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倫的王座正正擺在星辰祭壇前方,好像爲神祗預留的席位。
當初,當維倫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紐特勳爵曾經阻止過他。
“陛下,請您三思,”紐特勳爵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地方,我們這些凡人理應心懷敬畏。”
他知道,自己是鼓足了勇氣,纔敢在那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當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立即打了個哆嗦,所有勇氣,都在那淡漠了一切的注視下,徹徹底底灰飛煙滅。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維倫以冷冰冰的語氣回答道。
不知爲何,紐特勳爵感覺,這個年輕人自從戴上那頂隕鐵王冠之後,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最初,就算對方氣場無時無刻不在震懾著他,他也能從對方的態度中找到如沐春風般的感覺。
但現在,他卻再也無法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絲毫的人情味兒,變得和天空上的星辰一樣,變得冷酷無情,脫離於世俗之外。
那雙深邃而迷人的深藍色眸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暗沉而詭異的紫色,蘊藏其中的,是可以毀滅世界的力量。
紐特勳爵從來不敢正視這雙眼睛。
他懷疑,如果自己真的這樣做了,恐怕會在恐懼與絕望之中精神崩潰。
不過有些時候,那雙紫色眼睛中也會偶爾浮現出一抹當初的湛藍,澄澈,溫和,一如往昔,卻夾雜著痛苦與無奈的情緒。
在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紐特勳爵不得而知。
但是,他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維倫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也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不近人情。
此時此刻,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這座星辰聖殿,星光照在他的身前,爲他鋪就了一條明亮而輝煌的道路。
道路的盡頭,維倫坐在金燦燦的王座上,暗紫色的眼睛像是在看著他,又彷彿望著遠方的無垠天際。
紐特勳爵恭敬地彎下腰,說道:“陛下,您有什麼吩咐?”
“我叫你做的事情,你做得怎麼樣了?”
又是那事兒啊?
聽到這話,紐特勳爵心裡又忍不住想發牢騷。那件事情,其實與紐特勳爵自己的道德觀念是相違背的,但是維倫的命令,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反抗。
“聚居地特魯瓦、南普敦,已經按照您的要求,各徵兵千人,但是巴黎城領主奧斯汀男爵卻拒絕服從您的命令。”
奧斯汀男爵?
維倫只覺得這個名字聽上去有些熟悉,隨後他想起,一年前,當他和喬納森一起前往布里埃納軍校的時候,就曾經住在奧斯汀男爵的府邸。
這位男爵大人,曾經渴望著前往萊庇提亞享受清福,但他的願望時至今日仍然無疾而終。
就在維倫想到喬納森的時候,他的意識中彷彿有一道閃電劃過,隨之,則是一陣轉瞬即逝的頭痛,似乎想要撕裂他的腦海。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的眼瞳中閃過一抹若有若無的藍色,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那絲波動的情緒,再度化作了亙古不化的堅冰。
自從那天奈亞拉託提普的投影分身在他的意識中甦醒之後,維倫就一直處在一種玄妙的精神狀態。
這不是兩個人的靈魂爭奪同一具軀殼,而更像是同一個人性格的兩面,好比精神分裂一般,又無時無刻不在爭奪身體與靈魂的主導權。
畢竟,教父的記憶在維倫的腦海中存在了這麼久,早已被打上了維倫自己的烙印。
但是,教父的記憶畢竟承載了奈亞拉託提普的意志,維倫自身的意識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鬥中,一直都處在劣勢地位。
於是他淡淡開口道: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遇到這樣的問題,應該如何解決了嗎?”
陛下,您確定您不是在開玩笑?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句話,怎麼看都應該只是一句口號吧!
難道……他竟然是認真的?
紐特勳爵突然感覺自己頭皮發麻。當初他之所以選擇追隨維倫,而非諾亞·蘭開斯特,是因爲他隱隱以爲,這位才幹超羣的年輕人,可以帶領古老的歐羅巴王國,擺脫腐朽沒落的局面和接連不斷的內鬥,在變革之中迎來新生。
但顯然,他猜錯了。
自從維倫坐上星辰聖殿裡的王座之後,他的行事風格變得比以往截然不同,心狠手辣,不留餘地。
他不惜用強權壓迫他手下效忠於他的力量,舉傾國之力,向諾亞·蘭開斯特發動戰爭。這樣的情形讓紐特勳爵感覺既是失望又是恐懼。
如果這就是他的真面目的話,那麼,效忠於他跟效忠於諾亞,或者亞莉珊德拉女王,又有什麼區別呢?
