)過并無任何隱瞞,也包括柴郎曾指證當漢殺人卻無法查證之事。翟陽城中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發(fā)生過如此重大的案件了,但無件城主處置起來仍很簡練,此刻已經(jīng)完事了,就等著天子的核刑批復呢。
聽完之后,小九詫異道:“就這么簡單?你這城主當?shù)迷跄苋绱耸⌒模 ?
無件城主反問道:“如此有何不妥?我崇太上之道,求清靜無為,以無事取之。”
小九皺眉道:“先生所謂無為,非無所作為;所謂無事,非遇事不見。如今分明有事,城主大人怎可如此說呢?”
盡管小九有指責之意,無件城主還是很有修養(yǎng),并無不悅之色道:“確實有事,當化為無事,我之處置是遇事而為,不增亦不減。”
小九:“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柴郎的指控為真呢?那當漢真的殺了人,城主大人若及時查清,也就不會有后來之事了!”
無件城主一攤雙手:“若能拿下當漢定罪,當然更好,若有確鑿證據(jù),本城主也絕不會枉法懈怠。可惜柴郎拿不出證據(jù),甚至連地點都指不明,本城主只得如此,也應當如此。”
伯益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五條人命的事情,你就說得這般輕松嗎?”
無件城主驚訝道:“怎么是五條人命?”
伯益似是答非所問道:“柴郎的告發(fā),確系實情。除他目擊之外,山中亦有旁證,眾鳥獸見之。”
伯益亦是一名修士,如今已有化境修為,他所修的獨門神通,擅長分辨鳥獸之言。鳥獸不會說話,但伯益卻能以神念聽懂它們所表達的各種意思。此事在中華各部早有流傳,他說山中有鳥獸見之,那就是真有鳥獸見到了當漢殺人。
無件城主直起身體道:“鳥獸之語,常人不識,難作堂上證言。但伯益大人既然已有發(fā)現(xiàn),可告知當漢殺人之地,派府役前往查探痕跡,或可發(fā)現(xiàn)證據(jù)。”
伯益忍不住嘆氣道:“原來你不是不知如何查案,只是不欲為之。”
無件城主解釋道:“非我不為,只是那柴郎未能提供線索,既無證據(jù)又想不起案發(fā)之地。此刻伯益大人既然能夠提供線索,本城主焉有不查之理。”
伯益搖了搖頭道:“就算柴郎慌亂間想不起山中道路,你也可派府役搜山,或者派人陪他原路而返,盡量令其回憶。你甚至可以讓他指出大致范圍,親自前去搜尋,別忘了你自己亦是一名修士!如此做或有發(fā)現(xiàn),也可能無所發(fā)現(xiàn),但你都沒做。”
無件城主一時語結(jié),正要開口說什么,小九又說道:“其實想問清楚并不難,我已經(jīng)將一位受害者帶來了。”
無件城主驚訝道:“你說什么?是當漢所殺之人嗎!他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小九沒說話而是輕輕一招手,亭閣中突然卷起一陣陰風,燭光搖曳變成了青白之色,那詭異的氣息令人不禁寒毛倒豎。陰風中有一道仿佛透明的虛影現(xiàn)形,飄忽之間似隨時都會消散,向著眾人行禮道:“我叫胡樁,是來自濟丘部的客商,途經(jīng)此地被兇徒所害……”
小九在天黑前也沒閑著,在青牛的指引下去了當漢殺人之地,伯益調(diào)查了山中鳥獸所見,而小九則及時施法收聚了一道形將消散的陰神,正是五日前被當漢劫殺的客商。
此人名叫胡樁,來自濟丘部。當漢在集鎮(zhèn)上告訴他,自己在山中挖出了寶貝。他便悄悄跟隨當漢而去,不料當漢的目的卻是殺人劫財……胡樁的陰神現(xiàn)身講述被害經(jīng)過,此事已真相大白。
胡樁講述完畢后,小九點頭道:“你放心,兇手已伏誅,城主大人會查明案情公布,也有人會通知你的家人,你被劫的財貨亦可尋回。”
那胡樁行了一禮,本就有些朦朧飄忽的陰神之形隨即消散無存,亭閣中的燭光又恢復了正常。無件城主已經(jīng)看傻眼,小九又開口道:“城主大人,你就沒什么話想說嗎?”
