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魯瓦旁邊的荒野上,一支軍隊正在不聲不響地集結。
林頓·加西亞站在一座破損的高樓上,臉上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士兵們黑壓壓的腦袋,遠遠望去,壓抑而令人恐懼。
幽靈站在他的身邊,望著眼前的場景,輕輕地嘆了口氣。
只聽見她幽幽地說道:
“林頓,難道這就是你所期望看見的場景?”
林頓的嘴角揚起一絲苦澀的微笑,回答道:
“或許,對於曾經的我來說,確實是這樣。我確實希望術士們能夠組成一支死亡之師,浩浩蕩蕩地把曾經踐踏過我們的敵人消滅乾淨。
“但當我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我卻發現,如你所說,我們正在變得和我們的仇人們越來越相似。”
幽靈深以爲然。
這段時間裡,她和林頓離開了維倫所在的浮空之城,行走在歐羅巴大陸的一座座聚居地之間,觀望著維倫的戰爭機器正在以火箭般的速度招兵買馬。與之相伴的,則是無數被生生拆開的家庭。
男人們被迫拿起武器,加入那支瀰漫著恐懼氣氛的軍隊;女人們臉上掛著淚珠,目送著自己的愛人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
這讓她不知不覺間想到了自己孤單寂寞的童年。
不知道這些家庭的孩子,是否也和當年的她一樣,早早地就沒有了親情的溫暖。
林頓說得對。幽靈默默心想。我們這樣做,原本是想打造一個術士與選民平等相處的世界,可不知不覺間,卻變成了我們曾經所憎惡的模樣。
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維倫的身影。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巴黎城中奧斯汀男爵的府邸。那時的維倫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臉上還殘存著些許稚氣,但他奇蹟般地從刺殺中脫身,給幽靈留下了頗爲深刻的印象。
隨後,維倫與明日聯盟開始了暗地裡的合作——他設局扳倒斯普雷特伯爵,讓幽靈親眼見證了他深不可測的心思。
但此時的維倫,卻彷彿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他成了星辰聖殿中唯一的神祗,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著大地,他的表情和堅冰一樣冷漠,好像什麼事情都無法引起他情緒的波動。
儘管他確實是在爲了術士們的利益向諾亞開戰,但他的種種行爲,卻讓幽靈隱隱間不寒而慄——
似乎,在他征服萊庇提亞的同時,也會毀滅自己,以及這個新生的國度。
但幽靈沒法阻止他。
甚至,她根本沒法就這件事情問責他。
如果沒有她和林頓,維倫此時恐怕還是萊庇提亞的國王,住在那座白色大理石王宮裡,嘗試著小心翼翼地把權力一點一滴地握在手心。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從天堂墜入地獄的維倫,以及徹頭徹尾和當初不一樣了。
“我真沒有想到,維倫和諾亞竟然會把決戰的地點定在這裡!”林頓思忖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道,“我以爲,以他那不肯吃虧的性格,估計會找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守株待兔。可是,他居然來到了這種大平原,難道是想跟諾亞硬碰硬?
“這樣的話,就算他最後贏了,恐怕也會死傷慘重啊!”
“或許……他自有用意吧!”幽靈輕輕地搖了搖頭,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隔了一會兒,她接著開口問道:
“林頓,你知道諾亞那邊軍隊的指揮官是誰嗎?”
“昆廷·薩拜因,”林頓意味深長地回答道,“在這種危急關頭,也就只有像他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將才能派上用場了。”
“那維倫這邊呢?”
“我想,估計是——”
林頓話音未落,便看見一縷黑煙出現在了隊伍前邊的高臺上,很快便凝成了一個人的身影,冷漠,威嚴,彷彿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或是狂熱,或是敬畏,或是恐懼。但不管怎樣,無論他現身在哪裡,哪裡就是衆人的焦點。
“沒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幽靈的臉上露出一抹詫異的神色,“我以爲他到死也不肯離開那座星辰聖殿呢!”
“戰爭這種事情,以他現在的性格,不親力親爲,反倒很奇怪呢!”林頓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答道,“話說,幽靈,你看過《啓示錄》嗎?”
幽靈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他的用意:“明日聯盟的總部就放了一本,我怎麼可能沒有看過?不過,你問我這個幹什麼?”
“那麼天啓四騎士,你應該有印象吧!”林頓沒有等她回答,又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一人騎白馬,象徵魔鬼與征服;一人騎紅馬,象徵戰爭與毀滅;一人騎黑馬,象徵饑荒與不公正的交易;一人騎慘綠色的馬,象徵瘟疫、死亡與無盡的苦難。
“當四騎士現身的時候,便是這個世界毀滅的時候。
“可是,我忽然發現,其實所謂的天啓四騎士,代表的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
“畢竟,強權已經建立,戰鼓已經敲響,《啓示錄》中的預言,已經勢不可擋。”
林頓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好似驚雷一般,重重地敲在了幽靈的心頭。
她怔怔望著前方那個戴著隕鐵王冠的背影,一時間,紛亂的思緒涌上心頭。
此時此刻,維倫正在發表著簡短而有力的動員演說——他並沒有開口,而是通過念術,把慷慨激昂卻不留情面的話語直接送進每一個人的腦海。
幽靈感覺自己的腦子隨之嗡嗡作響,但維倫具體講了什麼,她卻什麼也沒有記住。
但即便如此,這番話還是使她心中熱血沸騰,似乎恨不得立即拿起武器,衝進諾亞的軍隊裡大殺四方。
沒想到……不經意間,維倫的巫術已經變得這麼強橫了啊!
