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什么趙公子?那人雖穿著一身男子的衣服,可玉體玲瓏纖柔,比天上的月娥還要婀娜;雖面遮薄紗,只一雙鳳目,比夜空的星辰還要璀璨明亮。那人女扮男裝,正是薄揚。
玄空心頭一震:“怎么是她?” 他曾想過無數種兩人相逢的可能,卻沒想到如此的倉促。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就連寶物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事也拋到九霄云外。
兩人怔怔凝視著彼此,相顧無言。
玄空原以為,兩人再見面之時,畢竟是驚濤駭浪一般的震動,不曾想竟是如此的平靜。而平靜之下,又隱藏了多少不甘、怨意、愛戀與相思,復雜、激烈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彼此淹沒,才有會是這般模樣。
半晌之后,薄揚小聲道:“你…你去哪了?”
玄空心想她已認出是我,也沒必要裝作不認識了。可我該如何回答?這幾年的經歷豈是三言兩語就說的清的?
他二人已生了隔閡,再見面已有了生疏之感,實難像過去那樣無話不說。他只搖了搖頭,默不吭聲。
薄揚眉頭微微蹙起,道:“你搖頭是什么意思?不說,還是不認識我?我可不是蘇念那蠢丫頭,你一出現,我就看出來了。”語氣中還有幾分怨懟之情。
玄空又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不是!”又問道:“是你拿了東西?”薄揚一怔,反問道:“什么東西?”
他兩人自小相識,哪怕一時生了分,相互之間的默契還是有的。玄空只看她的神情,便知曉:“嗯,不是她拿的。況且那盒子不小,沒法藏在身上。奇怪了,那究竟是誰?這人拿了東西,估計早就逃之夭夭,我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玄空晃了晃腦袋,道:“沒什么,估計找不到了。”薄揚上下打量著他,問道:“你…你身子醫好了?”玄空微微點頭,道:“嗯,走吧!”這話說的沒頭沒腦,也不知是讓誰走,還是一起走。總之兩人說罷,一同向城外慢步。
皎月當空,疏星隱爍。他二人,你蒙著面,我戴著紗,在寂靜的汴梁街頭并肩而行,再無言語。既不知要走到何處,也不知要走到何時。
玄空余光偷瞄,見薄揚眉目低垂,神色郁郁,又想二人當年和如琴瑟,如今卻是言不由衷、欲說還羞,不由得心中一陣感傷,嘆出一口氣來。他心中曾有怨意、恨意、愛意,曾想著有一日兩人相遇,想同她大吵一架,質問于她心中到底有沒有自己。再給她一個擁抱,以解相思之苦。可這種種沖動,最終都化為了默然。原來我沒有你,仍還是我;你沒有我,依舊是你。
直待東方既白,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出了汴梁城。這時道上的行人漸多,熙熙攘攘,叫賣吆喝之聲連響不絕。玄空尚蒙著面,周圍人不時看他幾眼,他索性扯掉了面罩。
薄揚轉頭看過來,只見他五官如過去一樣,只不過眉心始終蹙著,帶來幾分戾色,而臉型消瘦了不少,少了幾分威武之氣,倒比原來英俊了一些。原來是他當年殘廢之時,在一間酒樓吃霸王餐,被掌柜的打掉了兩個后槽牙。
薄揚心想這些年他也一定活的十分坎坷,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兩人走了一個晚上,臉上都帶著疲憊。她低聲問道:“去哪?”
玄空四處看了看,呼出口氣來,道:“先去吃點東西吧。我們都累了。”
兩人走到路邊一處小酒館中,相對落座,各點了一碗面。薄揚問道:“這兩年還飲酒嗎?”玄空道:“很少了,只偶爾喝上幾口。”
薄揚輕笑道:“今日喝幾杯吧,我陪你。”玄空心中一動:“她從前可從不陪我飲酒,今日是怎么了?難道說心中對我有愧?倘若真如此,我有何必揪著過去不放。”一招手喚來小二,要了一壺酒來。
一會兒時間,店小二端上了湯面與酒壺。玄空剛拾起酒壺,便要斟酒。薄揚卻按住他的手,道:“我來吧!”搶過酒壺,給自己與他各斟了一杯。又道:“先吃些面,我倆說說話,再喝不遲。”
兩人邊吃邊聊,薄揚問起:“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
玄空這次見她,只覺她性子變了不少,從前那股任性與驕傲都不見了,反而變得通情達理、溫文爾雅。他心想人總是會變的,不由得感慨萬千,心中芥蒂也減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一邊吃面,一邊將這幾年的經歷講出。待說起曉娥之時,他心想:“我與曉娥已然成親,此事也不該瞞著她了。”稍稍遲疑了一下,也都說了出來。而薄揚只靜靜地聽著,神色如常,絲毫沒有異樣。
等到他講完,薄揚嘆了口氣,端起酒杯,輕輕地道:“我們喝一杯?”
玄空心頭驀然有了一股凄涼之意:“我二人自小相識,本來青梅竹馬,乃是一段上好的因緣,可世事難料,終于還是錯過了!”又想:“瞧她如此神情,恐怕只把我當做舊時的朋友,同我敘敘舊而已,再無情意可言。唉!罷了,罷了,我早已娶曉娥為妻,怎又奢望起她的真情?”心中一酸,便將酒水一飲而盡。再瞧薄揚,見她臉上有一絲狡黠的笑容,那笑容之中又有幾分猙獰。他不明其意,忽然覺得眼前發黑、頭發沉,便不省人事。
玄空再醒來,只聽見耳邊馬蹄聲得得,身下十分顛簸,竟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他一抬頭,見自己是在一架馬車里,手腳被一根手腕那么粗的鐵索栓在一起,動彈不得。這根鐵鎖光重量就有百斤,尋常人拿都拿不起來,即便有絕頂內功也掙脫不開。
他心下一奇:“難道是薄揚給我下了毒?她要做什么?”一時摸不著頭腦,他叫喚兩聲。只聽薄揚在馬車棚外冷冷地道:“你醒了?”