只可惜,在落入了這個魔鬼手中後,紐特勳爵再也無法逃脫了。
“所以,陛下,照您的意思,我應該……應該把那些阻攔這件事情的人,統統殺了?”
提出這個問題時,紐特勳爵的心裡還有一絲僥倖尚存。
但維倫卻微微點了點頭,徹徹底底地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赤金色的星光明亮依舊,在紐特勳爵看來,卻冷若地獄裡的寒冰。
“可是陛下,”紐特勳爵在自己良心的指使下,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如果您這樣做,或許會引起您所統領的這些聚居地的反抗,最終令他們全部倒向諾亞·蘭開斯特。”
他知道,良心啊,道德啊,善意啊,寬容啊,這些虛無縹緲的理由絕無可能說服這位日漸威嚴的君王。
不過利益這種東西,或許還可以當成是談判的籌碼。
維倫的話依舊輕飄飄的。
紐特勳爵的心卻愈發沉重。
“反抗嗎?”
他用玩味的眼神看了紐特勳爵好一會兒,深紫色的眸子使他的眼神更加鬼魅。
“很簡單,殺光了,自然沒人反叛了。”
紐特勳爵心跳停滯了片刻。這一瞬間,他以爲維倫真的瘋了。
都殺了……難道你想當死人國的國王?
似乎察覺到紐特勳爵不情願的心情,維倫的眼睛裡突然燃燒起紫色的火焰,頓時,金色的星光自地面上的星圖升騰而起,無形的壓力隨之孕育而生,紐特勳爵心中萌生出強烈的壓迫感,方纔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勇氣,在情緒的壓力下灰飛煙滅。
紐特勳爵突然想起,維倫與這座星辰聖殿是一體的,就如大主教與萊庇提亞那座一樣。這就意味著,只要在星辰聖殿的範圍之內,他是無敵的,自己根本無從反抗他的任何決定。
“是,陛下。”他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離開了這座讓他望而生畏的星辰聖殿。
紐特勳爵離開了之後,維倫緩緩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宛若陷入了沉睡之中。
聖殿中的星光寒冷如昔。
與此同時,在布里埃納軍校中央的諾亞廣場上,一個金髮少女怔怔望著消失的石中劍,沉默不語。
她的名字叫做辛西婭·拜倫。幾天之前,她偷偷地從萊庇提亞溜了出來,穿過茫茫荒野,來到這座新生的浮空之城。
這件事情,如果放在小說家的筆下,或許會成爲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美麗善良的女孩獨行千里只爲尋找未婚夫,這是多麼感人的情懷啊!
但辛西婭來到這裡,僅僅只是爲了尋找真相。
萊庇提亞的流言蜚語告訴她,術士維倫化身地獄的魔鬼,在荒野上空造出了一座魔王的宮殿,用它僞裝成星辰聖殿來欺騙世人——
魔王宮殿所過之地,註定不留活口。
辛西婭並不相信這一點。
她認爲,維倫絕不是這樣的人。
當維倫還是維倫·梅瑞狄斯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之間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少。辛西婭自信,她對於自己的未婚夫,還算是挺了解的。
當她第一眼看到維倫時,她被對方出衆的外表和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所吸引了,因此,她對於這場由家族安排的婚姻並不如最初那般排斥了。
之後,隨著兩人的交談日漸深入,辛西婭感覺到,自己的未婚夫是個很有才幹的人,只要談論到國家大事,他都能夠分析得頭頭是道。
然而,直覺告訴她,在維倫故作輕鬆的表現下,其實藏著一個揹負著沉重擔子的靈魂。他骨子裡,不過是一個至情至性,卻又對未來充滿迷惘的年輕人。
從登上王位到跌落凡塵,再到布里埃納的再度崛起,不就是他這樣性情的體現嗎?
所以,當有人告訴她,維倫強徵民兵、屠殺戰俘的時候,她是絕不相信的。
於是,深夜裡,她離開了萊庇提亞,來到了維倫憑藉星辰聖殿親手締造的國土。
如今,差一點兒成了歐羅巴王后的她,是拜倫家族的女侯爵。沒有人敢來質疑她的決定。
但當她真正站在諾亞廣場上的時候,她突然猶豫不決了。
一路走來,她看見滿目瘡痍。在一處處聚居地裡,士兵們打著維倫的旗號,強行徵召新兵,一幕幕生離死別的場景在她面前上演,讓她深感觸目驚心。
隨後,被徵召的新兵成了老兵,繼續前往下一個聚居地徵調新兵。
這個新生的王國,於不知不覺間,成了一臺冷漠的戰爭機器,在王座上那人的指使下,以鮮血和淚水爲燃料,向著萊庇提亞轟隆隆地前進。
這深深地刺痛了辛西婭的心。
她甚至懷疑,是不是維倫遭遇了之前的挫折後,性情大變。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自我毀滅般的事情?