金色的星光之下,諾亞的軍隊已經在對面列陣,數萬人排成整齊的隊列,綿延在荒野之間。在隊伍中間,士兵們簇擁著數十輛坦克和數十門大炮,凸顯出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昆廷·薩拜因站在隊伍正中搭起來的指揮塔上,臉色肅穆,目光中沒有摻雜絲毫情緒。赤金星高懸在他的頭頂,把光芒灑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好像是舊時代神話中的戰神一般。
而在他正對面的維倫,則身處陰影之中,昏暗的光線模糊了他的輪廓,但卻遮掩不了他威嚴的氣勢。
一個士兵擡了一把高背椅,放在他的身後,維倫緩緩坐在其上,雙目低垂,好似假寐。隨著他的動作,荒野上驟然狂風呼嘯,天地之間瀰漫著陰森寒冷的肅殺之氣,隱隱之間,彷彿可以聽見無數孤魂野鬼的哀嚎聲。
隨後,只聽見“咔嚓”一聲巨響,蘭開斯特王族那落日古堡的大旗先是在狂風中筆直地展開,然後,木製的旗桿因爲承受不住狂風的力道,竟然攔腰折斷了!
落日古堡旗幟被狂風裹挾著,飛出幾米遠,隨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砸出一個深坑的同時,揚塵伴著點點星光,如螢火蟲般悄然飛起。
望見這一幕場景,就連昆廷·薩拜因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將,雙脣也在不經意間抿成了一條線。
其他的士兵們,更是神色黯然,甚至揹著軍官們開始交頭接耳。
臨戰折旗,稱得上是不祥的徵兆。
但戰鼓還是敲響了。
咚!咚!咚!
最先響起的,是放在維倫身後的戰鼓,低沉,平緩,卻如雷聲般震徹人心,彷彿每一下,都敲擊在了衆人的靈魂深處。
昆廷·薩拜因也下令擊鼓,就像是軍旗折斷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伴隨著節奏感十足的鼓點,士兵們沮喪的情緒便漸漸地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澎湃戰意。
維倫是布里埃納軍校的優等生。當初,他把課本上的軍事指揮理論背得滾瓜爛熟,加上他超乎常人的才智,在沙盤模擬訓練中幾乎屢戰屢勝。
但是他遇上的對手是昆廷·薩拜因。
這位曾經的軍校校長,便是編寫教科書的人。
所以,就算是此時此刻被教父記憶完全控制的維倫,也必須慎重地對待眼前這個強大的敵人。
“轟隆隆!”
炮聲響了。
兩位指揮官曾經研習的是同一套軍事理論,因此,他們顯而易見地採用了同樣的戰術——炮兵轟,坦克衝,步兵以縱隊形式在一旁協同。
很快,兩軍對壘的陣地就被掩映在了一片明亮的火光之中。
倘若從遠處觀察,會發現昆廷·薩拜因指揮的軍隊宛如大海的浪潮一般,排山倒海,朝著維倫的陣列瘋狂地涌來。維倫的軍隊則如海中的礁石,縱然怒濤連連,依舊巍然不動。
傷亡已經開始產生。
赭灰色的地面上,已經染上了斑駁的血跡,漸漸地,便連成了一片,好像一朵朵妖豔的血花。
死者倒在了戰場上,生者則跨過他的屍體,奔赴無止無休的炮火之中。
而他們模糊的血肉,則成了戰場上最真實的寫照。
維倫的臉色平靜如昔,好像死去的士兵們對他來講,不過是一個簡單而空洞的數字一般。
薩拜因的表情卻越來越凝重。
戰爭持續到現在,雙方的損失相去無幾——但不論是哪一邊,都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形勢。
如果這樣的局面繼續下去,兩敗俱傷將會是必然的結果。
就在這時,維倫忽然睜開了雙眼。
那雙暗紫色的眼睛裡,倒映出了這個硝煙瀰漫的世界。
一時間,衆人的腦海中都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時間停止在了此刻,在這個萬籟俱寂的世界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不可抗拒的恐懼,就此萌生在衆人的心中,難以渙散。
然後他站起身。
他解開系在自己胸前的黑色斗篷,動作悠閒而懶散,就好像自己不是身處戰場,而是在自家宅邸度過一個閒適的週末一般。
他揮手一拋,斗篷穩穩地落在了身旁的士兵手中。
緊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便踏出了高臺,憑空站在了虛空之中,俯瞰腳下的戰火紛飛。
維倫軍中的士兵們頓時士氣高漲。
“跟我來!”
