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畫廊老板寫了一手好字,而且用詞造句,通順流暢,字跡也絕不潦草。
放下信,竟然對這個畫廊老板有了幾分好感。
他是個生意人,有著敏銳的市場嗅覺和世俗的圓滑。
在日益積累的物質財富中,有著許多人所必不可少的身心欲望,買好車,住高樓,養情婦,名正言順的將自己所積累的物質財富,分配于不同的欲望需求,認為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人生,才是不會留下遺憾的人生。
卻沒有想到,他會寫信,還有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信的格式不僅嚴謹,而且異常到位,連信末的此致敬禮,署名,年月日都一樣不少,首尾一致。
要說他的鋼筆字,平時很潦草也寫的很快,但在這信中,卻認真嚴肅的如同又回到了清靜的書信時代,連一個標點也沒有疏忽。
十幾封信,每一封都出奇的一致:這是一種風格,一種突然從浮躁轉入寧靜的風格。
真的,再聯系他的年齡,正是一個父輩的年齡。他們屬于過渡時期的一代人,上承土地的集體生產隊,下接市場經濟的單干個體戶 。
他們的視覺與身心由閉塞突然打開,如同敞開的一扇窗,一扇門,強烈刺眼的陽光,讓他們睜不開眼,但一切最終還是適應下來。
慢慢地,他們中個別膽大的,有點文化的人,便隨著那股席卷華夏的經濟大潮,走了出去。有的人碰壁中輟,有的人卻越走越遠,有的人蠢蠢欲動,有的人步入后塵,這股大潮中,有哭聲,有笑聲……
人們的觀念隨著經濟大潮的涌來,不斷地發生著改變。
現代通訊工具的不斷發展,科技的不斷提高,使他們漸漸適應下來,原本那種傳統的通訊工具與形式,便在潛移默化中無奈的丟下。
爸爸也寫的一手好鋼筆字,他們這一代人,并非有意去練習寫字,因為書寫曾經在它們的生活中作為感情交流的主要形式。
正如那幾千年的書法,古人并非有意專業練書法,而是應用,應用中的提高,才是最精湛的。
這一代人,承載著時代所賦予給他們的物質責任,因此,他們的一手好字,一段詩情畫意,一股文化豪情,便被擱淺了。
此時,默默地叼上煙斗,思考了很多很多。
展開信紙,給畫廊老板恢復了一封信,自己寫信不多,很生疏,但卻比用電腦順手,而且所表達的意思也完全符合自己此時心中的語言。
寫好信后,專程去了袖子山鎮郵局,現改為郵政儲蓄所,以取款存款為主要業務,真正的寫信寄信,寥寥無幾,連工作人員都建議最好用特快專遞,那樣會更快,24小時內便能收到。
楚江童說:“最快的方式,應該是打電話,最有趣的方式,并不一定最快,而是信件本身的正常速度……”
工作人員是個女的,長得很漂亮,臉上的笑容很薄,可有可無,望著這個有點古怪的年輕人:有病!
這封信,讓自己如釋重負,雖然拒絕了畫廊老板的好意,那個遠隔重洋的美國畫商,也許很瞧不起不識時務的自己。
但是,自己需要一種情調,情調很讓人尷尬,有的人大罵情調是瘋子,而自己則認為情調是無價之寶。
前幾天去看過土地爺,他的生意很不好,愁眉苦臉的,總想讓自己為他求一幅縣級干部的匾額,那樣或許能吸引一部分人的眼球。
土地爺說的沒錯。自己若是去做這件事,也許不費什么難。但是,讓一個縣里的干部,若是為一家小小的內衣店題寫匾額,有點為難自己。
土地爺還說,現在干點生意很難很難,單單不說生意好不好,就是那些工商稅務部門,一天到晚的登門拜訪,就能夠讓人心驚膽戰的了。
“要不,咱關門吧!楚哥,我再去找個單位上班?”當時沒有答應他的關門大吉,先處理一下積壓的貨再說。
這天,不知不覺的,又來到土地爺的店里。這家伙有個排憂解難的絕招,就是守著一屋子的女士內衣和成人用品睡覺,也真能睡著了。
進屋,自沏了一杯清茶,他也沒醒,好家伙,幸虧自己不是小偷。
上午十點半。
一個電話將他喊醒,一睜眼,嚇了一跳:“楚哥,你啥時來的?”
“先接電話,這個點的電話,肯定與‘白吃’有關!”
土地爺目光一散,嘴一歪:“俺娘哎,你真是預言大師!”隨后便“歪歪、歪”地應答起來。
電話里有個慢吞吞的聲音,渾厚而正派,不像普通的“白吃”,也不像很饑餓的樣子,這年頭,人肚子都不餓,餓的是心腸。
楚江童來了精神,倆眼放光,并示意土地爺打開免提。
果然,這小子聽話,他因為緊張才聽話。
電話里那個嚴肅的男中音說道:“……土地爺,這幾天也沒你的動靜,那管理費還交不交啊!我可跟你說過了啊?每拖一天,按百分之三十罰款,今天中午——今天中午局里的領導可是要過去坐坐啊!”