無件城主站起身來,躬身向小九行了一禮道:“這世上精氣游魂為物、陰神現(xiàn)形,究竟是何等玄妙,隨玉道友方才施展的又是何等妙法?無件正想請教!”
小九伸手本想扶他的,此刻卻把手收了回來,聲音有些嚴厲道:“你想問的,難道只是這些嗎?”
那客商胡樁已死,小九卻能施法令其陰神現(xiàn)形,還能把他帶到這里來。盡管無件城主已修煉多年,卻仍不會這一手神通,更悟不透其中玄妙,驚訝之下的第一個念頭,當然是想向小九請教。在他看來,這一定是虎娃教小九的,而他當年在薄山頂上聽虎娃衍說大道時,虎娃可沒有具體講過這些。
聽小九如此問,無件城主趕緊解釋道:“我若有此手段,遇兇殺大案,便可喚苦主陰神而問……”
小九打斷他,一指身邊的伯益道:“伯益道友曾繼皋陶大人之位,為中華假帝,核審大案時,可曾喚鳥獸上堂?皋陶大人身邊有神獸獬豸,而皋陶大人斷案,取證時可曾僅憑獬豸之言?”
無件城主未及開口,伯益已經(jīng)答道:“眾人不識鳥獸之言,怎可傳鳥獸上堂為證,那樣在眾人眼中,豈不是成了我可以隨意妄指?……獬豸能察人心,獬豸在時,并不直接斷案,而是皋陶大人以其言搜證,無不應驗如神。”
小九又說道:“我等尋到胡樁遇害之地,方可施展此等手段。但若你已尋到案發(fā)之地,自可搜集諸證,又何必召喚不可測之陰神?”
話語中帶著神念,還是講解了此等神通手段的玄妙,但以無件城主如今的修為,卻是很難做到的——
人死為歸,受父母精血、得五谷元氣而生長,死后重歸于天地。那胡樁是真的死了,所謂歸,或稱之為鬼,只是他在天地中留下的痕跡。他留于天地間的痕跡仍在,小九施法令其凝聚現(xiàn)形,便是無件城主所見之陰神。
陰神多為臨終之怨念所凝,只知己身經(jīng)歷、只念臨終所思,渾渾噩噩甚至不知自身的存在,也察覺與影響不了周圍的事物,而且往往在白日下隨風消散。小九來的算很及時,假如再晚上幾天,想施展這種手段都不可能了。
人死之后就算因為種種機緣留下陰神,往往都會消散得非常快,在極特殊的情況下,陰神被喚醒、又得到了外界護持凝練,也可能長留于世,稱之為鬼修。而鬼修可不僅僅只有陰神,常人也可行鬼修之法。自古總結(jié)鬼修之法的大宗師,當然就是高陽天帝了。
出身陰神的鬼修極難大成,但若不得大成,在世存留最長的時間也超不出生前原有的壽元。按照后世某些人的說法,便是陰壽不超陽壽。
小九以仙家大神通勉強凝聚胡樁的陰神并將其喚醒,自述遇害經(jīng)過之后,執(zhí)念已消,當然也就煙消云散、重歸天地輪回了。無件城主嘆道:“可惜這客商之陰神已散,否則可在堂上喚出,指認當漢殺人之罪……天子核刑時,便可對柴郞從輕發(fā)落,或憐而釋之。”
小九的怒意已有些掩飾不住道:“伯益大人當然當年斷案時,尚不憑鳥獸之言為證,城主大人難道要以鬼神之事呈堂嗎?若人言不足為證,鬼神更不足為證。”
無件城主趕忙擺手道:“當然不是,我只是有所感嘆!已知案發(fā)現(xiàn)場與苦主遇害經(jīng)過,有此線索就好辦。據(jù)那胡樁所說,當漢將其尸骸拋于深澗,我可派府役尋得,與目擊者柴郞證言相合,便可定案。”
小九反問道:“僅僅就是這樣嗎?拿當漢殺胡樁動機何在,其所劫財貨又在哪里,這是否是他的第一次行兇?伯益大人方才說的可是五條人命!