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語,再度通過念術,傳入了衆人的腦海中。
就這樣,維倫的雙目泛著紫色的光芒,踏著虛空,朝著敵人的方向走去。
他邁出的步子不大,乍一眼看上去,他走路的速度也不快,但每當他邁出一步,都可以前行十餘米。
士兵們跟著他行進的節奏,化作源源不斷的波濤,衝進敵人的陣營。他們口中高呼著“國王萬歲”,好像這樣的口號可以帶給他們勇氣一樣。
幾個人上前阻攔——他們的周身都有閃耀的星辰光輝,顯然是星辰的選民。維倫明白,這些人定然是星辰聖殿派來助陣的,只是不知道,他在這一戰中,是否會遇到喬納森·梅瑞狄斯——天父星的選民,以及可怕的勁敵。
當與喬納森告別的場面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時候,維倫只覺得自己腦海中一陣劇痛,眼睛又開始微微泛起藍芒,險些沒有站穩,差點兒從空中墜落。
但失控只是短短一瞬間。
幾分鐘後,他又大步流星地繼續向前。
在他看來,這具身體原本的意識總是那麼的愚蠢而幼稚。儘管它時常在記憶的刺激下甦醒,搶奪身體的控制權,但他堅信,無情無義的自己,纔是最終的勝利者。
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些能力處在衰弱期的修士,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呢?
紫色的光芒出現在地面上。當它微微閃爍的瞬間,那幾個星辰選民的身體全無徵兆地突然爆炸,在耀眼的火光中,化作一朵朵鮮紅的血花。
這在衆人看來,是一副宛若地獄一般的場景,但是在維倫自己的認知裡,不過是輕描淡寫般的舉手之勞。
然後,他的目光瞄準了正忙著衝鋒陷陣的坦克。
他緩緩擡起了一隻手,在虛空之中,猛然握緊了拳頭。
那輛坦克也隨著他的動作飛到了半空中,頓時發出了尖銳的“嘎吱”聲,被擰成了一團皺巴巴的廢鐵。
坐在坦克中的士兵,也在鋼鐵的擠壓下,成了一團肉醬。
此時此刻,就算是身處戰場之中,面對這魔鬼般的一幕,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維倫對於衆人的目光並不以爲意。
相反,他繼續向前,朝著昆廷·薩拜因所在的高臺走去。
擒賊先擒王,這是一個衆所周知的道理。
昆廷·薩拜因的侍從官緊張地望著迎面走來的維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與此同時,他湊仔薩拜因的耳畔,小聲勸說他趁早脫身,否則難以在這魔鬼面前保住一條性命。
薩拜因輕輕搖了搖頭。
只見他微微一笑,回答道:“身爲全軍主帥,我怎麼能在我的部下們面前率先逃跑?再說,這是我的宿命啊!”
話音落罷,維倫穩穩落在了指揮塔上。
他紫色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昆廷·薩拜因的身影,只要他心念一動,這位曾經戰功赫赫的王國英雄便會葬身在這裡。
但薩拜因卻淡淡地對他說道:
“動手吧!你不是早就想找我復仇了嗎?”
復仇?
該死的復仇!
還有那個……殺千刀的奈亞拉託提普!
這個人……本來與我無冤無仇,可是我……我卻……
當這樣的念頭浮現在他心中的時候,兩個人格的戰爭又開始了。在維倫的瞳孔深處,隱隱又有深藍色的光澤在悄然跳躍。
但最終,星星點點的藍芒,還是被浩瀚磅礴的紫色淹沒了。
他再次擡起右手。
昆廷·薩拜因突然跌落在地,臉色鐵青,露出了窒息般的模樣,彷彿一隻無形的手,擰緊了他的喉嚨。
戰爭在繼續。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昆廷·薩拜因的生命,卻隨之一點一點地消散。
他雙目圓睜,望著茫茫天際,逐漸失去了應有的神采。
脖子上的脈搏,也悄然停止了跳動。
彌留之際,他以低啞的嘶語聲,斷斷續續地念叨出這樣一句熟悉的話:
“戰死沙場,是對於一個戰士來說,最爲光榮的結局。”
聽到這話,維倫突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望著眼前這位曾經的校長,他一時間感慨萬分。
曾經的針鋒相對,曾經的機關算盡,都在不經意間,成了一個鬧劇般的故事。
餘留下來的,只有無盡的空虛,以及無盡的悔恨。
看來……我纔是真正的惡棍啊……
他眨了眨眼,眸子的顏色再度變成了澄澈的湛藍。
儘管他知道自己意識恢復的時間很短暫,但他必須得做點兒什麼。
畢竟,他虧欠了對方實在太多太多。
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片,狠狠地把它撕得粉碎。
紙片上只有一行鮮豔的字——“消滅乾淨,不留戰俘”。
破碎的紙片伴隨金色的光線,在繁雜的戰場上徐徐飄落。就宛若翩翩起舞的雪花一般,在火光四射的戰場上,勾勒出童話般美好的畫面。
在意識屬於自己的最後時間裡,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容。
戰爭過去將是和平。
星辰落下了還會升起。
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