她擔心,以那些術士們的手段,或許真的可以在他的腦子裡搞出些什麼名堂——從而,以維倫爲工具,達成他們毀滅世界的邪惡的目的。
不得不說,女人的第六感確實很準,辛西婭腦子裡所想的,已經和真相無比接近。
最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著軍校背後的星辰聖殿走去。
在她翠綠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星辰聖殿高高的穹頂,在赤金色的星光下,神聖,冰冷,疏離,彷彿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曾經的談笑風生,曾經的花前月下,似乎都在這一刻,徹徹底底地成爲了歷史。
唯有星辰聖殿那高高的臺階,把他們在不經意間分隔開來。
悄然之間,便成了陌生人。
辛西婭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進了那扇造型古典而精緻的大門。
維倫雙目低垂,好像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王座上。
當辛西婭進來的時候,維倫依舊沒有絲毫動作。
望著他這可以稱得上無禮的態度,辛西婭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爲何,她隱隱感覺,眼前的維倫和當年的他不太一樣了。
她並不希望這樣的疏離持續下去。
於是她上前一步,輕聲說道:“維倫,好久不見。”
維倫的雙眼緩緩睜開。
在那雙暗紫色眸子的注視下,辛西婭感覺到源自星辰聖殿的可怕威壓,令她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在望見辛西婭的那一瞬間,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好像又在掙扎著回憶些什麼。
這不是他。辛西婭的直覺告訴她。雖然依舊是當初的軀殼,當初的靈魂,在她眼前的,卻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維倫掙扎著想說些什麼,但很快,他臉上的情緒又消音無蹤了,聲音變得冷漠而高傲。
“我記得,我沒有讓你進來。”
以前的維倫絕不會用這樣的態度對我。辛西婭默默心想。
“但你也沒有讓我出去,”辛西婭鼓足勇氣,理直氣壯地反駁道,“維倫,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最近做了些什麼荒唐的事情?”
“這不需要你過問。”維倫淡淡回答道。
說話時,辛西婭注意到他的眸子裡閃過一抹熟悉的深藍色,很快,又被濃稠的紫色全然淹沒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還有把他救回來的機會。
於是她接著說道:
“維倫,我知道,你現在在對諾亞發動戰爭——或許是因爲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復仇,你採取了一些非常手段。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做出這樣的選擇的時候,你付出的代價要遠遠超過你所能獲得的收益?”
維倫沉默不語,但辛西婭看得出來他的心思在微微動搖。
她暗暗心想:看來還得再加一把勁兒。
於是她猶豫片刻之後,沿著高高的臺階,朝著祭壇的方向走去。
維倫的手搭在王座的扶手上,突然緊緊地捏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裡,令他掌心的皮膚微微泛紅。
但他依舊沒有阻止辛西婭的動作。
她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
隨後,她握住了他緊握成拳的那隻手。
維倫紫色的眼睛在這一瞬間,終於徹徹底底地變回了澄澈的藍色。
他驟然站起身子。
“沒事兒,維倫,”她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道,聲音輕得好像是夢中的囈語,“我會陪著你的。”
維倫的臉上嘗試擠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瞧,辛西婭,”他牽起她的手,指著放在祭壇上的一本書,“在過去的一年間,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裡,可沒想到,它所預示的一切,竟然真的成了現實。
“那位騎白馬的騎士,可是象徵著征服的魔鬼之子。”
直到這時,辛西婭才注意到,一本擁有黑色燙金封面的書被放在祭壇的正中央,封殼正中央寫著“啓示錄”幾個字。
“別當真,我親愛的陛下,”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過他的髮鬢,沿著他深邃的眼眶,滑過他的鼻樑,最後停在了他的脣角——他的嘴脣,早已淡得幾無血色,“那不過是舊時代那些人的無稽之談。
“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辛西婭感覺,他的臉摸上去,無比冰涼。
維倫忽然捉住了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
“辛西婭,待會兒離我遠點兒,”他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沙啞,“我……我還是沒法兒壓制它……”
辛西婭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把他攬入懷中,拍了拍他的脊背,就像抱著自己年幼的弟弟。
凜冬過去將是初春。
星辰落下了還會升起。
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