楚江童低聲告訴土地爺:“讓他們全過來坐坐!中午一起吃個飯……”
土地爺戰戰兢兢地望著楚江童,但看到他一幅惡作劇般的胸有成竹,只好說:“領導。你們中午過來吧!我們吃個飯!來了,再說去哪兒吃。”
“土地爺,你弄明白了,不是我們想吃哪兒就吃哪兒,是你的確太不自覺了!弄得我在領導面前很被動,好了,去了再談吧!”
楚江童自得的點點頭,“土地爺,今中午我請請他們,沾沾你的光,要不然,還真沒這機會呢!”
土地爺很為難:“楚哥,剛才就不該聽你的,我應該說不在店里,躲一時算一時嘛!”
楚江童嘿嘿一笑:“這不是抗日戰爭,麻雀戰、游擊戰,不解決問題,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聽我的,從中午這頓飯之后,你就高枕無憂了!”
土地爺鼻子一皺:“你就吹吧你,我還有點錢,不用你掏!”
楚江童哈哈大笑:“老子今天就是來蹭飯的,沒打算替你當錢串子。
嗐!不出十分鐘,門口便游來兩輛黑色轎車。
這效率,可真高。
楚江童笑著跟土地爺打趣:“土地爺,你最好練遁地法?還想躲,恐怕,人家早看到你在店里了!好了,土地爺,別緊張,以禮相待,看看我是怎么招待人的。”
車門一開,司機麻麻利利的先繞到車中間,拉門,以手遮領導的頭頂,生怕磕著他,然后,跟在領導身后。
這位領導,身高體胖,西裝革履,墜著鉆石的領帶,雪白的襯衣,黃澄澄的手表。
楚江童和土地爺忙迎出去,伸手就握,可領導沒伸手,只好縮回手:“王局長,您好您好,還進店里看看不?”
司機拉一下土地爺,卻看了一眼楚江童:“領導今天很忙,有好幾個安排,今天中午,為了節省時間,就去南山里吃山羊,聽說袖子山鎮南邊的蟾藏崮山羊挺純正!“
楚江童一推土地爺:“行!行!蟾藏崮山羊,那肉、那湯、加不加料子,一聞就知道純不純……”
楚江童跟在轎車后邊,在寬闊平整的公路上疾馳。
土地爺在副駕駛座上,生怕跟丟了似的,一會兒便提示一次。
楚江童笑著說:“土地爺,別那么緊張,他們還怕把我們甩丟了呢?”
土地爺哭笑不得,埋怨起來,“完了,今中午一頓羊肉,比得上我賣一百個女式內褲的利潤。”
楚江童擂他一拳,“去你的吧!你那成人用品利潤高,一件掙好幾十,騙不了我。”
土地爺哀哀地盯著前方的轎車屁股,“我的娘哎——這滿世界都在競爭,價賣不上去呀!買什么的都會打價。”
前邊的兩輛轎車,人員濟濟,黑黑的玻璃內,想象不出他們是睡了,還是正在談笑自若,車燈四閃,本身就是一種權威的光芒象征。
從袖子山再往南走,就成了窄一些的柏油路,路況并不是太好,這條路剛修了不到兩年,就開始修補了,有人感嘆這條路:年年修路年年壞,年年壞來年年修。
鄉道彎彎,曲折迂回,連楚江童這個古城邊土生土長得孩子,都不如前邊的兩輛黑轎車熟悉這條路,反而他們有種回到家鄉的那種自在與踏實。
自己還真不知道,這離古城遺址不遠的一個村子邊,有個這么出名的全羊館。
此時,雖然還不到飯點,但全羊館坑坑洼洼的狹窄門前,已經停著十幾輛轎車。
這幫人,似乎并不嫌棄這坑坑洼洼的路面,他們不僅有著純生態的視野,還有著純環保的挑剔,更有著充足的養生長壽理念。
因此,他們在這鄉間小路上馳騁得異常順利和踏實。
停好車,土地爺急急跳下車,殷勤地有點可憐,楚江童望著個子矮矮的他,感到自己臉上火刺刺的,真應該幫幫他。
兩輛黑轎車,打開車門,像是兩只準備起航的飛機。
一個兩個三個……一共八個人,看上去除了司機不像領導,其它的全像領導。但這倆司機在自己和土地爺身邊,則更像領導,本來嘛!
這倆司機的身手簡直比舞蹈演員都利索,依次為領導們提杯子,夾包,推門讓路,挪凳子,擦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