我干脆都告訴你吧,兩年來當漢已行兇三起,皆拋尸于同一深澗、為鳥獸所食。我能施法凝聚當漢之陰神,對另外兩名苦主卻用不得此等手段,但猜其皆為路過客商。當漢所劫財貨有的已揮霍,剩下的東西,就埋在他自己家中水缸下面,你可派人搜出證據(jù)。”
小九施法凝聚并喚醒胡樁之陰神,提供的只是線索而已。線索不是最終的定案證據(jù),卻可以成為查找證據(jù)的思路與方法。比如某人做了一個夢,夢見死者告訴自己很多事情,這個夢當然不能作為證據(jù),但可以成為查出證據(jù)的線索。
小九對無件城主已經(jīng)有些不耐,干脆將自己查到的情況都說了出來,讓無件城主去取證便是。無件城主追問道:“這是三起兇案,為何有五條人命?”
伯益大人忍不住插話道:“當漢不是一條人命嗎?柴郞當眾刺死當漢,按律亦是死罪,這不也是一條人命嗎?”
無件城主自始至終的處置看似挑不出什么毛病來,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沒做。這個案子其實并不復雜,甚至是相當簡單的。當漢殺人已被柴郞撞見,而且柴郞跑到城主大人這里來告發(fā),就算柴郞想不起案發(fā)地點,無件城主也可以派人協(xié)助柴郞回想,加派人手去搜山。另一方面,也不能只簡單的詢問當漢了事,應該正式的傳喚并審問他。
在這種情況下,柴郞也就不會再去殺當漢、犯下死罪了。而當漢還活著、有可能取得其口供;就算當在漢那里沒有審出口供,他家里的水缸下面也是可以搜出罪證的。
這一切并不需要小九和伯益出手,也不需要動用什么神通秘法,普通的府役就完全可以做到,更別提身為修士的無件城主本人了。面對斥責,無件城主并無慍色,又起身行禮道:“多謝二位查明此案,更多謝隨玉指引鬼神妙法,我明日一早便派府役去核實證據(jù)。”
小九:“拿到證據(jù),但事情已出,城主大人又打算如何辦呢。”
無件城主:“既然案情有新的變化,待我查證清楚后,再派人詳細上報天子。天子若知別有內(nèi)情,想必會特釋柴郞,至少會留他一命。”
“柴郞本不必獲罪,皆因城主大人之失!”小九長嘆一聲,又問道,“天子的批復,何日會送達城廓?”
無件城主答道:“最快也得是今年秋后。”
小九起身道:“既如此,我們就告辭了……伯益道友,走吧!”
無件城主殷切挽留道:“隨玉師弟,剛剛相見,又何必著急離去?你我同在太上座下聽講,難得如此有緣,當好好切磋交流。”
小九已經(jīng)往外走了,聽聞此言突然轉(zhuǎn)身道:“你曾在太上門下聽講,但切莫再自稱為太上門生,更不要揚言所求為太上清靜無為之道,徒令先生蒙羞!”
伯益亦說道:“身為城主,比之常人有太多條件可潛心修煉,而你又認為城廓事務耽誤了你的修行,既如此,你還不如不做這個城主呢、也不配做這個城主!”
小九雖然氣憤,但說話時仍給無件城主留了神念心印,算是繼續(xù)數(shù)落他,也算是點化他。若無件仍執(zhí)迷不悟,那么小九也就懶得再搭理他了。
所謂無為,并非不作為,而是該做的事都已做好,不必再折騰。所謂無事,可不是城主不管事,而是城廓中相安無事。出了這樣的事情,還能號稱無事取之嗎?
無為而無不為,是先生對于治世事最高的想描境界理述,卻讓這位城主這樣庸俗化的曲解,甚至成了無所為的借口,怎么能令小九不生氣?其實自古以來,這種極致理想狀態(tài)的治世是不可能達到的,也只有在軒轅帝末年才有所接近。軒轅黃帝“垂裳而治”,傳為千古佳話。
謝絕了無件城主的挽留,來到城主府的大門外,伯益大人又問小九道:“你好像很不看好無件的修行,也不愿意與他多說。”
小九:“若欲修仙,須知天下無不忠不孝的神仙。”
伯益:“哦,何忠何孝?”
小九:“忠于事,孝于恩。”
伯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們這就直接去姑射之山嗎?”
小九:“至秋后還有半年,先訪姑射之山。伯益道友知翟水部伯君住在哪里,平日都會從哪里路過嗎?我們的車就從他門前走、迎他面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