玄空詫異道:“你捉我做什么?快給我解開!”薄揚冷哼一聲,道:“捉的就是你這三心二意的負心漢!”玄空一聽登時怒由心中起,瞪目回嗆道:“我是負心漢?你…你!當日不是你舍我而去,我…我若不是命大,早就死在外面了!”這話他憋在心里好幾年了,今日終于傾訴而出。
薄揚聲音帶著哭腔,道:“誰叫你亂走?我…我不過是平日里話說的重了一些,你就受不了了,怎知我又不會回來!難道說這幾年我過的好嘛?我沒日沒夜地找你,我冒充你名字在江湖上闖蕩,就想激你出來,想不到你卻躲在山中,還娶了個小媳婦兒。你…你…,嗚嗚嗚…”她說著竟控制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玄空聽她哭聲甚悲,不由得心頭一軟,又想:“她向來不肯示弱,今日竟當著我的面哭,可見心中一定有不少委屈。又想,她當年一定回來找過我,才知我沒死在那木屋中,唉!”想到這里,心中又有了一絲暖意,曾經的心結也漸漸化開。而同時,他心中一個疑團也才揭破:“難怪有人冒充我的名頭,原來就是她呀!如此定會引來不少強敵,估計她也吃了不少苦頭。”
只待她哭聲漸弱,玄空柔聲安慰道:“你…你別哭了,是我錯怪了你,好不好?”薄揚哼了一聲,道:“我想哭就哭,要你管?”玄空不敢再言。
馬車繼續緩緩前行,地面坑洼不平,又有不少石子,車輪子一直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玄空雙手雙腳都被捆在身后,身上酸痛難耐,又聽耳邊嘈雜聲連連不絕,不由得心煩意亂。這時聽得薄揚正自小聲的抽泣,玄空問道:“你綁了我,這是要去哪啊?”
薄揚氣憤地道:“當然是先把蘇念那小賤人捉了,再把你那賤女人捉起來,我要把她們倆拉到你面前,一個個都殺了!”
玄空吃了一驚,也不知她這是氣話,還是真心所想,喝道:“你……你瘋了!”薄揚道:“沒錯!我是瘋了!”
忽聽“啾啾”一聲馬嘶,顯是薄揚勒馬急停。隨即馬車停住,她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只見她此刻已換上女人的衣裝,一襲青色長裙,烏黑的發絲高盤腦后,戴了一支紅珊瑚的發釵。雙目淚光閃閃,含情凝睇,那模樣美若天仙,又比天仙多了一分妖艷。玄空看的呆了,竟說不出話來。
薄揚見玄空癡癡地盯著自己,心腸一軟,道:“好吧,我給你一次機會,倘若你跟我回藏劍閣,從今以后都不見那兩個女人,我可以不殺她倆。”
玄空一怔,心想:“我怎能棄阿念于不顧?我與曉娥已是夫妻,又怎能不去見她?”口中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
薄揚看他這一幅神情,當真氣不打一處來,揚起手朝他臉頰打去。玄空急忙將內力聚攏于丹田之中,免得反震傷人。只聽啪啪兩聲,他臉上左右兩邊各出一個紅紅的掌印。
這兩巴掌打的他臉上火辣辣的,心中也是一顫:“不錯,從前我對她便是又寵又愛,她要打我,我是決計不敢還手,恐怕還要心甘情愿任她打罵。”
薄揚仍不解氣,對著他胸口一個勁使拳捶打,只不過沒用多大力道。發泄了一會兒,卻見玄空臉上流露出一絲笑容。薄揚怒道:“你就得意吧,我非把兩個賤人殺了不可。”
玄空從來都摸不清她心中所想,連忙道:“不…不可啊!你怎能殺她們?”薄揚道:“你不許,我就偏偏要做,你能怎么著?”
玄空語重心長地道:“拋開其他的不說,蘇念與曉娥都是我救命恩人,你真的不能殺她倆。”
薄揚一抹眼淚,眉頭輕挑,戲謔地道:“哦?那我就好奇了,怎么救你的,都是些千嬌百媚的小娘子?怎么你練了一身高強武功,偏偏非要那些柔弱的姑娘去救呢?”
玄空眉頭一皺,心想:“她這根本就不講道理嘛!”啞口無言,不知如何辯駁。遲疑了片刻,才道:“你要殺她們倆,不如先將我殺了吧。”
只聽唰的一聲寶劍出現,薄揚握劍指著他的下巴,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玄空想起幾年前,她也常常似這般以性命相逼,心中傷感,嘆了一口氣,道:“這話我聽的耳朵都長繭子了。”薄揚也感歉意,忙將劍收了起來,又將臉湊近。
兩人相距半尺,玄空只覺她吐氣如蘭,體香陣陣。聽她言道:“那好哇!我們四個一起死,你不是總想我和蘇念一同侍候你嗎?等都做了鬼,我三人都嫁給你,你說如何?”玄空在她眼神中分明看出一絲瘋狂之色,嚇得后背發涼,說道:“阿揚!你到底是怎么了?”便是這一聲舊時的稱呼,讓她的眼神緩和了一些。她哼了一聲,一甩長裙,轉身走出篷內,繼續催馬前行。